桌子旁边又多了一个人。
梅塔脱掉了围裙，十分不自然地拨弄着珍珠色的刘海和侧发，像是等待审讯的犯人。法艾和望月都不认识这号人物，只能在陪审席旁观。
“梅塔小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什么都不用说了。”
梅塔打断了莉姆莉尔的试探。
伪装被无情拆穿，她终于放弃了夸张的腔调，变得老实下来。她自暴自弃地说道：“我就是在这里打工，怎么了！”
“为什么？我记得你不是瓦柯蕾家的大小姐来着，怎么会蜗居在这种地方……难道是在葬仪工作之余体验生活？”
莉姆莉尔总算想起了关于面前这位梅塔·瓦柯蕾的事情。两人上次也是初次见面，是在银心的白色巨塔顶端，行星临终关怀与善后委员会难得举办一次的葬仪师例会上。
那时的梅塔是作为闪耀的「事业新星」，被超级电脑介绍给到会的几个在职葬仪师。其实他们彼此也不怎么认识，甚至叫不出坐在旁边之人的名字，所以彼此都十分礼貌且沉默，但这份古怪的气氛却被梅塔误认为了是对她的轻视。
因为她是银心首都户口，瓦柯蕾家族当代家主的千金大小姐——这已经不是用富二代这种词能够形容的身份了，她只需要在白色巨塔的社交场里当一个安静美丽的花瓶就好，没有人真的指望她能做到什么。
于是她和在场葬仪师爆发了一场莫名其妙的争吵，场面逐渐失控……随后不知怎地，突然把火力对准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莉姆莉尔。
也许是因为两人年龄相仿，而莉姆莉尔却已经是一位完成了多次项目的成熟葬仪师？又或者在仙后27的几年独立生活还没有把条件优渥的童年痕迹完全磨掉，谁也不知道梅塔怎么想的，但争吵的结果却被所有人见证了。
梅塔将莉姆莉尔视为某种“宿敌”，并发出了挑战宣言，搞得莉姆莉尔非常尴尬。
可事到如今，她怎么会在这里？
在这颗粗砺丑陋的巢都星球，火柴盒的海洋里——在一家甜品店里打工？
“……哼。”
只见梅塔昂起头，用睥睨的眼神看着莉姆莉尔：“还真是高高在上呢。”
“哈？”
“过去那个软弱的我，已经死去了。”
望月和法艾面面相觑。
她在说什么啊？
两人试图征求莉姆莉尔的意见，却发现她也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表情。
莉姆莉尔憋了半天，冒出一句：“……怎么，要我给过去的你办场葬仪？”
“你？！”梅塔呲牙咧嘴。
法艾瞬间懂了。
这就类似于暗生情愫的中学生，为了掩饰害羞以及觉得自己先表示就输了，于是会故意说反话装出讨厌的样子，顺着之前的“莉姆莉尔恋爱说”猜想往下分析，越想越觉得真实可靠。
她用温柔的眼神守望着剑拔弩张的两人。
“不，怎么看都像是要打起来了啊！”
望月难得当了一回正常人，摇着法艾的肩膀试图把她从钻牛角尖的胡思乱想中唤醒，贴在她耳边急切道：“银心三环内的京爷儿跟你闹呢？瓦柯蕾家是修习「夜游术」的魔法世家，跟他们扯上关系准没好事！”
法艾对她的反应有些诧异：“你也会在乎门当户对？我还以为你是那种喊着‘爱情无价’就到处去找真命天女的思春期少女……”
“炮也分能打和不能打，门道多着呢！”
“不，这个炮是一定要打吗……”
望月煞有介事道：“一定要打，不打不行。你不知道独立机械师的压力有多大。难搞的甲方客户、莫名其妙的新技术、时不时混进普通机械的恶魔金属……”
唉，各有各的辛苦啊。
法艾听她这么抱怨，心一下也软了，轻轻搂住望月的肩膀。
……但是你就不能搞点其他发泄方式吗？比如说莉姆莉尔这种，飙飞船和无绳蹦极之类的。
但剑拔弩张的两人终究还是没打起来。
梅塔虽然呲牙咧嘴的像一只炸毛的布偶猫，但手脚却很规矩，也有可能是打坏了店里东西要赔钱，即使气得发抖仍是没有发作。
这时，从后厨悠悠飘出一个声音：
“大小姐，葬仪的时间到咯。”
“说了别叫我大小姐了！”
梅塔一边抱怨一边看了眼手表，撩了下右边的马尾，把发束拨到肩后。
“37号，我的宿敌啊，这次就先放你一马。”
“我不叫37号，我有名字，叫莉姆莉尔。”
不，是假名吧。
法艾心里是这么想的，但表面仍然安静如鸡，还顺带按住望月的肩膀以防她突然发癫。
“那么，我要去帝座一执行葬仪了。你最好别跟过来抢我工作！”
“你去就是了呗……”
梅塔从座位上起身。
莉姆莉尔也起身。
“？”
梅塔往店门方向平移一步。
莉姆莉尔也平移一步。
“你干什么？！”
“我正好也去帝座一有点事。”
“哦，是委员会的意思吗？派你这位精英跟在我后头——是因为不信任我的能力？”
“我不是作为葬仪师过去的。”莉姆莉尔平静地指正道。
“……我作证。”法艾举手。
“我也作证，”望月也举手，顺带举起了吐司九世的右前爪，“还有她也可以作证。”
梅塔冷淡的视线居高临下地扫过法艾。
“你们是一家的，我不会信任你们的证词。至于你，37号，你应该知道，我们这一生都无法相互理解了吧。”
“我叫莉姆莉尔。”
“我会证明的，就算不是瓦柯蕾，我也能把事情完成，并且要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梅塔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
拿钥匙怼了两下望月的电瓶车，忽然发现不是自己的车，转头钻到火柴盒的缝隙中去了。
…………
“这就是青春吗？”法艾说。
“喵。”吐司九世说。
“是年轻所犯下的错误呢。”望月嘴里拌着冰沙，故作老成地感慨。在法艾没注意到的时候和角度，一只从她腋下伸出的白色鬼手已经一勺一勺把膨膨冰挖到见底。
法艾的手也从望月没注意到的角度，摸到她肩胛骨内侧的凹陷，用力一掐。
“哇嗷？！”
“喜欢吃就自己点一份。”
“对不起……”
没时间怀疑莉姆莉尔在外留下的风流债了，立即赶到战场的是帝座一的恶魔目击记录。虽然不知道梅塔出于什么心态把这条情报透露给「宿敌」莉姆莉尔，但还是有必要过去看看。
“可她叫我们别跟着她来着。”法艾心不在焉地说。她一只手捏着望月的软肉，另一只手刷着手机，似乎是在搜索帝座一的情况。
听到这句话，莉姆莉尔用“你又在装什么”的嘲笑眼神看向她，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干、干什么了……”
“真会装乖啊，反星球罪从犯。”
“呃！”
无法反驳，这就是背上案底的感觉吗？从今往后无论法艾小姐走到哪里，黑历史都会像藏在石头下的虫子一般阴魂不散，她的人生从此就要跌入谷底，永世不得翻身了。
法艾捂着脸躺到了桌子下面。
“而且没有人喜欢我……”
“欸？！反应这么激烈？！”
莉姆莉尔本来只是想逗她玩玩，没想到法艾直接真情流露，一下慌了神，又怕拖太久耽误了救援行动，到时候梅塔来个狠活把帝座一整个儿出殡了，那被拐过去的小恶魔恐怕也无法幸免于难；她赶紧搜肠刮肚，整理语言试图安慰法艾。
“没有的事，我就很喜欢你！望月和安娜也都很喜欢你啊。阿灯，你说是不是？”
法艾说：“我是没有收入的寄生虫……”
“这不是你的问题，是银心系统不给你发执照的错啦！你的工作经验比一票老葬仪师都丰富了，比刚才那个梅塔更是不知高到哪里去！”
法艾沉默不语。
她把手机递给莉姆莉尔。
点亮的屏幕画面中是一个银河互联网上的匿名论坛，当前打开的帖子，标题是……
【吃着火锅唱着歌，突然就把星球炸了？跟随赤脚葬仪师小姐的足迹！（实时更新）】
“哇哦。”
莉姆莉尔说。
法艾气得脸颊鼓起：“我怎么就赤脚了，我可是很爱干净，也是有穿鞋的！”
“在意的是这个问题吗？”
“其他问题连吐槽的动力都没有了……”
法艾也知道当下最紧迫的事情是赶去帝座一救小恶魔，但她就是无力挪动身体。
为什么？
为什么能把她的经历写得如此详细，就好像史官连历史人物的心理活动都能知道，难道躲在桌子底下偷听了法艾和小雀密谋吗？
简直如同被监视的恐怖。
这样一来，如果针对小恶魔的袭击并非某人或某个组织的心血来潮，即使这次解决了，行踪也会被持续暴露，全都是白忙活。
然而望月只是扫了一眼帖子内容，就轻描淡写地判断道：
“是针孔摄像头吧。”
“摄像头？”
“耍这种小把戏……「草莓之月」！”
白色鬼影从望月肩膀上爬到法艾身上，用潜水员的动作一头扎进了她的脑壳。
“我的大魔法能以你的大脑为基准点发动，从四面八方传向你的声和光在接近皮肤的瞬间都会失真变为乱码。不管是谁把摄像头藏在了你身上哪里，他都无法再得到任何信息了。”
望月狡黠一笑，“这就是机械师的经验和对策。”
“……不，大魔法怎么也不能算是「机械师」的对策吧。”
“实用就行！走了，去追那个大小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