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文明各有各的怪癖。
例如曾经的西斯帝国喜欢搞原体复制，连带着后裔慕斯星人性格也有点轴；宗申人疯狂到能维持文明形态都是个奇迹；天炉星人没事就爱瞎寻思，还是大伙一起瞎寻思；猫耳娘任性又高傲，觉得自己作为锻造老祖配享万年太庙，殊不知如今已是踏上星海的第一万一千零一年。
武仙座居民不知道是哪个文明谱系的哪个分支，但个性方面已经很足够了，可以端下去了。
接近帝座一的企业号在十万米外的远地轨道静静飘浮，法艾看着显示屏上传来的地表卫星云图，已经产生了不是很想登陆的疲惫感。
整颗星球的建筑全都破破烂烂的。
甚至找不到一座不漏风的房子，而且不是宗申人那种天生就没多少建筑天赋、用俺寻思之力搭个棚子凑合凑合住着，而是明显能看出本来搞得挺好的，但偏偏就荒废了几十上百年，才演变成了现在这样。
像是文明衰退的废墟？也不对。
从云图上能看到，那些在画面上还没黄豆大的居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行走、交谈、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虽然都是在废墟之中。
法艾尝试分析他们的逻辑。
建造出了行星规模的城市并且住在里面，却对城市主体的破败视若无睹，甘之若饴。
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了……
这里的居民似乎不太爱干净。
不爱干净是不好的，是个很大的扣分项，而且基本意味着排外倾向。毕竟谁也不知道当地人热爱的圣河直饮水里会不会混着对外星游客致命的细菌，只有排外佬不在乎这个。
法艾兴致缺缺地把推论告诉莉姆莉尔。
“你说得就极有道理，”
莉姆莉尔说，“可我们这次不是来搞葬仪的，我们找个人就走了。这些精彩推理还是讲给梅塔听吧，假如登陆后还能再见到她的话。”
哈哈。
以前的法艾可能会在良心上过不去，说着这群人那群人她都想救之类的话，但和银发魔女接触多了，她发现这条路绝对不好走，而且走到头就会变成那副半癫的样子……就连英雄也有救不了的人，法艾掂量自己的水平，也只能哈哈了。
绝对不是因为在比邻星上那句“我来宣告一颗星球的末日”喊得很爽。
“他妈的，我法艾怎会是……”
……好像不久前也说过类似的话。
此类深邃黑暗的冲动，还是用理性抑制住为好。再怎么说也是前·人民教师，至少不能主动去搞事吧，那不就和瑟菲一样了。
“差不多该准备登陆了。”
莉姆莉尔已经整理好了战术腰带和锅，还有一张折凳，是从比邻星B上带来的。
望月关了电视，也从沙发上起身。
“这次我也跟着。”她伸了个懒腰。
“你跟着干嘛？”法艾奇怪道。
“机械对应的技术支持。”
“在飞船上远程支持不行吗……”
莉姆莉尔冷冷打断道：“那她就会躺在地上一边嘴里嚼着什么东西一边瞎指挥，像是工兵铲向左移动五厘米之类。”
望月尴尬地挠头咧嘴笑。
知道尴尬的话，认真一点不就行了？法艾搞不懂她的脑回路，只好作罢。
帝座一的地表设施已经损毁到岌岌可危的地步，自动驾驶系统在卫星地图上搜寻许久，终于找到一片勉强可以停泊的空地。
“别人的问题”立场打开。
减速降落。
氧气浓度指标跌破了安全线，驾驶台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已经在门口排队等候的三人又回去拿了半脸式氧气面罩。
舱内稳压系统启动，幕墙打开——
“吐司九世乖乖看家哦。”
莉姆莉尔打了声招呼，率先跳下飞船，站在了帝座一的大地上。
“地面牢固、体感温度适中，”她的视线越过企业号投向三人来处的天穹一角，“恒星为红巨星……有抛射状尘埃云，寿命不长了啊。难怪委员会要发布葬仪任务。”
法艾听得云里雾里，也沿着她的视线看去。
硕大的红色球体占据了天幕三分之一，表面变幻不息的耀斑清晰可见，却没有带来灼热的感觉，体感温度尚不及慕斯塔，甚至有些凉爽。
从球体边缘延伸出很多像是儿童画一般的细长线条，在另外三分之二的天幕上轻轻扭动着，大概就是莉姆莉尔所说的抛射状尘埃云了。
“寿命不长……是快要熄灭了吗？”
“不。即使是垂死的恒星，到真正熄灭也需要耗费数百万年时间。这个时间相当漫长，漫长到足够一个刚刚发觉自身在宇宙中所处位置的文明，攀出一整条星际移民的科技树来……因此真正消亡于星系自然崩毁的文明其实并不多，这是考核重点，要记好。”
“「自然崩毁」、吗。”
法艾有点心虚地复述了一遍。
毁灭往往只有环境参数超过生存临界点的一瞬间，但在那之前需要宇宙尺度的迁移量积累，在那之后则视科技水平有长短不一的苟延残喘时间……总而言之是个很磨叽的过程。
但人造的消亡就方便多了，一夜之间就可以让整颗文明星球面目全非。法艾小姐已经领教过它的厉害。
企业号的降落地点原来是一座星港——当然也早已荒废了，在高空看到的大平地就是星港主体的停船场，只不过周围的航站楼等等配套设施全都烂完了，才没能认出来。
“我们该不会是近百年来走正规渠道在星港登陆的唯一一艘飞船吧？”
望月最后一个跳下地，双手整理了一下头顶的贝雷帽，随即背到身后，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了停船场四处散落的飞船残骸。
“有什么发现？”莉姆莉尔直接问道。
望月努了努嘴，示意角落里一架半埋在砖墙下的铁皮罐头：“喏，上个世纪的知名型号。那个丑到极点的大鼻头也算是遗臭百年了，只生产了一年三个批次，就被撤掉了流水线。”
“那还算得上稀罕物件咯？”
“你要就捡回去，反正我不要。”
莉姆莉尔大有搬回去卖给收藏家赚外快的念头，但再怎么说飞船也没法捡，遗憾放弃。
三人自然而然地排成一条队列。
走在最前方的是异星登陆和第三类接触经验丰富的莉姆莉尔。
走在中间的是技术支持工程师望月灯。
殿后的是便宜不死之身法艾。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撞见帝座一的居民，莉姆莉尔握着「圣夜篝火」的锅把严阵以待。
“我们是，三人小队！”望月嘀嘀咕咕着一些法艾听不懂的废话，好似来郊区春游的小学生，东张西望没有一点紧张感。
三人绕过残破不堪的航站楼。
莉姆莉尔眼尖，看到了星港外路过的帝座一土著，此行遇到的第一位本地人。
虽然她看起来有些……
灰暗？
并不是经过委婉修饰的形容，那个正在行走的纤细人形——轮廓像是十几岁的少女，她浑身上下只有同一种颜色。
灰色。
不是白色也不是黑色，而是调和均匀的灰。
皮肤、毛发、衣服，彼此没有任何色差——完完全全的没有尽头的灰色。
就像游戏里没有加载贴图的模型，无良商家售卖的成型色塑料玩具，一道站立的影子。
是甲壳？伪装色？
猜想一个个在莉姆莉尔脑海中冒出，又被她不动声色地一个个否决。
“哈喽，你好？”葬仪师的手指谨慎地抚过从法艾那里收回的友谊发卡，试探着向前。
…………
“——不对，”望月突然提高声音，
“不对不对不对！姐，别靠近她！”
莉姆莉尔猛地停住脚步。
法艾以为望月发现了对方隐藏起来的邪恶真面目，眉头一皱，赶紧将她护至身前。
“「草莓之月」！”
随着望月一声呼唤，忠诚的白色鬼影在她肩头浮现，俯下身子搂住少女抬起的右臂，构成了一个很奇妙的姿势。
「草莓之月」的能力是，操控视差。视觉是人类获取信息的主要手段，因此也会影响到存在感的强弱，虽然平时主要用这个小伎俩偷东西吃，但其实只是细枝末节的衍生技罢了。
在望月的授意下，莉姆莉尔感觉自己的眼睛像是从身体上分离出去，变成了悬空的摄像机位，镜头忽然推进，相隔数十米的帝座一原住民恍若近在咫尺。
灰色的手臂，因为缺少光泽而显得扁平；灰色的连衣裙，有着灰色的蕾丝和灰色的蝴蝶结；灰色的长发披散肩头，风儿吹过，微微摇动。
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位正常的少女——
只要忽略掉颜色的缺失，其他地方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莉姆莉尔沉声道：“阿灯，工作时间就别卖关子了。那是什么生命形态，危险度在几级？”
“你也没给我发工资啊，”
望月从白大褂兜里掏出一根还在散发寒气的冰棍。
撕开包装纸，咔嚓一口咬掉一个角。
“哑光灰色在黄金时代是专属于纳米机械的颜色标识。那不是变异的生命个体，而是一团模拟出人类外形的纳米机器人集群。”
“纳米机械？可帝座一明明是人类殖民地，而且这些建筑物……”莉姆莉尔皱眉。
望月一边嘴里嚼着什么一边指挥道：“目视无危险，但接触污染性极高，一旦沾上就很难摆脱。有些排外主义的铁皮文明搞出来的邪门玩意，甚至能将碳基生物转化成他们的同胞——所以，我可以回飞船上避难去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