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姆莉尔在废墟里煮麻辣烫的经验很丰富。
因为一个人独自吃野营火锅终归是有点大动干戈，也有点浪费水，大部分时候都是随便煮点东西就搪塞了一餐，这个习惯还是在法艾小姐接管了所有的早中晚餐之后才有所改变。
“所以，你怎么看？”
望月抿着嘴说道，一只白色鬼手环抱着她的头颈，像温柔的母亲般帮她擦去嘴角的红油。
“如果我们的过去是两条从未交叉的铁轨，那大不了慢慢认识熟悉就是了；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彼此并非绝对陌生……我们的记忆有交叉和矛盾，我们甚至从小就应该是一家人才对。”
“……是的。”
在莉姆莉尔的记忆中出现的机械师阿姨，是望月灯的母亲；但莉姆莉尔的母亲，却未曾在望月的记忆中登场。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三年间积累的所有细微违和感，所有的心照不宣和错觉归因，就在此刻、在这个毫无防备的时间点突然爆发。
于是姐妹的默契让两人明白，已经不能够再装作无事发生了。
“姐……我现在姑且还是喊你姐。”
望月的声音持续刺痛着莉姆莉尔。
“我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人说了谎。这件事……让我感到很难过。”
她的表情仿佛变得陌生起来，在贝雷帽的帽檐下，属于她的一双赤瞳从未漾起过和莉姆莉尔相似的金属色泽光辉，而是如水潭般平静深邃，如今就连这件事也变得疑云重重，让莉姆莉尔不敢面对。
而回溯到十分钟前，莉姆莉尔为什么要在帝座一的废楼楼顶，在冒着热气的铁锅前突然说起她们这个重组家庭的话题？
是因为比邻星B天球计算机展现给她的那个虚幻梦境。从那时到现在，能够避开法艾小姐讨论家庭问题的机会才终于出现，仅此而已。
躺在扮演姐姐的老妈的膝枕上，那个关于爱与家庭的梦中之梦，给了莉姆莉尔比眼前的现实更加真实的感触。为了摆脱这种感触，无论是证实还是证伪，她就需要来自望月的一句证言。
……而这就是结果了。
不是「遗忘」，而是「矛盾」。如果是在法庭上，现在就该开始对证言进行讯问了吧。然而，莉姆莉尔已经无力完成这件事。
“这个话题先到这里吧，饭后休息也差不多了，还是先救回法艾小姐和小恶魔要紧。只不过，在一切结束之后，在某个合适的契机，我还是希望能听到你的回答……姐姐。”
望月竟然主动帮忙收拾起了残局，把剩下的汤水倒在破旧的雨水渠里，启动「圣夜篝火」的自清洁功能，完事后随手往莉姆莉尔头上一扣。
两人坐滑索回到街上，少了的一个人让气氛有些尴尬。
“我说啊……”望月开口道。
莉姆莉尔一惊。
“虽然答应了那个谁不干涉葬仪，但现在情况紧急，做一些实地调查还是可以的吧。”
“欸、嗯、是啊。”
“调查方法我不懂，交给你了。”
望月信赖的眼神有点刺眼。
她是真的对救人很上心，莉姆莉尔本以为她会更像来公费旅游的。
做一个深呼吸……
“好。对于这种友好度低、无法有效沟通的星球，通常有两种方案。其一，就是把自己伪装他们的一份子融入其中……”
“就像法艾小姐做的那样？”
“对。但她有锻造术，我们没有，我们不能拿自己的有机体比例去和纳米机械打赌。”
望月点点头：“第二种呢？”
“就当是在考古。”
“考古？”
“考古。”
莉姆莉尔举起法艾留下的工兵铲。
“我们要挖出埋在这片废墟里的真相，就像用铲子挖出古墓！”
帝座一居民经历了什么，纳米机械又是从何而来，等到写述职报告的时候，这一切的谜题都必须得到答案。
说这些话的时候，莉姆莉尔又和一个小灰人擦肩而过，铲子差点刮到他的头。这个人穿成上班族的模样，灰色调让他本就笔挺的西装更显得一尘不染。不知道「里面的人」是什么身份，又是什么状态——大概和初次接触的少女一样，沉浸在这颗星球专享的局域网中乐不思蜀吧。
泥状的纳米机械掩盖了他的面庞，抹去了五官和所有个人特征，也封闭了所有从外部观察的途径，莉姆莉尔无从得知他的团战打赢没有。
变成他们一员的法艾小姐，即使游荡到莉姆莉尔面前，大概也认不出来吧……又不能看到疑似的就直接上手去扒。
最终还是按原计划进行。
那座最大的圆顶建筑至少是个公共设施，如果撞大运是家历史博物馆，那就等同于直接通关了。只要把解说词一股脑往述职报告上抄就行。
莉姆莉尔一马当先跨上了楼梯。
她左手持锅右手持铲，后腰上挂着一张折起来的小板凳，气势汹汹，看起来像是会被老娘训斥不要在灶台间打闹的农村小孩。
望月跟在后面。楼梯爬到一半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街道。从这个角度看去，那些干枯荒废的花坛就像是在大地上绽开的丑陋疮疤，板结而后碎裂的泥土只有薄薄一层，再下面就是无情的钢铁。
“……？”
“怎么了？”
望月低声问道：“你的葬仪师数据库能查到资料吗？像是殖民历史、常住人口之类的。”
“我看一下哦，”莉姆莉尔说，“发现什么了？”
“地面好像是金属制品。”
莉姆莉尔的手指在不知道从哪掏出来的迷你平板电脑上快速点击。
然后，她看着返回的数据愣住了。
“常住人口，是0……这是一颗死星！”
官方人口数据也许会滞后，但殖民记录不可能，因为从黑暗时代开幕后就再没有新的殖民活动了。
没有殖民记录，也就意味着——她们到现在遇到的所有被纳米机械包裹成小灰人的“原住民”，其实都是非法入境的偷渡者？
乘着着陆即坠毁的破烂偷渡船偶然到达这个地方，被纳米集群捕获，变成沉溺于灵能网络的无知觉肉块……他们好像还挺享受的。
莉姆莉尔觉得有点无语，虽然抽象的文明她也见过不少，但每次见到都会无语。
“走吧，别想了。”
两人终于登上35级台阶，走进了圆顶建筑洞开的大门。
在短暂的昏暗后，双眼适应了室内的光线。
建筑内部是深不见底的庞大天井，能站人的地方仅有围绕着墙壁盘旋向下的楼梯。而在天井正中，悬挂着一个巨大的物体——
骨架。
在地面层露出来的只有头骨最前端，尖锐的门牙部分。莉姆莉尔扒到护栏边向下俯瞰，只看到几乎无穷无尽的脊椎骨节，见首而不能见尾。
“鱼……不，是鲸鱼……这是一头在众人簇拥下死去的成年游走鲸！而这栋楼——其实是为它而建的陵墓？！”
望月问道：“那段长长的限定词是什么？”
“游走鲸感到寂寞或恐惧的时候体型会迅速缩减，骸骨能保持这个长度，说明它一定走得很平静很幸福。何况还能有人帮它修坟。”
“骨架也能缩啊？搞不懂你们玩唯心的。”
“现在的机械不也是唯心？悖论引擎？”
“我已经在尽力让它唯物了！”
骨头通常是泛黄的象牙白，但这具鲸骨却是让人非常眼熟的灰白色。莉姆莉尔不想去考虑这种可能性，但无疑它是最有可能的——整具数百米长的骨架，都爬满了纳米机械。
两人沿着螺旋楼梯向地下进发。
从360度观察鲸骨，即使到第三圈也忍不住感叹它的保存之完好。脆弱的关节处几乎没有磕碰痕迹，纳米机械模仿出肌腱的柔韧感，将大大小小的骨头完美连接在一起。即使现在忽然灵活地游动起来，也没有任何违和感。
“向地下延伸的螺旋高塔……”
莉姆莉尔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意象太明确了，规模也太大了……在变成现在这样之前，这里确实存在过文明，外界那些建筑也是他们留下的。可是为什么，数据库里没有任何记载呢？”
“有没有可能就是纳米机械的文明？”望月问道。
“纳米机械也能形成文明？”
“我就随口一说。”
又走了半个小时，终于来到了鲸骨中段的位置，往下看也能够看到天井底部的大理石地板了。但是目测至少还有几百米的路程……姐妹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个想法。
莉姆莉尔朝天井后退一步。
望月也朝天井后退一步。
然后几乎是同时，两人都骑到了护栏上！
“走到这里已经致敬默哀足够久了，接下来是效率至上时间！”莉姆莉尔喊道。
“冲刺冲刺冲！”望月喊道。
两人坐稳后整齐划一地蹬脚，就沿着光滑的金属护栏径直滑了下去！
““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