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鲸陵墓的底层，正中央的白玉圆台上，供奉着一张碟片。
金色的碟片让莉姆莉尔产生了某种既视感，在望月灯检查周围确认没有触发式机械陷阱后，她便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将碟片取了下来。
入手的触感直往下坠，非常沉重。
“这个密度……这金色不是涂装，有可能是黄铜镀金，甚至纯金打造。”
“纯金？！”望月一蹦三尺高，“我们要发财啦！”
莉姆莉尔把碟片拿远了一点：“干什么干什么，别打行星遗物的主意！纯金的光碟，我好像有点印象……”
她在记忆里搜索了好久，期间还躲开了一次「草莓之月」的偷袭，终于找到了答案。
“难道说，会是那张唱片吗……”
“哪张？”
“「旅行者号」。”
莉姆莉尔蓦然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就连望月也瞬间安静了下来。
两人交换着眼神中的紧张和怀疑。
“……会是吗？”望月问。
“……我不知道。”莉姆莉尔答。
旅行者号唱片，那是人类在踏上星海之前的启蒙时代向太空投放出去的问候，寄托了无限的希望和祈愿，距今已逾万年之久。
姐妹俩并非代表银心联邦和葬仪委员会，而是仅仅作为个人来这里找回朋友；而这颗帝座一在银河系史上也不具备什么特殊意义。
一种荒诞感随即笼罩了陵墓底部的圆厅，和地下空间的寒意一同从大理石地砖上涌出，攀上两人的肌肤，渗入她们的骨髓。
美好的希望和祈愿全都实现了，然后……在一万年后，人类终于走到了童话故事的尽头。
望月深吸一口气说：“到底是不是真货，带回飞船上播放一下就知道了。”
她其实没有什么产生特殊的感想，就是想把这坨纯金拿到手，刚才短暂的畏缩是怕这玩意象征意义这么强会引来银心联邦找麻烦。
但怕归怕，要还是想要的。
莉姆莉尔无法反驳她的提议，毕竟这么重要的遗物不能摆在这里任由它消亡。等梅塔来发现也是可以的，但总觉得有点多此一举。
“那就交给你了。”莉姆莉尔眼一闭心一横，把碟片递给望月，“最好别让我抓到你偷偷抠了一块下来！回去之后如果碟片没有全须全尾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拿你是问！”
“放心，你当我是什么人。交给我，没意外。”
望月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朵根，捧着碟片就跑上楼梯。
“出了结果立马对讲机告诉你！”
看着她的身影被楼梯渐渐遮掩，莉姆莉尔总有种亲手把羊送入虎口的感觉。
“……唉。”
刚才吃饭的时候闹得有点尴尬，这种程度的信赖对姐妹来说是绝对必要的。但她就是太相信望月了，完全相信这女人已经在盘算着回去之后要怎么炒作收藏价格了，才会唉声叹气。
没办法，先不管了。
莉姆莉尔抬头眺望天井。
从尾部观察游走鲸骨架，连绵不绝的脊椎骨节看起来像是从亘古翻涌而来的波涛。
波涛尽头是玄黑色的半球形穹顶，犹如笼罩万物的天幕一般，点缀着细不可察的星子。
人类早在启蒙时代就知道，宇宙并非天蓝色，而是一种深邃的黑。不甘心被引力束缚的灵魂，从那时起就已经开始仰望星空了。
“你想告诉我什么呢……你在这颗星球上，究竟是什么身份呢？”
庞然大物垂于头顶所带来的恍惚之中，莉姆莉尔还以为自己是在向法艾提问。
法艾小姐，你在这里经历过怎样的人生？
你认识这条游走鲸吗？
会和它是朋友吗？
我们起初以为的原住民只是偷渡者，而真正的原住民甚至有可能是纳米机械。你在这颗星球的历史中，又占据着怎样的位置？
莉姆莉尔摇摇头驱散这些得不到回答的胡思乱想：“……我变弱了，是因为女人吗？”
放在认识法艾小姐以前，这种软弱的问题她就不可能问出来，连去问的念头都不会产生；探究消亡星球的真相也不是为了谁，仅仅只是职责所在的忠实记录而已。
她随即注意到，房间里除了碟片之外还有其他值得调查的痕迹。
碟片下方的白玉桌台，被打磨得如牛奶如丝绸般光滑，在拿走碟片之后留下的圆形凹槽里，刻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如此百年千年，往后的我们依然会一次次向上攀登，就像试图建造一座未尽的高塔】
“这留言是……”
是这里的失落文明用以自省的铭文，还是留给后来探险者的话语？
只不过，语法似乎有些奇怪。第一句缺少连接，【往后】这个词就像是出于某种目的刻意从【如此】后面移到了现在的位置。
不过也不能说就是写错了，因为【往后的我们】可能是专门指代后裔。
莉姆莉尔放眼望去，来时的螺旋楼梯在昏暗中仿佛变成了一座漆黑的高塔，将她困在底部。向上攀登吗……莉姆莉尔不禁想象，当年这里的文明尚且强盛时，或许会有学校组织学生秋游来这里瞻仰这条游走鲸，看过碟片和铭文之后，就要爬几千级台阶原路返回，也不知道他们在爬的时候会如何品味这句话。
如果有飞行器就好了，有飞行器就可以从游走鲸身旁飞过，轻松返回地面，这份不甘和渴望会化作航天事业的柴薪……也说不定？
接着莉姆莉尔的目光落在了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上，这些切削整齐的砖块以桌台为中心铺设成了一组同心圆。在两圆之间，三块形成等边三角形的花纹砖块引起了她的注意。
莉姆莉尔沿着圆形图案转了一圈。
“这是某种……法阵？符文？”
在游走鲸陵墓最底端用岩石排出的同心圆，象征和祭祀意义是必然存在的；问题在于这个「法阵」是不是真能搓出点什么。
小时候经常看银发魔女捣鼓符文和法阵，莉姆莉尔也耳濡目染地学会了一些，就像中文里的繁体字异形字，能看懂但自己写不出来。
能看懂也就够了。
她又转了一圈，从圆内和圆外观察这三枚符文，在童年记忆中搜索他们所代表的含义。
“这个是……「灵魂」。对，绝对就是这个。老妈后来沉迷研究机甲中诞生的灵魂的时候，经常用到这个符文。然后这个的意思是「供奉」……不对，是「虔信」？还是「尊崇」？”
莉姆莉尔挠了挠头，却无法确定答案。
这三个词的含义比较接近，一时间还真无法辨别。自信心有点受挫的莉姆莉尔决定先跳过看最后一个符文，看能不能像做英语完形填空那样，用语境和语感融合出一个答案来。
“……呃？”
结果最后一个词是「恶魔」。
莉姆莉尔愣住了。
很坏很坏的词语啊，这不是老妈吓唬人用的自称头衔，既然作为符文、作为语义的概念而出现，那恶魔就是恶魔。
引诱堕落、制造毁灭、带来混乱。这个宇宙里存在正牌恶魔，其中不会产生任何歧义。
“所以，才会把小恶魔……”
恶魔之灾已经消解成一个传说，而小恶魔作为已知唯一一个没有被锁在亚空间内部、而是在公共宇宙生活的恶魔，被这个符文特定到了。
紧接着，纳米机械们发动了这个法阵——
“将它们用机械外壳饲养的偷渡者们的「灵魂」……全都「献祭」给了「恶魔」……？”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语感判定困难成功，她想起来了！
第二个符文是对神明和奇迹等等进行正向祈愿的「敬拜」啊！分明是很纯洁很正面的词啊！为什么会用在恶魔身上啊！
莉姆莉尔百思不得其解，哪有人敬拜恶魔的？就算是发了癫的狂信者，真对邪祟之物顶礼膜拜的，肯定也清楚自己拜的不是什么光彩照人的东西，毕竟恶魔尖角膜翅的经典造型就摆在那里……而这个宇宙的神明，可是美丽、强大、不老不死的银发魔女（的四个马甲）啊！
两者颜值差距之大，只能用悲剧来形容。
小恶魔已经算恶魔里比较好看的了，这还是因为她血脉低贱，恶魔特征不很明显。
……绝对有哪里搞错了。
并且搞错了的可能不是莉姆莉尔，而是建造这座陵墓的人也说不定。
这文明能在城市中央为游走鲸建造一座如此庄严肃穆的坟头，能留下黄金光碟和铭文给后来人，要说设计师和施工团队是拜恶魔的失心疯，莉姆莉尔肯定不信。
他们是把符文搞错了！
把真正想要铭刻下来的某个词语，误写成了「恶魔」——很可能是「魔女」，因为这俩符文的差别只有最后一笔翘起的弧度。而「魔女」一般专指老妈，使用频率少，记错也很正常——最终导致法阵发动后，把符合要求的小恶魔从数十光年之外的仙后27硬拖了过来！
草台班子啊……
猜测往往谜团重重，而真相却总是很单纯。
莉姆莉尔浑身脱力往大理石地面上一躺，摆出了非常松弛的大字型姿态。
不想动了。
明明还有很多事情等待她去做，却不想动了。
这都什么事啊？
三人跨越星门来到遥远的武仙座，为了拯救小恶魔而在消亡降临之前奔走，甚至连法艾小姐也被纳米机械绑架了。
而这一切一切的起因，
就是因为百年千年前的工匠，在刻下这枚符文的时候，最后的一笔捺错误地勾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