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追踪过程中，梅塔逐渐发现了一件事。
模仿原住民行为的小灰人——包裹着活人的纳米机械分群，它们所扮演的身份呈现出因地制宜的合理性，竟然还考虑到了城市生态。
店铺中老板、服务员和顾客的比例合适，街道上随着时间推移中青年逐渐减少，全都走进附近的破烂大楼里，在毁坏的空间中坐着空气椅子，装模作样地工作。
设定太严谨、太合理了……在集群算力的规划下合理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但是，唯有一点致命的漏洞。
梅塔已经沿着人流走过两三个路口，至今为止，确实也有看到过「孩子」和「老人」，但那数量却少到了异常的程度。
什么样的文明会既没有孩子，也没有老人？
葬仪师培训课程中包括一门文明社会学，是为了让葬仪师们能够快速对文明类型进行辨别，打上诸如「排外主义」「巨型企业」「失控机仆」之类的标签，方便在数据库中归类。
“那么这个情况，是因为纳米机械无法理解人类的人口比例？”
不对。
“孩子和老人的体型明显区别于青壮年，按照法艾小……不对不对，才没这么熟，按照那个奶牛矮子的情况，变成小灰人不会改变体型。”
梅塔在自言自语中设问道。这也是大部分葬仪师在独行长路中培养出来的职业习惯。
“不会改变体型，意味着在这里看不到孩子和老人，说明帝座一的原生人类文明在纳米灾害爆发前……就已经人口失衡了？”
也不对。
哪有人口失衡是年龄结构掐头去尾的。
眼下的情况更像是殖民地开发早期的人为迁徙，青壮年劳力随着运输船一批批登陆。不过，也有另一种可能性——
“变成飞船墓场的星港……”
“是偷渡者的非法港口吗。”
梅塔在笔记本上写下一笔，收进怀里。
她现在已经追踪法艾绕过一大圈来到圆顶建筑侧后方的一个三岔路口。
要说为什么能在茫茫人海中重新锁定到法艾，是因为她的行动明显有别于其他小灰人。本地时间已近中午，设定上有工作的人都已经去工作了，还留在街上的都呈现出一种游手好闲的神态——他们扮演的角色应该是“无业游民”。
唯有一个小灰人仍然保持着快步行走的速度穿过人群，那矮小却坚毅的背影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径直向着目的地前进。
没错了，那就是被控制的法艾小姐……梅塔跟踪着她穿过大街小巷，周围的人潮渐渐散去。
最终在一扇已经锈蚀歪斜的铁门前站定了。
门后的建筑物空无一人，非常冷清。
这里并没有角色配额，在纳米集群的逻辑中是被放弃的区块，所有小灰人都无视了这里。
可是法艾径直走了进去。
难道她在纳米机械外壳的控制下还能残留一部分自我意识吗？这是何等恐怖的精神强度？
走进建筑之后，往左右两边是笔直延伸的走廊，正前方的通道通向灰暗的内部，边上还有一道楼梯可以向上。
法艾在这里的选择是上楼梯。
到达二层，首先看到的是视野豁然开朗的开放式走廊。从窗户俯瞰刚才的“内部”……
“学校？”
梅塔愣住了。
在这座废墟城市中，学校在荒芜之上又叠加了一层冷清，一切都是因为帝座一上没有孩子，纳米集群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无法模仿出学校的生态，只好将其空置。
——但至少曾经有过。
他们建立起了学校，让孩子们在这里学习。建筑面积很紧张，操场只能内置在匚字型教学楼的环抱中，铺成跑道的塑料已经褪色，但终究还是成规模地建立起来了。数十年或数百年前，曾经有一群年轻的生命在这片专属于他们的空间里生活，他们的读书声和笑声回响在残破的走廊里，伴随着老师不许追逐打闹的警告，共同融入帝座一被赤红太阳占据半幅的天幕中。
如今他们都不在了。
法艾走进了旁边的一间教室，梅塔也连忙跟了进去。
这扇门是教室后门，进去之后扑面而来的灰白烟雾像是黑板擦互相拍击腾起的粉笔灰，但其实只是荒废太久堆积的尘埃，因为两个不速之客的脚步而腾起罢了。
左手边的后墙黑板上残留着斑驳的黑板画，小字部分已经全部模糊脱落无法辨认，就连涂抹最重的大标题也有几个字看不清楚了。
【拼搏〇天，力争上〇】
下面画着几个摆出奔跑动作的人形。是因为彩色成分氧化了吗，所有人形从头到脚都只有同一种灰白色。
“——铿、”
梅塔正入神地端详黑板报，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敲击，把她吓了一跳。
法艾已经站到讲台上。
在堆满乱七八糟废旧杂物的桌上，从兔子骨架模型和碎裂的花盆中间的缝隙里，捡到了半截乌黑的粉笔头。
她用三指夹着粉笔头，转过身，向失去光泽的黑板上重重落下。
“哗……”
旁若无人地写了起来。
落笔时是敲凿般的短音，划动时是切削般的长音，每写完一个字，都会停顿半秒。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
【于天上看见深渊。】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
【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
梅塔找了一副看起来还算完好的桌椅坐下。
不知道为什么法艾被安排了「老师」的身份，但一个学生都没有的老师也太可怜了，梅塔只好临时充当她的学生。
然而这堂课上得非常煎熬，究其原因是因为现在的法艾没法开口说话。
她只是大段、大段地写着板书。写完一段就转回来面对梅塔发半天呆，仿佛讲了些什么内容，虽然实际上听不到就是了。
但是这个空间曾经也被真正的讲课声填满过吧。如今他们都不在了，百年千年之后，偷渡者和葬仪师会踏过这里，但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在跨越了时间的静谧之中，整间教室里唯一的声音就只有法艾写板书的声响，她无比耐心地敲凿和切削，就像要把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学生们都从原石雕刻成器。
即使是如此煎熬的时间，根本称不上课程的课程，梅塔看着看着，竟也有些恍惚了。
她出生于银心首都，是别人口中的“京爷儿”，再叠加一层名门望族瓦柯蕾家的千金小姐身份，更是把那些乡下人趋之若鹜的普通京爷儿都踩在脚下。她从小就在家里接受私人老师的教育，对「学校」这种设施的了解仅限于听闻，更不可能走进校园、在教室里坐下听课。
这是完全没有预料的新奇身份和体验。
更何况扮演老师的人是法艾——梅塔起初根本没有放在眼里，只当做是莉姆莉尔的小跟班，却从突发危机中救了她的法艾小姐。
你为什么要舍身救我这个陌生人呢？此刻在纳米外壳的灰色面庞之下，你又在想些什么呢？写在黑板上的话语，有多少是出自你的意志？
“老师……”
梅塔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轻声呼唤道。
“我想要了解不知道的事物，想要看看没见过的风景……老师，教教我吧……”
法艾并没有回应她。
一堂45分钟的课程结束之后，她从讲台上下来，径直走出了教室。
时间已经到中午了，难道要去食堂吗……梅塔跟在后面默默思索着。法艾小姐已经找到了，接下来就该考虑用什么方法安全地剥离灰泥外壳把她救出来，并且避免纳米污染的后遗症。
法艾小姐证明了余火对它们有效，虽然效果不拔群，至少也能起到驱赶作用，但这项能力归属于「锻造术」，梅塔不会。
她泄气地看了眼一直提在手里的火把。
明明偷了这根火把离家出走来当葬仪师，却只能用打火机手动点着装装样子，那顶端燃烧的火焰也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火焰。
走出教学楼，食堂就建在匚字型空出来那边的角落里，小小的一栋在操场跑道的尽头处。
这个规模根本不够整个学校里的人一起吃午饭，梅塔甚至可以想象出学生们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后就夺门而出，正好在跑道上分出胜负，而胜利者的奖品就是先吃午饭的权利。
厨房里当然没有打饭阿姨，陷入老师角色扮演的法艾对此浑然不觉，在窗口外乖巧等待。
一分钟、两分钟……伫立在那儿不动如山。
“好吧，我来帮你打饭。”
梅塔叹了口气，从一片玻璃都没剩下的隔窗翻进去，试图从厨房里找出一张完好的餐盘。
她看到角落里一个巨大的橱柜。
“就是这个……”
梅塔一把打开生锈的柜门。
映入眼帘的却不是餐具，而是——
蘑菇。蘑菇。蘑菇。
全都是蘑菇！
整个柜子里都铺满了灰色的菌床，从装满土壤的铁盘一直长到数十厘米高的顶板上！
“呜呃？！”
梅塔下意识后退一步，连忙从行囊里抽出防毒面具扣在脸上。
荒芜星球上生长的未知蘑菇，正是导致葬仪师生病乃至死亡的最危险因素之一。谁也不知道它们会不会散发孢子、对人体有没有危害，过去甚至有不当心的葬仪师直接被感染成了蘑菇人，面目和身体都被菌丝扭曲，极为可怕。
“铛铛铛！”
法艾突然在梅塔身后弄出了动静。
她从旁边抓来餐盘和汤匙，就像饿急了等待打饭一样敲敲打打起来！
“你要吃这玩意？！变成这个样子，连嘴都没有，竟然还有进食需求？！”
不、难道说，
是包裹她的纳米机械要吃？
蘑菇，吃蘑菇的机械……
“是蘑力驱动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