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学校之后，法艾从教学楼窗户跳下去，来到了一处规模庞大的圆顶建筑前。梅塔一直紧跟在她后面，看着法艾径直登上楼梯，走进了建筑内部，她也赶紧追上。
法艾在天井旁的栏杆前停下了脚步。
她娇小的灰色背影像是信号不好的电视画面般，随着一阵忽然的晃动，融化成了一团。
“咦？！”梅塔大惊。
灰泥内部应该包裹着她的身体才对啊？！怎么就跟着一起化成糊状物了——明明那些偷渡者都没有这么快就同化完成啊！
灰泥越过栏杆扑向天井，消失在了黑暗中。
梅塔的视线越过法艾曾经站立的位置，向前方看去——
她看到了一头巨兽的骸骨。灰色的……和纳米机械同样颜色的骸骨，原本是法艾的那团灰泥就消失在这个方向。
“这是……游走鲸的残骸？”
明明早已化为骸骨不知多少年，却仍然保持着朝向天空的姿态，好像下一秒就要从死亡中复苏过来，空洞的眼眶中也燃起禁忌的恶魔之火，于是就会发出梅塔无法想象的悠远鲸鸣，扭动身躯、撞碎屋顶——
会一直飞向星海的彼端吧。
“我在想什么……”
梅塔平时在工作期间可不会这么胡思乱想。她记得纳米机械归属于青塔，而青塔的核心项目是联觉网络——看来是群体的思维和印象影响了我，她心想道。然而一旦承认联觉网络的存在，就不得不面临一个问题：
构成网络的群体，那一个个终端是谁？
是偷渡者吗？还是说……是纳米集群？如果是后者，它们所想象出的画面是否预示了什么？
梅塔不敢细想下去，从口袋里取出生命探测仪，上下左右扫描。
建筑地下数百米深处有一个信号。
在骸骨正下方，深不见底的天井底部，竟然还有没被纳米感染的活人存在？
符合条件且具有足够勇气和探究精神的人，梅塔只知道一位。
“前辈。你始终先我一步吗……”
她皱紧眉头咬住了下唇，“放着不管！”
继续搜索附近的生命体征，在探测仪转向高处的时候，探测到了另一个信号。
圆顶建筑的屋顶。
不，是充当阁楼的隔层房间吗？这栋楼从外面看来有个很大的球形顶部，在内部却只能看到平整的天花板，那里面或许隐藏着空间。
与此同时，梅塔的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曾以为毫无关联的几条信息，忽然像拼图般严丝合缝地嵌合在了一起！
如果刚才的预兆——关于游走鲸骸骨复活飞向天际的想象——成真了的话，位于那个房间里的生命信号，就正好位于它微微张开的深渊巨口上方，在起飞的下个瞬间就会被吞入腹中！
听说游走鲸对人类很友善，但梅塔又没真正接触过，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何况这还是一条早已死去的游走鲸，说不定会像小说里看过的那些不死生物一样燃起对生者的憎恶呢！
梅塔越想越怕，从腰间取出法艾留给她的穿洞绳，用力往上一抛。
绳头接触到天花板，倏地穿透过去，其貌不扬的绳索中蕴含的被称作量子力学的神秘力量带动梅塔双脚离地，匀速上升。
穿透楼层，进入了隐藏房间内部。
刚从大理石板里爬出来，梅塔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圆形阁楼正中央的人影。
是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金发少女，普普通通的运动衫和长裤，外面还套了一条围裙。
她伸展四肢摆出大字，沉浸在婴儿般的睡眠当中，对梅塔的到来没有丝毫反应。
在她周围站着一圈小灰人，皆是双手合十低头呈祈祷状，梅塔的到来并没能惊扰它们，在昏暗烛光中竟烘托出一丝圣洁的氛围。
“这是……”
也是偷渡者？看着不太像。
梅塔这时忽然想起在大陵星甜品店里，莉姆莉尔曾经无奈地向她解释自己并非作为葬仪师来到帝座一，而是为了寻找一位被掳走的朋友。
当时梅塔只觉得莉姆莉尔连她打工的地方都能开出来，这些话大抵也是借口托词，就好像“我有一个朋友”之类，实际上就是委员会派来监察她的任务执行情况罢了。
如今回头看去，竟是真心话吗？！
“没事，我这就……”
轰隆隆隆！！
忽然，整座建筑都开始猛烈晃动！
梅塔一个没站稳摔趴在地，左手肘上传来一片火热的触感，转瞬间又变成冰冷的刺痛——低头看去，原本平整的大理石地面就在震动中即时裂开，在边缘突出的狰狞槽口上挂着一条和她衣服同款的破布料，已经被染成了鲜红色。
“啧！”
每个葬仪师都会在压缩空间口袋里随时备着急救消毒绷带，但不远处躺着一个浑然不觉的受害者，已经没有时间给梅塔包扎，她索性四肢并用爬过去，终于抓住了那女生的手。
“醒醒！不想死就醒醒！”
…………
“唔……？”
女生的手臂被梅塔摇得像波浪般起伏，终于发出一声迷惑的嘟囔，缓缓睁开双眼。
“才不是‘唔’啦！”梅塔对准她的虎口猛掐下去，“这颗星球快崩毁了，我带你走！”
女生闻言愣了一下。
“崩毁？”
“对！”
“我的店呢？”
“谁知道！”
噗！
少女脑袋两侧拱出两根有光泽的黑色尖角。在剧烈的震动中，她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抓着梅塔的肩膀发出崩溃的叫声：
“我的店啊！我的家啊！我……”
“不对，这他妈是哪？你给我干哪儿来了，这还是仙后27吗？”
仿佛是受够了小恶魔的叫嚷，梅塔忽然从背后抽出她的火把棍，像准备击球的棒球选手般摆出蓄力架势，但受伤的左手随即又无力地垂了下去，只能架在肩窝上借力。
“对不起！我是好恶魔，别打我！”小恶魔连忙捂着角低头道歉。
“妖孽，看棒！”
“哇啊啊啊！”
小恶魔惨叫了一秒才回过神来，发现头上一点不疼……难道觉醒哪个祖宗的厚实表皮了吗？她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只见周围那些原本如雕像般直立不动的灰色人影，在震动中齐齐苏醒过来，包围住了两人。
梅塔刚才挥出一棍，把小恶魔正背后那个小灰人径直打飞了出去，紧接着收回火把架在身旁，整个上半身都护在了她的头顶。
小恶魔不认识这个女生，但一眼就看到她的手臂正在滴血，就滴在自己的围裙胸口。
“别怕、别怕，没事的。”
梅塔低声说着，棍头在地上划出一个半圆，摩擦出的火星腾地烧成了炽烈的火焰。
“我是职业葬仪师梅塔莉亚·瓦柯蕾，这点小伤不碍事的……”
小恶魔被她护在怀里，能感觉到这个比自己大不了两岁的少女正在颤抖，抬头看去，只见好几滴汗水沿着下颌滑落，汇聚成一团滴了下来。
原来她是在安慰自己啊……
啪。
汗水刚好滴进了小恶魔的眼睛。
与此同时，梅塔和小灰人们也动了起来！
没有咆哮和喊叫，安静到不可思议的混战就在持续晃动的房间中打响。
眼看着就要演变成聚众斗殴，小恶魔自觉帮不上梅塔什么忙，在被杂乱的脚步踩到之前，抱着脑袋一溜烟滚到了人群外围。
而在混战的核心区域，在钝器击打的沉闷声响伴奏下，在四面八方的小灰人包围中——
左臂的伤口如同气球上开了一个洞，鲜血和热量一起流泻而出，无孔不入的纳米机械从这里钻入，很快，半截手臂都染上了不祥的灰白色。
渗入血液的纳米机械沿着血管直奔头部，她的视野开始模糊，出现幻觉——
“咦？”
梅塔感觉自己像是跳起了一支舞。
旋转着、起伏着，像是随波逐流的轻舟，被一阵风带起的落叶，又像是在银心首都最正式的社交场合跳起的华尔兹。
对了，就像小时候……
还在瓦柯蕾家的时候，家族里每个女孩都会学习的，银心贵族必备礼仪之一。
她会穿上缀满星光的深绀色礼裙，被人轻声唤作“瓦柯蕾女士”，第不知多少个瓦柯蕾女士。这个称呼不会用太久，因为一旦出嫁就会冠上夫姓，“女士”也会换成彰显成熟的“夫人”。
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优雅男士会款款走来，将她牵到舞池里。她多年来刻苦训练的社交舞技巧就派上了用场，几番试探过后，不知两情相悦为何物的年轻男女就会在舞池的灯光和音乐中迷醉地旋转起来，将对方当作此生的唯一。
旋转、旋转、旋转。
是这样吗？
会变成这样吗？
“敬请见证——”
纳米机械终于侵入到大脑，思维陷入某种类似菇类中毒的迷醉之中、双眼视觉也已经报废的梅塔，把握不准和小灰人之间的距离，一记大力挥打扑了空，整个人被带动着继续旋转。
旋转、旋转、旋转。
“垂下的荣光之手、”
“还有我的、这副样貌！”
怎么唱起来了，意识已经模糊了吗？！
一块破碎坠地的大石头后面，小恶魔就躲在那里观察梅塔的情况，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帮上一点忙。
“直到燥热的温度、将躯壳吞没为止、都要一直走下去……”
她手中的火把垂落在地，火势却不减反增，如同被山风吹起的野火般，呼的一声蔓延到整根木棍、沿着右手向上延烧，瞬间就包裹了半个上半身。旺盛的锻铸之火威慑了纳米机械，它们纷纷停下攻击，无言地观察起情况来。
小恶魔撑着石头挣扎起身，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
低头看去，是一根绳子。
绳子的一端被重重压在石头下面，她下意识往外一抽，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它抽了出来。
这是……
安娜好像和她聊过，是莉姆莉尔所用的葬仪师工具，叫做……「穿洞绳」来着？
虽然不知道具体有什么用，但既然是葬仪师标配，那肯定可以保护安全吧？
小恶魔把绳子往身上胡乱一缠，大喊一声给自己壮胆，眼一闭心一横就往人群中冲锋！
一个小灰人向她扑来，伸出的双手接触到绳子，忽然被一股巨力席卷升空，沿着绳子缠绕的方向飞旋几圈，甩到了天花板上。
小恶魔不知道，小恶魔只管闭眼向前冲。
撞到一个甩飞一个，直到周围安静下来，睁开眼却对上了梅塔空洞而浑浊的视线；脸颊上是斑驳的灰白色块，橙红的火舌将好看的珍珠色双马尾发梢都烧焦了。
“虽然不知道什么情况……”
“谢谢你来救我。”
“然后，就一起逃走吧。”
小恶魔解下穿洞绳，在天摇地动的混乱中，不顾梅塔身上的火焰紧抱住了她。在两人身畔，阁楼屋顶已经破开了一道裂口，庞大的红日就在裂缝外侧一如既往地洒下热量。
“……嗯。”
梅塔像是发出了一声梦呓。
“逃走。对，逃走……哪怕是像、被阳光折断双翼的伊卡洛斯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