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真菌丛钉在原地的鲸骨，包覆其上的纳米集群小灰突然得到了一些养分补充。
吃蘑菇的纳米机械，也就是所谓蘑力驱动，小灰早在废弃学校食堂里就给过提示。尽管不能支撑很长时间，但已经足够了。
足够她发动——真正用以超度灵魂的法阵。
在普朗克-V上那艘沉没的潜艇中，莉姆莉尔曾向法艾展示过最传统的葬仪魔法，将两位遇难者的遗骨光化成粒子消散。
葬仪委员会脱胎于黄金时代的丧葬礼仪制度，当时的人们相信通过这种方式就可以让一个灵魂真正归于无所不包的辉银深渊，在漫长而宁静的安息后重新做好踏入轮回的准备。
“不过本质其实就是一发无痛「裂解术」罢了。”莉姆莉尔说。
“……啊？”
“你不会真以为人死后灵魂能去往天国吧？又不是小孩子了。不管那地方名字叫天堂还是辉银深渊，换汤不换药啊。”
法艾张着嘴巴陷入呆滞。
“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莉姆莉尔凑到身边，看着靠在法艾怀中呓语的梅塔，心中凭空生出一股不明来由的醋意。她佯装要唤醒梅塔，实际上开始用手指玩弄后辈的耳廓。
“大概只有限制条件方面了吧。葬仪术的发动条件苛刻到莫名其妙，足足有四条：
“第一，对象限定为「不尽然逝去之物」，也就是将死而未死的存在；
“第二，必须出于施法者本人的意志；
“第三，不能怀有敌意等负面情感；
“第四，「就对生命的逝去献上一视同仁的悼念和祝福吧」。”
复述完所有四条限制，莉姆莉尔的表情有些微妙地复杂，苦笑道：“其实我是知道的，这么详细而针对性的限制，肯定出自妈妈之手。所以其他葬仪师都嫌麻烦的时候，只有我还在坚持用葬仪术为眼前的死者超度。”
法艾发现了盲点：“那既然小灰也能发动这个魔法，是不是意味着？”
“对。这足以证明一件事——”
两个人看着彼此，同时开口道：
“小灰拥有真正独立的意志和情感。”莉姆莉尔说。
“薇儿的魂灵确确实实徘徊于此。”法艾说。
“……”“……”
类似的默契度为零的事件好像发生过很多次了，事到如今法艾甚至连吐槽都懒得。
无论如何，结局是好的。
并非只有“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才能称作好结局；在他离去后的孤独王国，百年守望的尽头能够再次得见，尽管对方已经全然变了模样，但告别仍好好传达到了。
如此一来，法艾便可以再次攀登未尽的高塔。
如此一来，她们便可以安心赴死。
法艾用「No.35」的指挥权去除了梅塔身上残留的纳米机械，望月和小恶魔帮忙将体征趋于平稳的少女安置在床上。
船舱外，小灰的葬仪术已经准备完成。
巨大的鲸骨上方悬浮着一道画满了符文的银色同心圆法阵，就好像天使的光环一般圣洁。
而法艾也决定送出自己的祝福。
“「Eden le Fae」——”
魔力激荡，以法艾为中心急剧流淌起来，一个个巨大的乳白色符文依葫芦画瓢浮现于飞船外的空中。
伴随着的还有一上一下两道流线。
不，那不是流线……那是法阵的内外环。如果依照展现出来的肉眼几乎不可见的轻微弧度，粗略计算后得出的整体面积大概是——
整个帝座一的横截面。
“法艾小姐，你是要……！”
你是要让整颗死星，给你的两只宠物陪葬吗？！
如海啸般汹涌澎湃的魔力替法艾回答了这个问题，遮阳帽都快被几乎实体化的对流掀飞出去，她纤细的身影就处于不可见的漩涡中心，如同暴风雨中的一根芦苇。
不对。
她才不是芦苇，她一生行于暴风雨中，她就是迫近的风暴本身。
“可是这样的话，这颗星球的报告——”
以法艾既往表现出来的糟糕级·魔法天赋，恐怕就连无限制版本的「裂解术」都能轻易学会，哪怕是星球这么夸张的对象，莉姆莉尔潜意识里也不认为她会施法失败。
中了葬仪术的帝座一，会当场分解成银色的光粒子，消散在宇宙空间之中。
不会任何留下遗物和痕迹。
莉姆莉尔知道，这是绝对必要的处理——纳米机械的情报一旦流传到坊间，前赴后继的宇宙拓荒者会蜂拥而至来寻找所谓的巨塔科技遗产，如若有一个人不慎将感染带出去，No.35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这次葬仪委托的承接人是梅塔，没有回收星遗物、述职报告也没法写的话，任务会被判定失败吧……不过她这个样子本来也失败了。”
莉姆莉尔回头望了一眼，耸耸肩道。
小恶魔同情地摸了摸梅塔经历医学奇迹恢复如初的脸蛋。
然而，就在“失败”两字说出口的下个瞬间，昏迷中的梅塔开始浑身颤抖，不消片刻，啪的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猛然睁大了眼睛！
“——我的最佳新人奖啊！”
“在意的是那个？”
“年终奖金五千块啊！”
“好好好。”
银心贵族沦落到为五千块钱哭天抢地，银发魔女也会觉得丢脸的吧。
虽然莉姆莉尔印象中的妈妈好像是看到贵族就会触发连招开始激烈斗争的那种人，也不知道她是出于什么心态缔造了猫耳娘和银心城。
葬仪术开始发动了。
先是薇儿的骸骨，然后是刺穿她的蘑菇，接着底下的城市废墟也开始化成光的微粒。
帝座一正在物理意义上地消散。
但是在场几位见证者都知道，消亡早已光临过这颗星球，那之后整整三百年时间，它只是在等待一场将至而未至的葬仪。
把独自一人的王国，连同青塔的禁忌知识一同送往安息之地。
到底有没有魂灵？
纳米机械到底有没有魂灵？
她会为一个人建起一座城，也会细心呵护挚友的遗体，为其寻求一个正当而体面的结局。
法艾愿意相信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
但对于小灰自己，她看不清这些情感和行动是出自程序设定，还是虚无缥缈的所谓灵魂；于是她会彷徨，会在大限将至的绝望中试图向想象中的恶魔求证，如果灵魂真的被恶魔索取，反而证明了机械的灵魂确实存在于某处。
想要证明，不管在某个单元内存里还是联觉网络中，只要能证明就好！
就和我一样啊，法艾想。
“在此……献上一曲。”
她轻挥右手，在空气中捞出麦克风，反手接在工兵铲顶端预留的扩展接口上。
“眺望着逐渐倒塌的摩天楼，”
“扬起的沙尘今天也、”
“把你的脸颊染脏。”
整颗行星正在无声地崩解，闪光的粒子溶于太空底色之中。仅仅相隔数万公里——宇宙尺度上不值一提的细微距离开外，震耳欲聋的消亡就消弭于无声，安静得如同深秋清晨的雾气。
“毫无踌躇地，”
“把想留在你身边的理由，记录下来——”
随后，从光辉的深渊中飞出了一只雪白羽毛的鸟儿。
它像是将量子效应放大到了宏观层面，每次扑扇翅膀，半透明的缥缈身体就闪烁到另一个位置，以超乎想象的速度追上了企业号。
叩、叩、叩。
凑近了看，鸟儿的头背颜色较深，尾巴边缘分叉出两道，似乎是一只随处可见的家燕，正用鸟喙轻啄飞船的玻璃幕墙，像在敲门请求入内。
“起一个合适的名字吧？”
“不不，这个我们真收不了啊，”莉姆莉尔插嘴道，“纳米机械的保密等级太高，万一被有识之士认出来，可糊弄不过去！”
法艾愠怒道：“这句是歌词！”
“……哦、哦，那你继续。”
莉姆莉尔充满歉意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但唱歌的心情被打岔了，再续上也没意思。
梅塔被两个人的互动搞蒙了，到行星级葬仪术那里虽然有点夸张但还能理解，然后怎么就突然唱起歌来了？这鸟又是从哪来的？
“它好像想要表达什么，”在两个正牌葬仪师和一个赤脚葬仪师说话的时候一直插不上嘴的望月终于找到机会刷了波存在感，“我有万用收信器，你调调频率看能不能听到在说啥。”
她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对讲机外形的小机器，递给法艾。
“有好东西不早拿出来？”
“之前没有这种稳定环境可以给你慢慢调试嘛，干扰也是问题。”望月说着按下电源键。
嗞————
【法艾大人，请您带我走吧！】
“果然！”莉姆莉尔和法艾异口同声。
【我已主动卸除几乎所有功能，只留下核心区的最小单位。我希望能在飞船的角落筑一个巢进入休眠，不会打扰您的巡礼，只要待到您接近太阳系地球遗址就好。】
“你要去地球干什么？”
【青色巨塔就在地球的内部。】
【我……想去看看我的故乡。】
…………
莉姆莉尔按下了船舱的机械启动键。
纳米家燕连声感谢着飞进来，物色了一个远离家居的屋顶空角落，直接表演了一波纳米机械铸造——看起来就跟3D打印差不多。
它跳进窝里，探出的小小脑袋朝法艾点了一点，缩进去没动静了。
“这算是养了只鸟？一点参与感都没有，出来聊聊天也好啊。”望月锐评道，“不管它了，来看看我们姐妹俩扮演夺宝奇兵，直面瑟菲、重走星港，从废墟中抢救出来的黄金碟片！”
她从沙发坐垫下面取出偷藏的碟片，蹲到电视前面开始捣鼓光驱。
“废墟中抢救的行星遗物？让我看看！”
缩在被子里的梅塔捕捉到关键词，从床上跳起来扑向望月，结果因为缺了一支手臂，全新的平衡感还没适应，在地板上摔了个狗啃泥。
“当心，你还很虚弱……”小恶魔连忙去扶她，三个人在电视前闹作一团。
——而在此时，法艾和莉姆莉尔终究目送帝座一到了最后一刻。
两人就像学生时代靠在走廊窗台边说悄悄话的好闺蜜，经历一次废墟探险，法艾能闻到莉姆莉尔头发上的尘土味，还混了一点汗味。
她的脸刚好和莉姆莉尔的肩头平齐，对这身高差无可奈何地逐渐习惯了，顺势就搂过少女的手臂，脸颊一歪，靠了上去。
“？！”
“在大魔法里，「燕」对我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莉姆莉尔问。
法艾沉沉地望着曾有一颗行星的宇宙空洞，嘴角终于勾勒出一丝怀念的微笑：“‘将过去吞噬殆尽，自命不凡地活下去吧’……”
“不用你来教我啊，国王陛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