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塔莉亚·瓦柯蕾出生在银心首都一座仿古风格的大宅中。
从记事起，她就常常坐在房子通向后院的台阶上望着院墙发呆。那堵墙折成匚形，白墙黑瓦将她包围其中；墙上永远是爬着藤蔓，却从不见开花。
梅塔莉亚2岁开始艺术启蒙，3岁正式接受私人家庭教育，在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她会推开闺房的双开木窗，窗外就是铺着细密石子的后院地面，无论移开视线几次都一如既往。
家里配置的女仆机器人在后院里造景，造出来的都是些圆圈啊八角啊之类的后现代雕塑，与大宅的画风格格不入，推倒几次后它们也不再尝试了，就留了个空空的、好像数年数十年直到梅塔莉亚死后也不会改变的院子在那儿。反正客人也不会进到这么深的地方，没必要太费心思。
别的孩子看漫画的年龄，梅塔莉亚却在对着钢琴说话，童年就在五线谱和法阵中倏地过去。
庭院深深，大概在八岁夏天的末尾，她在鹅卵石缝里发现了一点明亮的绿色，像是地上的星星。梅塔莉亚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母亲，这就成为了她有记忆以来的第一个秘密。
两天后，绿色长成了沾着露水的草叶。
就在同一天早上，在早读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梅塔莉亚亲眼看着草叶被女仆机器人连根拔起，石子也归于原位。
幼小的梅塔莉亚知道，世界远不只有后院这么大，在那又高又厚的墙壁之外，存在着其他的人和他们的生活，比书里描写得还要生动有趣。梅塔莉亚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确信——就好像胡子花白的老师第一次在黑板上写下「世界」两个大字的时候，就从那些笔画中理解了一切。
这种理解后来也被命名，原来不是只属于她的秘密体验，而是宇宙的语言「符文基盘」的外在表现之一。银心联邦首都依托一道巨大而古老的法阵建造，其作用是让每个联邦公民能够共享语言，并且当听到一个名字时，那个名字的含义就会毫无偏差地呈现在脑中。
她甚至没有给自己的玩偶命名的权利，因为玩偶就是玩偶，即使她偷偷把它叫作“多萝西”或者“爱丽丝”，双引号也不会变成角括号。
从那之后梅塔莉亚就失去了好奇心。
她知道了外面的世界，但那是符文基盘强塞给她的知识，无论银河有几光年直径，都仿佛与她无关。她觉得自己像是……庭院中的布景，正好可以填补后现代雕塑拆掉后留下的空地，不需要思考、亦不用动弹，她生来就是供人观赏的精致造物，和雕塑没什么两样。
然后在十二岁生日那天，母亲大人来到梅塔莉亚面前，双手在背后藏着什么东西，笑着对她说：
“梅塔，老师说你的魔法进步很快呀。”
梅塔莉亚并没有因这句话而产生什么情绪，也不知道应该产生什么情绪。
但是，她知道这里应该如何回答。
她立刻在母亲面前轻柔地垂下脸庞，犹如含羞的淑女，低声道：
“莫芬老师谬赞了，只不过学到些皮毛……”
自谦的套话被母亲急切地打断：“照这样下去，你也许有机会成为这一代年轻人里「夜游术」造诣最深的一个。瓦柯蕾家唯才是举，即使是庶子，也有机会当上家主……”
“……家主？”
“梅塔，妈妈当年拼了命地努力表现，才让爸爸看上妈妈，把妈妈娶进这个家里，然后才有了你。你可不要辜负了妈妈呀……”
母亲拿出藏在身后的东西，那是一根帝龙木法杖，80厘米长的单手款式。
“所以，妈妈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
梅塔莉亚没有学习过如何表达惊喜，愣愣地将法杖抱在怀里回到了闺房。但是从那之后，法杖就超越玩偶变成了她最珍贵的宝物。
据说母亲是父亲在什么魔导学院认识的同学，以前是年级第一的学院女神，和父亲一见钟情之后，原本计算公式绘制法阵无比娴熟的双手竟是自觉做起了女红，后来终于成功丢掉自己的名字，变成了“瓦柯蕾夫人”。
梅塔莉亚也不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符文基盘把这个词的意思告诉了她，但她依然不懂。
她看着母亲的脸庞，在眼角的泪痣上方捕捉到几道微陷下去的皱纹。一晃眼，皱纹变成了沟壑，额上生出漆黑的双角，她忽然伸手掐住了梅塔莉亚的脖颈。那也不是母亲保养良好的双手，而是一对尖锐的爪子。
那副异常的模样，就像是——
恶魔？
梅塔莉亚因缺氧涨红了脸，奋力夺过法杖，狠命砸在眼前的怪物头上。杖头燃起了橙红色火焰，来自锻造术的余温点燃了怪物的躯体。
“从我的梦里滚出去！母亲才不是这样——我认识的恶魔也才不是这样！！”
…………
“——？！”
梅塔倒抽一口气，从床上弹了起来。
冷汗把莉姆莉尔借给她的t恤浸透了，胸口印着的【巨乳】艺术字紧贴皮肤，左手断肢处传来难以忍受的瘙痒和刺痛。
“嘶……”
梅塔蜷缩身体，从床上摔了下去。
自从离家出走那天翻墙、跳帮、钻进货舱，已经多久没有这么狼狈过了？
梅塔总是将葬仪委托完成得干净又漂亮，银心系统都给她的述职报告打满分，她不理解也不需要理解其他葬仪师望向她的眼神。现在想来，那不就是大人看待小孩的眼神吗？
她很聪明，连银心贵族的深宅大院都关不住她，她骑着大陵星淘来的二手电瓶车，觉得自己哪里都能去，什么都做得到。
可是大人们的眼神却说：等你遇到挫折就知道了。
这句话是无敌的，就如同猫耳娘敬拜露希法琳时螺旋论证式的自我说服，没有人能够将其证伪。
到了16岁还差几个月的这天，她失去了电瓶车和一条手臂，趴在曾经憧憬的前辈的私人飞船里，在铺着毛毯的地板上满身是汗地挣扎，就像一条蠕动的青虫。
她仍不觉得自己输了。
不如说，从小养尊处优、连摔倒的姿势都有所讲究的瓦柯蕾家大小姐，如今竟会孤身一人落到这副田地，才更能够印证她的胜利才对。
然后……就再跨越过去！就像踩着鹅卵石堆翻过院墙一样！
离开家的那个夜晚，回头望到的大宅就像盘踞在记忆中的威严巨兽，有着和她一样容貌的影子在身后紧追不舍。但如今梅塔可以骄傲地宣布，她已经战胜了用15年堆积而成的巨大自我，将过去啃食殆尽、化作了养分。
“得、喝点水……”
梅塔扶着床沿慢慢向上爬。
忽然，一只手从背后伸到她的腋下，轻柔而坚定地将她的身体扶稳。
“？！”
“嘘。”法艾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是蛊惑了莉姆莉尔的坏女人！梅塔心下一惊，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怎么……醒着？”
“老年人睡眠短。睡不着了，我就起来看会儿星星。”
“老年……？”
事到如今，就算法艾突然坦白自己的真实身份是莉姆莉尔的奶奶，梅塔也不会惊讶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路过的法艾罢了。更具体的答案，我也还在寻找呢。想喝水是吗？坐好，我帮你拿过来。”
法艾扶着梅塔坐到床沿，跨过不知道为什么四仰八叉睡在路中央的小恶魔，去厨房给她接水。宇宙光从半开的舷窗洒落进船舱内，披在法艾的头与肩上，像是一条变幻的纱巾。
什么人半夜会爬起来看星星？
而且还特意披上一件深灰色大风衣。
不过……
该怎么说呢？好像能理解莉姆莉尔前辈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并没有）的原因了。
法艾端着一杯温水回来，交到梅塔手中，就在她身旁坐下。
这让梅塔有点不自在，埋头抿了两口水，忽然感觉左臂暖烘烘的，也不再刺痛了。转头一看，法艾双手拢在她的断肢旁边，掌心烧起了一团火。和梅塔用刻着残缺法阵的火把强行摩擦出来的杂质火焰不同，是足以登堂入室的纯正锻炉之火。
“刚才顺便研究了一下纳米机械和有机体的结合方式，想着说不定能给你造一根假肢呢……可惜没捣鼓明白。等到回了仙后，拜托望月一起慢慢研究看吧。”法艾低声道。
真的是看星星的时候“顺便”研究的吗？不是半夜偷爬起来一直研究到现在？
“为什么？”
“因为我比较笨。”
“不是问你为什么没捣鼓明白……”
“那是问什么？”
“为什么要帮我！”
法艾沉默了。梅塔转过头，发现她是愣住了。
“……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
“呃，如果你一定要寻求一个书面理由的话，”
一只手搭到梅塔头顶，揉了又揉。
“就当是因为，你让我想起了我那些学生吧。你和莉姆莉尔，像你们这么大年纪的孩子，应该在校园里和同龄的朋友一起享受青春，而不是以工作的名义被迫面对这么多的消亡和无可奈何……何况你们的家庭情况也都挺复杂。既然如此，我能给你们带来一点点温暖也好，我是这么想的。”
又是把人当小孩子的说辞——
梅塔张口下意识想反驳，却听到啪嗒一声，是眼泪沿着下巴滑落，滴进了水杯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