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法艾开始检查行李。
从普朗克V散发着雨水气味的街巷出发，乘企业号飞向宇宙，已经有几个月了。但她的行李并没有增多，铲子、星盘、遮阳帽，除了随身携带的回忆和遗赠之外，似乎也没什么要紧的东西。
在这些日子里，法艾小姐收集了一些故事、掌握了一些力量、认识了一些朋友，成为了《花花公主》封面人物、未建之塔的魔女或者别人眼中的什么，轻而易举地赚到了上周目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甚至接触了各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她觉得自己已经在群星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但是几滴虚假的雨就无可救药地唤起了乡愁。
非常突然，但她就是想家了。
家里有什么呢？
旧书几百本，还有发霉的家具和床褥，除此之外空荡得可怕。公寓门外是走过了一辈子的街巷，街巷尽头是她的城市和她的学校。但法艾其实和那些砖块护栏的关系算不得推心置腹，至少未见过它们干燥的模样。
雨过天晴后的普朗克V，不仅针对法艾小姐，对所有当地居民来说都是一个初次见面的全新的普朗克V，熟悉的世界在一夜之间呈现出了未曾知晓的面貌。
法艾走得太急，没有机会好好端详这位陌生的老朋友。那之后又接下瑟菲处心积虑包装的“得到转生系统的我无敌了”之糖衣炮弹，奔波数月未曾停歇，更难得有几天休息。
——想回去看看，而且就是现在。
这个念头刚诞生出来，立刻就像不熄的野火蔓延开去，在法艾心里烧灼得难受。
她知道自己非得回家不可了。
…………
…………
望月灯的生日兼成人宴过得相当平淡。
没有热情祝贺的嘉宾，没有用心张罗的佳肴，没有别出心裁的礼物，有的只是四人围在一起吃的一顿火锅，比普通火锅多了一块蛋糕。
也可以说是因为望月早就把成年人才能干的事情都肆无忌惮地干了个遍，所以成年与未成年的界限本身就变得比较模糊了吧。
但是寿星本人对今晚格外满意，因为她点燃蜡烛的时候，摇曳的烛焰隐隐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红色。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即使说出口就会被逆模因隐藏起来，那也无疑是某个不能到场的人跨过层层阻碍的心意表达。
因为这种明亮的炽红色就是她的意志所在，无论在多远的地方、无论在过去还是未来，甚至在维度帷幕隔开的另一个世界里，当她们看向这团火焰的时候，那双同样炽红的眼睛也一定正满怀慈爱地注视着她们。
那就像是横渡星河万里而来的祝福。
望月对着蜡烛双手合十：“许愿的话……就希望法艾小姐能一直当我们的小妈妈好了。”
“？”正在啃着牛丸的法艾猛然抬头。
“‘小妈妈’，真不错。”安娜深有体会般地同意道，“听着很可爱。但还是，有妈妈的感觉。”
“？？？”
去找你们自己的妈啊！
这话了解内情的法艾说不出口。
人啊就不知道，自己都不可以预料。她一个糟老头半路出道变成的假女人，怎么就当上三个孩子的妈了呢？
实在也不是谦虚，她就说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但莉姆莉尔讲了，银发魔女研究决定，就由你来当我们的干妈……那也只能“如履薄冰”了。
晚饭结束后，法艾收拾好一片狼藉的桌面，把碗筷全部堆在水槽里。撸起袖子往锅里放了一点水，给刷锅海绵打上洗洁精，就开始了在家每天的例行工作。
莉姆莉尔却从后面走上来，双手环住法艾的腰，把脑袋搭在她的肩上。
腰间突然被蹭到一下，法艾一个激灵，差点把手里刚拿起来的碗摔下去。
“干嘛啊？”她不满道。
“法艾小姐，有件事……”
“？”
“晚饭前我看到你在收拾干净衣服，是……要一个人去哪里吗？”莉姆莉尔委屈地问道，“为什么都不告诉我？打算不辞而别？”
“……就回普朗克V看看而已。”
独自回家探亲（并没有亲）的计划被瞬间戳穿，搞得法艾有点尴尬。
“原来如此。”莉姆莉尔松了口气笑道。
“确实会这样呢。我在想念地球的时候，也会一个人跑到球壳外面去，坐在那里看星星。就好像要故意营造出不被打扰的孤独氛围才安心。不然的话，就会产生一种背叛感吧？”
“嗯。”
“那就回去吧。企业号可以借你。”
“你呢？”
“我陪阿灯玩游戏啊。这次休假时间还蛮长的，肯定比你在乡下待到无聊的时间长。”
法艾微微低头：“那我就不用去港口临时找摆渡船了，谢谢你。然后，那个游戏……”
“一天不要玩太长时间，定时起来走走，看看窗外的绿色，对吧。我们会注意的。”
“你都会抢答了？”
“反正老妈也会这么教训我，但她本人绝对不会遵守。她常说自己‘好人但没那么好’，就是这种地方不行啊。”
“哈哈……”法艾尴尬地笑了，“其实我是想说，那个游戏头盔，还是给我一个吧。”
“你又突然感兴趣了？”莉姆莉尔不解。
法艾偏过头，不让少女看到她的表情，但试探性的语气还是暴露了她的情绪：“我也想多陪陪你们，多了解你们喜欢的东西啊。”
……怎么一股可怜巴巴的孤寡老母味儿？
被望月一哄，她好像真的把自己代入“刚加入这个家庭的后妈”身份了。
莉姆莉尔忍俊不禁，故意说道：“可是我有自己的妈妈，不想要第三个妈了。”
“哦……不是，怎么搞得好像我要竞争上岗给你们当妈一样？我可没这么说！”
“我也没这么说。我还是那个态度，如果你真的把自己当作区别于法艾老师的全新的你，一个普通的女生、普通的见习葬仪师，那我也会这么做。然后我还要说：我喜欢这样的你。”
莉姆莉尔松开环绕法艾腰肢的双手，往后退了一步，上半身却以退为进凑过去，微微俯下身子，在矮子的耳边轻轻呼出一口温热气息。
法艾小姐又是手一抖，从柔顺长发缝隙间露出的耳廓都红透了。
“喜、喜欢是指……？”
“就是【好可爱，想让她当我女朋友】的那种喜欢。”
“？？！”
19岁少女的声音清脆明亮，诉说着堂堂正正不需要任何掩饰的感情。
法艾有点惊慌，放下洗了一半的碗筷想要批判一下这种认识没几个月就直球表白的轻浮渣女行为，转过身却正对上莉姆莉尔认真的表情：
“我喜欢冒着世末之雨奔走的法艾小姐。无论你如何纠结也好，在我看来你从来没有变过，一直都是最初出发时的那个你。我说过的吧？我会成为你的锚点——那我就一定会做到。”
“葬仪师给予委托对象的往往只有冰冷的死亡宣告，只在偶尔许诺一个虚假的不会到来的明天。可是你却能给人带去真实的希望，那些赴死者们一定是平静地……体面而有尊严地走向了辉银深渊，在你的帮助下，他们并没有输给消亡。我明白了这才是葬仪师应该做的事情！”
“银心系统不肯给你发执照，但你早已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葬仪师远远甩在身后了啊。”
莉姆莉尔一口气说了一大通话，而法艾已经羞耻得没地方躲了，站在原地直跺脚。
但是那句【从来没有变过】却又给了她莫大的慰藉，因为法艾知道莉姆莉尔和她妈不一样，不会看场合说骗人的漂亮话。
无论法艾如何怀疑诘问自我意志，将大脑中产生的每个念头都挑出来甄别是来自哪个周目，莉姆莉尔观测到的法艾一直都是刚走出普朗克V的那个法艾，就如同她那副烧死摔烂穿刺切碎几次后还是依然靓丽的皮囊。
“毕竟你看，就和蒙面好汉一样。一整部剧集里主角往往会衍生出七八个不同强化形态，但褪去装甲后，变身者始终还是那个人。”
法艾怀疑：“这个……还是不同的吧？”
“有什么不同，你不也挺喜欢大将军？扳机大将军、钢铁大将军、王牌大将军，归根究底不都是大将军。”莉姆莉尔耸耸肩。
法艾据理力争：“我才不喜欢啊！只是看电视机没几个频道能看，就随便看看而已！”
“对对对，萌宠世界你也是这么说的。”
法艾不说话了，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莉姆莉尔把法艾的手拉过去，把飞船钥匙放到她掌心里，她的腮帮子又瘪了下去。
“回家去吧。剩下的，我们可以游戏里再聊。”
…………
过了一会儿。
仙后27的夜晚照明如同一层朦胧的轻纱，法艾站在院子里挑灯看船，莉姆莉尔抱着一盒《大将军》出来，直接放到飞船玄关柜子上。
“阿灯和安娜已经进了游戏，在捏角色了。只是回个娘家，就不兴师动众了吧。”
“什么叫回娘家……”
法艾跨上去，站在舱口低头看着莉姆莉尔。
莉姆莉尔把双手背在身后，没有给法艾将她拉上船的机会，虽然法艾也没打算这么干。
玻璃舱门在面前合上，悖论引擎在身后发出家猫午睡打呼噜般的舒缓运行声。脚下传来超重感，地面渐渐地远了。
夜莺飘出来，扯了一段胶卷在旁边跳绳。
“……你神经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