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鲸的体表总是覆盖着一层星光。
这是因为它们的皮肤有类似镜面的高折射度，将恒星的光芒毫无保留地漫反射出去，成年游走鲸反射出去的光甚至足以照亮一片空域。因此在早期拓荒时，也有船员将它们视为指明前路的精灵、银河引航员。
曾经围绕普朗克-V这颗矿业星球的环世界殖民地结构就沐浴在模糊而柔和的星光中，好像披上了一层轻纱。
从远处看，很容易就能发现这头套着呼啦圈的独行游走鲸——企业号一度与它同向而行，紧赶慢赶半天也没能缩短一点距离，直到它察觉到尾鳍附近某个思乡心切的小小存在，才发出一声欣喜的悠长鲸鸣，放缓了速度。
方块儿状的飞船终于钻进了呼啦圈和鲸鱼之间的缝隙里。环世界普遍使用高压风扇矩阵从宇宙中划出人类可以呼吸的区域，刚一进入“大气层”，法艾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企业号的玻璃幕墙。
然后把飞船的气压维持关闭了。
刹时，弧形的风迎面吹来，捧起了她的长发。法艾甩掉拖鞋，在舱门坐下，把两条大白腿晾在外面，就像在故乡上空漫步。她已经没有第一次被银发魔女抛向星空时的恐惧，但新鲜感仍在。
法艾想起很年轻的时候，和拉面师傅两个处男在台球厅鬼混，聊到女生的话题，对方曾经一脸神秘地向她透露一个秘密：在大气层内低速飞行时伸手出去，摸到的触感就和女生的胸部类似。法艾抻了抻脚趾，觉得自己现在可能正踩在普朗克-V的胸上，然后不信邪地摸了摸自己睡裙下面的胸。
什么嘛，明明完全不一样！
法艾张开嘴，尝到的却不是无色微苦的雨，而是清新的风。她正位于某台巨型风扇的正上方。
“啊—、—、—、——”
声音被风扇叶片切开，变成一段一段的。
“我—、是—、外—、星—、人——”
“哈—、哈—、哈—、哈——！”
法艾被自己的声音逗得咯咯直笑，可惜风扇就那么一排，变声效果体验卡瞬间过期了。
她一眼就在巨构上找到了水塔，视线焦点沿着环世界主体向下划去，在44.5度圆弧的终点，看到了生她养她的Side2区块。
一户建意外很多的居住区。
摆放着丑丑母星雕塑的公园。
实验中学，以及周边配套设施。
水塔就像端坐于领地中的怪兽，周围的平房小楼则是它在领地中摆放的家具，法艾终于看到了这些家具充分干燥的样子。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一切似乎又都变了。
有人说，踌躇满志告别故乡时，看到的都是故乡的缺点；而风尘仆仆回到故乡时，眼中的每一寸景色似乎都有古旧的影子掠过，都能榨出不会刻意想起的回忆。
“我回来了。”她对世界说。
“这就是普朗克-V啊……”夜莺感叹道。
金发女鬼似乎也比平时看着顺眼了不少，至少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用上了感叹的语气，而不是惯常的揶揄和调笑。
“这就是普朗克-V，”法艾将笑容微微收拢，“银河中随处可见的环世界殖民地，也是我——No.41和No.42的故乡。”
“环世界殖民地兴许是很多，但环游走鲸殖民地恐怕不太多吧。”夜莺说。
“啊，也是。”
法艾差点忘了，经由那一夜的奇迹，如今打破银心系统的计算从消亡中归还的普朗克-V，从各种角度来说都很难称得上“随处可见”“平平无奇”了，过度的谦虚也是一种炫耀。
居民区没有能够停泊企业号的停机坪，法艾只能学着当初的莉姆莉尔，启动“别人的问题”力场——也就是逆模因机构，然后停在了教师公寓的平屋顶上。
其实不用开力场的，反正Side2的大家都见过企业号，但法艾总觉得停在屋顶上有碍观瞻，也有点招摇过市，还不如索性藏起来。
法艾从舱门跳下来，一个脚滑没踩到屋檐，头朝下摔在了二层小楼的大门口。
“就不能让我多从容一会儿……”
法艾怨念地嘀咕道，这下睡裙也弄脏了，该说还好没换漂亮衣服——
不对，好像也不怎么脏。
地上已经没有积水了。
而且，公寓门口处的大理石台面被清理得光可鉴人，根本不像是主人离开了几个月的样子。
“……？”
这段时间，难道一直有人帮法艾打扫屋子？她茫然地透过一楼窗户窥探客厅里的状态，可是离开前她本来就整理得很好，也看不出什么。
“啊，有人坠机了！”庭院外有人喊道。
“难道说……”另一个人说。
“难道说？”又是第一个人。
“难道说——”第二个人重复道。
越过庭院门，两个小脑袋齐刷刷冒了出来。
“法艾老师！”
“果然是法艾老师！”
“法艾老师回来了！”
“回来了！”
法艾连忙提了一下滑到肩膀下面的睡裙吊带，鸭子坐在地上朝两人露出了不失礼貌的微笑。
她对这对少年少女有点印象，好像是……
回忆之间，他们已经推开虚掩的院门，走到法艾面前一站一蹲。
蹲到她正前方的马尾女生说道：“老师好，我是Side2实验中学本届学生会副会长，我叫白亚梅。叫我小白就好啦。”
白亚梅朝法艾伸出手，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叫李想，劳动委员。老师，你的院子一直都是我在打扫。”旁边的男生说道。
“啊，那真是谢谢你。现在本地几点？待会儿请你吃顿饭。”
男生腼腆地低下头：“这怎么好意思呢，老师……我是自愿的，每周扫一次也不费事。”
白亚梅肘了他一下，坏笑道：“你不是说要亲口感谢法艾老师的恩情来着？”
“欸？恩情，我吗——”
法艾忽然察觉到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在她退休后才升上中学的“本届学生”眼熟了。
“等等。你先别说，让我猜猜。”
她举手制止了李想说下去，细细观察他的脸，试图从记忆中找到对应的那个印象。李想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退至白亚梅身后。
法艾又吸了吸鼻子。
虽然很淡很淡……但这副身体感官敏锐，还是让她捕捉到了那一丝独特的气味。
“我知道了！你是螺蛳粉店的孩子！”
“我身上有味道吗？！”
“不是不是，没闻到没闻到，我是说，呃，你们父子长得挺像的！”
原来是那家伙——当时法艾寻求拯救普朗克-V方法的时候，在水塔回廊里遇到的“智能家居AI反抗军”领袖，那位独臂的螺蛳粉老板。
当时法艾还说雨过天晴后要去嗦碗粉再走，结果也没有嗦，正好这次可以和拉面一并补上了。
“那个，我老爸现在不卖螺蛳粉了。”
“啊？”
“店面租给我伯伯了，现在他在同一条街上开了一家露天烧烤。”
“烧烤，烧烤也不错。”
呵呵呵……两人尴尬地讪笑起来。
还是白亚梅救了场：“大课间马上结束了，我们要回去上课了。老师你要是想参观学校的话，放学时间我在校门口等你哦。拜拜！”
“哦，对的对的。”李想连忙接过话茬，“老师再见！”
两人一溜烟跑出院子，往学校方向去了。
法艾朝他们的背影一直挥手。
她尽力放空大脑，不去思考自己穿着粉色蕾丝吊带睡裙和学生见面了这件事。
默默地用最快速度钻进公寓。
默默地瘫到沙发上。
默默地捂住眼睛。
默默地拿起固定电话，拨号。
“——喂，莉姆莉尔？”
【怎么了？】
“全都完蛋了。”
【什、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威严，全都完蛋了。”
【…………】
【那种东西，有过吗？】
“……欸。”
【法艾小姐，你是不是没睡醒？从我们认识开始，你什么时候有过威严了？】
“这，你，我……”
【难得变成香香软软的女孩子，你怎么还追求起什么威严来了。说实在的……有点搞笑。】
“搞笑！！”
最近莉姆莉尔是不是越来越蹬鼻子上脸了？法艾气得青筋直跳，正准备大声斥责莉姆莉尔没大没小，就又听到她苦口婆心地劝道：
【法艾小姐，我知道你的视角已经超越了普通人类，年龄和性别对你来说都只是标签。老妈也一定会说，女孩子当然可以又帅又强，也可以成为英雄——但这不等于要追求什么没用的威严啊。】
法艾弱弱地争辩道：“才、才不是没用……该有威严的时候就要有，知道什么叫萝卜加大棒不？你是很懂事的，但也有好讲不听的孩子呀……”
【那就用你的胸……胸怀去征服他们！】
“你想说的是胸吧？！”
【哈哈。】
“唉……”
【所以，回家的感觉怎么样？】
“嗯，挺好的。都弄得挺好。待会儿准备出去转转，再参观一下学校，从天上看感觉扩建了挺大地方。还要吃拉面和烧烤，见见老朋友……”
法艾列举了一堆行程，忽然意识到只有自己在说话，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然后就听到话筒那头传来悠悠一句：
【真好啊，我也想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