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变了，变了很多，变得我都不认识自己。”
法艾清了清嗓子。
慕斯塔星有着肥沃火山土壤的供养，又缺少来自外界的残酷对比，导致本地人幸福度极高。他们每天有大把的时间用来创作雕刻和吟诵诗歌，顺便还能找一个莫名其妙的话题展开即兴辩论。
所以法艾本着因材施教的原则，知道这里要折服伊菲涅亚，就必须展现出思想的深邃。
哪怕是装也要装得像一点。
“你了解到的法艾老师和大雨一起停在了那个晚上。我不会为此安慰你，也不会说服你接受我和他之间的联系。其他人都默认了这个姿态，仿佛是照顾我的面子，小心翼翼地不去提起我曾经的男性身份，担心我会因此尴尬。”
“尴尬？有什么尴尬的？”
法艾伸手抚着胸口，女仆装组件的领口蝴蝶结陷进了她的山谷里：“比如说，明明以前是男性，却这么自然地穿上裙子，堪称不知羞耻……之类的？人是社会动物，而社会对男性的刻板印象从来不比对女性少。因此作为由男性变成的女性，必须对女性化事物表现出抗拒才正确，或者反过来，藏起过去心照不宣地扮演一个假女人、永远无法真正成为女人的怪物。可是，男性天生就应该抗拒裙子吗？没有这样的道理吧。对美的追求，本来就是不分性别的。”
伊菲涅亚的投入表情显示她开始思考了。
很好，反正她想不明白的。学生一思考，法艾就发笑。
“而我遇到的其实是相似的困境。过去那个法艾老师应该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现在这个自封的‘黑色巨塔的魔女’又当如何，常常让我落入认知混乱的陷阱中。但是反而在你眼里，我变回了过去那个纯粹的我——如此一来就根本无所谓‘雌堕’，也无所谓雌堕了。而这，就是我受赐的「自由」。”
“我不太明白……”伊菲涅亚嗫嚅道，“但我能听出你玩了一个文字游戏。”
“不愧是慕斯星人，感觉敏锐。”
“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解释文字游戏，和解释笑话有区别吗？”
“唔。”
平时都是伊菲涅亚用文字游戏逗弄同学，这次竟然被反将了一军，这就是老语文教师的底蕴吗？！她咬着指甲，不禁头涔涔而汗潸潸了。
她将不得不在睡前想起这件事，琢磨不出到底巧妙在哪里而降低睡眠质量……
而低下的睡眠质量正是「美的追求」的大敌。
伊菲涅亚惭愧地低下头颅，纠结许久，终于撒娇似的捉起了法艾的手：“求求你了，法艾老师，告诉我吧……”
“其实是无所谓和无·所谓的双关。”
“意外地非常浅显！”
体育馆屋顶没有正常方法下到地面，两人相当于被困在竞技场里将言语化为子弹进行1V1的决斗。法艾本打算在这个稍微有点危险的环境里彻底击溃（？）伊菲涅亚的锐气，再耍帅用胶卷托着她降落，但同学们已经搬来了梯子，她错过了这个装逼的机会。
承认失败的伊菲涅亚沿着梯子爬下去了。
法艾蹲在梯子顶端，看着伊菲涅亚戴着鸭舌帽的头顶，嘴角抿起了一个微笑。
其实她真正想说的并不是刚才那个疑似宣扬97种多元性别的无用论题。
伊菲涅亚的质问提醒了法艾，她在这个地方度过的50年，在只有平凡一世人生时用指甲用牙齿拼命刻下的自己的名字，并非一场无从对证的幻梦，更没有就这样消散在无垠的太空之中——
她是想就这件事感谢伊菲涅亚来着的。
“到头来，原来我也是个傲娇啊。”
…………
…………
法艾趁伊菲涅亚意识到借物赛跑的成绩还没结算之前溜走了。
她有两顿饭没吃，一顿是早饭，另一顿是午饭。
经过陶艺社和借物赛跑的胡闹，一上午已经碌碌无为地虚度过去了。法艾回到家，盘算着要不要把早上抛弃的围裙穿上，给自己下一碗面再打个蛋。
没什么好犹豫的，肚子总不能饿着吧。
望月灯的实用主义品味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围裙材质很扎实，属于平时做饭也可以穿的那种。
烧开一锅水，带来的挂面下进去四分之一就够一人份量。法艾喜欢看干硬的面条斜插在热水里下半段泡软之后慢慢滑落进锅的过程，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觉得很有意思。
她倚在案台边，透过厨房窗户向外望。
法艾的独栋小公寓，布局和别处的并无多少不同：一楼是客餐厅、厨房、车库（并没有车），二楼是书房、卧室和卧室，挑高的部分被命名为三楼，做成了类似阁楼的收纳处。两层都有厕所，但只有二楼带浴室，还附带洗起来很麻烦所以基本闲置的浴缸。
厨房就在一楼角落处，直直朝向老生活区的一片垃圾装卸场，堪称宝藏风景。
但是法艾这次却没有看到堆积的垃圾山，好像整座垃圾场都被洪水冲走了，显露出原本被遮挡的景物，是那个当初被吐槽了很多的“奶酪”母星雕塑所在的公园。
殖民卫星上为数不多的土壤不再是泥泞肮脏的代名词，在公园花圃里长出了……一丛玫瑰。
有人摘了其中一朵，插在星球雕塑的孔洞里。
会是谁种的呢？
玫瑰这么洋气的花，感觉不像是本地人的手笔。那么会是慕斯星人吗？也不太可能，他们是逃难过来的，飞船上也不会有玫瑰籽。
“是银发魔女吧。”夜莺说。
“嗯……也只有她了。”
银发魔女的浪漫，法艾至今都不是很懂。
她最近来过普朗克-V啊，是为了什么呢……犯罪分子返回观察作案现场？
法艾正望着星球上的玫瑰愣神，忽见一个幼小的身影从窗外掠过，扒着窗台探出了头。
“鬼屋里面竟然有女仆！幽灵女仆！”
“啊？”
法艾都没来得及说什么，小孩就跑掉了。
“你好啊，幽灵女仆。”夜莺说。
“最好是有会吃鸡蛋挂面的幽灵吧……”
法艾夹断几根面条，感觉已经熟了，就倒了几滴酱油搅了搅，然后把火转小，在锅沿上敲了一个鸡蛋进去。这样等到鸡蛋熟了，面条就会很烂。
一小会儿之后，鸡蛋挂面就做好了。
严格来说应该叫荷包蛋挂面，因为鸡蛋挂面也有先做一个煎蛋然后盖在面上的。
法艾没有把面盛出来，一只手端起平底小汤锅的竖握把，就直接开吃。迅速一扫而空之后，满足地长叹出一口气：“挂面啊，就得在锅里吃啊。”
“你索性岔开腿蹲下来吃得了，精神小妹似的，刚才装文艺触底反弹了？”夜莺一脸嫌弃。
“你懂什么，这叫张弛有度！”
法艾一边洗锅子一边想，这次回家的愿望清单好像排得有点太满了，现在回到家里之后就变得很想赖在沙发里躺个半天什么都不干，烤肉店和拉面店都要顺延到明天去了。
法艾啊法艾，你怎么能如此堕落？
晚上就去吃烤肉，不对，是家访李想同学！
可她根本不知道李想的成绩怎么样、在学校表现如何，张口就来总归不太礼貌。法艾知道他住在哪里，也知道他是哪个班，甚至理论上他的班主任都很有可能是法艾的老学生……
手机铃声响起来了，是莉姆莉尔。
【抱歉打扰你休假，法艾小姐。】
*什么？*
【委员会那边，新的公诉委托下达了。我觉得有点蹊跷，这次还是我们一起去吧。】
果然啊。法艾也不惊讶，迅速回到了阔别多日的工作状态：“要去哪里？蹊跷在何处？”
【水瓶座·水都星。】
“……什么？”
【很奇怪对吧？水都星看起来一切正常，他们最繁荣的娱乐产业，无论是电视剧、动画片还是游戏，都普通地运营着。我们这两天玩的大将军MMORPG，服务器就搭在那里。】
“没有末日气氛……是突发自然灾害吗？就和慕斯塔星一样……”
【不好说。银心系统的预测还是很准的。就算有错误也是没预测到，报出葬仪委托却没有消亡的星球，你家是唯一一个。】
“嗯。”
所以当时银发魔女才说，法艾是带来可能性的奇迹，扭转消亡之潮的关键。
“知道了，我尽快回去。”法艾快步走回卧室，开始清点行李。
然而莉姆莉尔却说：【不用。】
“？”
【我看到企业号的坐标，从你那边去水瓶座比较近。我让安娜送我过去了，大概三四个小时就到，按你的当地时间，应该是晚饭前——但是很遗憾，我们估计没时间慢悠悠吃晚饭了。】
“欸——”
莉姆莉尔一向是很敬业的，她宁可立刻赶到任务地点，然后在调查上多花时间。但旅途中的美食也非常重要，竟然连饭也不吃就要赶过去，难道情况比法艾想得还要紧急？
法艾问：“你是在担心，水都星一朝毁灭，银发魔女想要我们在《吉原狂歌》里调查的线索也会一并消失？”
【那可能是我了解妈妈的重要途径啊……她躲着我们，在暗处保护我们，却对我们一无所求。这次是她难得向我们寻求协助的事情……】
“我明白了。”
法艾握紧了「伊甸之门」的铲柄。
“闲谈时间结束了——我们回到非日常中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