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唱会圆满落幕了。
实际上简陋的临时舞台没有幕布可以落，但意思到了就行，观众们也很满意地散场了。
从比邻星来的吉他手（四曲全勤），从仙后座来的鼓手（出勤率50％），还有不知来路的神秘修女主唱。这个奇特组合以及他们从遥远太阳系带来的3+1首歌，可能会在到场宗申人脑海里存留数天到一个月，在茶余饭后聊起吧。
或者——
在贫瘠红土上一遍遍徒劳无功播下种子的时候，在代工厂里因猫耳娘甲方的命令彻夜加班的时候，在废铜烂铁拼凑的自制飞行器又一次坠毁的时候，极其偶尔地，会哼出其中某一段旋律。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那就是法艾能为他们做到的全部。
而此时，刚从余韵中恢复过来的法艾还有点恍惚，站在舞台上，背着双手仰望天空。
“怎么啦，我们家主唱？”小雀问。
“嗯？！”安娜对某三个字反应很大，“是我们家，不是你们家。”
小雀吃惊道：“难道我们不已经是一起演奏音乐的命运共同体了吗？！”
“你先搞一首‘我们自己的’曲子出来，再谈什么音乐……”法艾叹口气结束了发呆，“世上焉有只会翻唱的乐队？这种事我见过太多次，学了点乐器皮毛，翻弹翻唱发到网上意外火了，就误以为自己有音乐天赋，于是人生就这样毁掉了。”
“毁、毁掉……”
小雀难以置信地咀嚼着这个过于沉重的词。
“分清爱好和事业，看清自己的才能，是我这个退休老师能教你的唯一一课。图书馆和生态圆顶的项目管理，你完成得挺好不是？”
不过法艾又想，难得聚在一起搞了场live，小雀激动些也实属正常，倒是她泼冷水了。于是为了多少弥补一下，她像憋屎一样控制住爱丽丝模因的外溢，缓缓摘下了头巾。
“啊！老师，你染头发了？”
这是小雀看到玫瑰金色长发的第一反应。
黑袍掩盖了法艾美好的身体曲线，却反衬似的凸显出她一如既往的容貌。是因为刚才唱得激动吗，脸颊上残留着一些汗珠，刘海潮湿地贴在额头上，细腻修长的脖颈也红彤彤地冒着热气。
银蓝色的脉冲星从她披下的鬓角碎发间透出光芒，染上了暗沉的金，倒像是小雀曾无数次在比邻星天台上眺望过的夕阳，让她有点怀念。
小雀不禁……看呆了。
她就只是站在那里，普普通通地存在着，却不属于玛土撒拉，也不属于其他任何地方——她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鸟儿。
“也是一位老朋友留给我的遗物。”法艾说。
“哇哦，好浪漫……”
“……浪漫？”
“在消亡的终点，让你的生命从此染上她的色彩，用这种方式继续陪伴你！她一定非常爱你吧？”小雀的眼神闪烁着八卦的光芒。
“呃，她其实是……嗯，也算是吧。”
面对青春期小女生的胡乱揣测，法艾只能无奈地笑笑，默认了下来。
比起作为歌姬的自己，夜莺大概确实会更喜欢飞渡银河的旅鸽。
不过，这只自由的旅鸽现在有其他事要做。
给小雀看一眼新造型就算是坦诚相见的表态了，法艾把头巾重新戴好，说道：“我要一个人去城里走走，你们先回去吧。”
“又开始了……”安娜小声嘀咕。
“？”
“法艾小姐，为什么要不停增加，自己的不在场时间……在这敏感时期？”
“那你跟我一起——贴身看管我。”
“？”这次轮到安娜惊讶了。
其实她在心里已经把法艾和「苍白骑士」之间划了等号，问就是刑侦人员的直觉，而且能够支持推测的证据实在太多太多了。
唯一的矛盾点就是，法艾实在没有理由和动机搞这种秘密活动来打探非公民的情报。就小雀这样子，法艾都不用开口，只要好奇地到处看看，她就能把圆顶设计图双手奉上。
法艾明明也知道这一点，却无意洗清自己的嫌疑，就任由安娜胡思乱想。
这是最让安娜生气的……
“你不来吗，安娜？”
法艾跨坐在她的熔火自行车上问道。
顺手拍了拍后面那个很难称得上坐凳的矩形铁丝货架。
“……要来。”
安娜屁颠屁颠凑过去了，扶着法艾的细腰，横坐在后排，向小雀投以挑衅和得胜的眼神。
像是在问：我有妈妈，你有吗？
小雀则是向这位共同经历了演唱会的命运共同体成员，简单直接地表达了她的感想：
竖起了两根中指。
“我C你妈！”
还伴上了适宜的亲切话语，其感情之真挚，不知为何听起来甚至有一丝暧昧……
会冒火的自行车就在这同样热烈的送别中，乘着绵延的胶卷向山脚缓降。
“安娜，你对小雀了解多少呢？”法艾想作为主唱缓和一下乐队成员之间的关系。
“她很可怜。”
“是，客观来说是这样，但她……”
“在猫耳娘的繁荣星球，从小玩乐队，还是吉他手，长得也算漂亮。却，找不到马子。”
“……是这方面的可怜吗？！”
安娜学坏了，开始用【马子】这种不堪入耳的词汇了……难道是摇滚的影响吗？而那个将摇滚带给她的人……哦，原来是我。
涡轮加速熔火自行车「黄金时代号」在玛土撒拉城郊公路上飞驰，超过一辆又一辆地面四轮交通工具，恰如黄金时代触不可及的掠影。
安娜紧紧搂着法艾，感受风在她脸颊爬过，从右边到左边。
“以前……”
“安娜还没来，这个宇宙的时候，”
“妈妈也会，带安娜兜风。”
法艾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叶妈妈，总是待在实验室。凌妈妈，每周都会，穿上红色的，单兵装甲……带安娜飞。”
“城市在脚下，天空在周围，那种感觉……很好。自由自在的……像树叶，像餐巾纸，风可以带安娜去，任何地方。”
“所以你现在也不喜欢坐飞船，更喜欢自己到处飞。”法艾理解了。
“嗯。”
挺好的。比你的叶妈妈好多了。她的光辉战绩包括把一个没见过魔法也不会飞的70岁老人直接扔到殖民地的万米高空，法艾到现在还不确定，当时的自己到底有没有因为高血压之类的原因短暂而不可察觉地死过一次。
也许当时见到的璀璨星空，至今难以忘怀的缀满光芒的世界，其实是她的濒死体验？是葬仪师们经常念念有词的所谓辉银深渊？
那可就不太浪漫了。
“可是，连自己名字都忘记的，「我」……无论再怎么飞，也找不到，当时的快乐了。”
“你的名字……被移植心脏里寄宿的模因病毒冲刷掉了，就像在沙滩上写下的字一样。”
“是的。”
“我大概明白了……”
那如果……用「爱丽丝」和它对冲呢？
法艾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她从未感觉自己是如此聪明，对模因和逆模因的理解瞬间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
她自己身上爬着模因病毒「爱丽丝」，因此个体情报遭到侵染。爱丽丝这个名字从古至今涉及的一切角色、故事、信息……全都压在法艾双肩上，试图像泥巴将她的身体裹住，重新捏成符合爱丽丝之名的样子。
而安娜为了保护妈妈主动移植的那颗机械心脏，记得好像会散发出诱惑人类开门去找它的诡异吸引力——那无疑是模因的自我传播特性。
安娜遇到的困境，实际和法艾相同！
试想这里有两棵爬山虎，都想爬满整个房子墙壁，并且不打算与对方共享阳光——它们一定会打起来，会打得很用力。
虽然房子有可能在这个过程中遭殃，但……
……对吧。
安娜都已经这样了，名字忘了，说话断断续续，情感表达也困难。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再怎么遭殃，又能坏到哪儿去呢？
法艾决定试试。不试试怎么知道？
实在不行就直接中断进程嘛，莉姆莉尔和望月灯两位姐姐都帮安娜踩过坑了。
法艾在心里做好了危险的盘算，自行车也载着两人回到了城里。
“法艾小姐，是打算做什么？”
“嗯，之前在教堂四楼眺望城区，发现一座比较在意的建筑，大概就在这附近了。”
比较在意的建筑？安娜疑惑了。
能让见多识广的法艾小姐忍不住在意，会是什么奇形怪状的违章建筑，或者一看就隐藏了秘密的剧情触发点？
“安娜，你知道宗申人的说法里，外地游客来玛土撒拉必做的三件事是什么吗？”
“反重力滑板、野草沙拉……还有什么？”
“人间大炮。”
“……什么？”
“人间大炮。把人装在铁球里发射出去，一边飞一边翻滚，能飞近百公里，落到地上还能再滚好远。”
“法艾小姐，喜欢这种……？”
法艾在面具下笑了，笑容如和煦的春风。
“刚才谁说喜欢飞行来着。你知道为什么找不回以前的快乐吗？是因为无论速度如何快，主动权始终都在你自己手里，刺激性才会不够……你真正需要的是，如同野兽般的失控飞行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