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艾以女神的身份受到了当地人热烈欢迎，被簇拥着来到村子中央广场上。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女神一些，她特意将「Eden le Fae」的胶卷松松垮垮地缠在两只手臂上，还从两边向身后延伸出去飘在空中，模仿仙女的飘带。
简单淳朴的戈尔贡达人显然很吃这一套，经过船长一番郑重其事的大声布道，对女神降临这事儿几乎是深信不疑了。
法艾的内心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感动。从她登上宇宙开始，不管有没有葬仪委托，哪次去到新星球不是被打、被赶、被搞阴谋，最好最好就是当个普通透明人，以至于都有点习惯了。
如何能想到，有一天竟然会被当作女神、座上宾来迎接？从未有如此美妙的开局……
戈尔贡达村落的建筑风格和宗申人相差甚大，比较接近法艾看过的纪录片里的原始部落。他们住在一种兽皮帐篷里，大概在成年人坐姿头部的高度挖出窗户，骨架由真正的动物骨架加工而成，散布在碎石简单铺就的道路两旁。
船长和他的船员把法艾迎入中央大帐，搬来一张铺有厚实毛皮的矮脚椅，又从人群中传递来一个拓扑纹陶壶和配套水杯（口径比法艾的头还大）。
法艾在椅子上坐下，接过水杯放到两腿上，就这样已经感觉很沉重了。接着，船长给她倒了满满一杯某种动物的奶。
“这是我们自产的水兽奶，请您慢用。村长马上就会赶来拜见您。”
“村长啊……你们附近有几个独立的村子？”
一有机会就要打探情报。
“围绕地中海总共有三个，大人。我们连年交战，但谁也无法真正击败谁。”
“用什么武器交战？长矛和盾牌吗？”
“Yes，yes。”
法艾有点绷不住想笑。
简直是刻板印象大集合……如果有一位真正的神明创造安排了这里的一切，那么他肯定和法艾看的是同一部叫作《银河狠人：芯片长矛、耕地机甲和散热片盾牌》的纪录片。
透过窗户向外眺望，正巧可以看到地中海。从地面上的微观角度看去，大海风平浪静，渔船零星散布在水面，与天上的脉冲星光带相映成趣，构成一幅宁静和谐的景象。
虽然重力比玛土撒拉小了点，在那边待久了有点不太习惯。
或许这才是戈尔贡达星的真容，在太空中看到的只是它呈现给外人的凶悍假象，留给自己孩子的却是水草丰茂的宜居环境。
法艾拿出手机拍了一张，发给莉姆莉尔。
【IP戈尔贡达？你怎么跑戈尔贡达去了？】
……哦草。
【你等着，我马上过去。】
法艾吓得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天衣无缝的缓刑观察期偷渡计划竟然被炫耀风景照的欲望摧毁了，法艾心中追悔莫及，连有人拨开大帐门帘走了进来也没发现。
“女神大人？”
“欸？哦，来了啊。”
就算莉姆莉尔已经在追杀过来的路上，演到一半的戏也不能直接中断，跟人家说“不好意思，其实我是造成了某地数万猫耳娘死亡的银河通缉犯，什么神明都是骗你们的，现在我要继续逃难了，再见”，可能比起愤怒和恐慌，更容易造成混乱吧。
来者是当地村长，一个矮小得像是动画角色的老头。他花白的胡须结成两股辫，最下面用一个某种金属卡扣固定……法艾看着那个8字形卡扣就觉得有点眼熟，仔细回忆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了它的出处和真实用途。
她以前在望月床底下打扫出来一个被挣断的拇指扣，就和这玩意一模一样。
“女神大人真是非凡的美貌。”小老头起手就是一句恭维，“不知您此次下凡，是为了……”
此次下凡？
意思是以前也有过吗？
以前还有谁用同样的路数，假扮女神骗过一次戈尔贡达人？反正肯定跟法艾没关系了，她的老周目雷达一点反应都没有。而且这个骗子前辈要么和法艾长得相似，要么就是隔了好几代人，长相没有被记录下来。
“我是为了月亮而来。”
法艾顺着他的话头说道，“坠入地中海之物究竟为何，我想亲眼确认一下。”
“这、这……”
村长顿时紧张起来。
法艾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他说什么传统不可打破、求神开恩之类的话，那就是漫游网络小说里的经典展开，接下来恐怕就要开始装逼或者和他们闹掰，独自去揭开古老的秘密了。
“生态船移走的话，水会从洞口全部渗入地核，地中海就会干涸殆尽，我们部落就活不下去了！求女神大人开恩啊！”
……嗯，确实是求神开恩了。
但是你这理由是不是有点太具体了啊。
这是一个渔业文明该有的认知吗？
法艾的表情有些古怪，落在村长眼里就变成了不是很高兴的意思。
“我、我明白了。既然是女神的旨意……我这就安排人去准备潜水钟。”
“不是，怎么还有潜水钟啊。”
法艾终于还是忍不住吐槽出了声，“不用费心了，待会儿我有个朋……神仆会开飞船过来，我们潜下去自己看。”
“是……”
“安心吧，只是靠近确认一下情况，不会把海水放干的。”
“女神慈悲！”
把海水放干。这个句子感觉最近好像听过，大概是舟车劳顿的幻觉吧。
法艾捧起水杯抿了一口水兽奶，因为这个名为杯实为盆的东西口径太大，奶从脸颊两旁溢出来，沿着下巴滴到了衣服上。感觉很丢人，幸好船长马上就识趣地递上了毛巾。
法艾擦着胸口问道：“你们的生活很古朴，说话却文绉绉的，你们的先祖是什么人？”
“回大人，在我们本地传说中，围绕地中海的三个部族本为一体，都是海底生态船船员的后裔。神龙将他们护送至此后就在船舱中沉睡。”
“你们的历史记载还挺清晰的？”
“世世代代，从未断绝。”
村长老头点头承认道，就从胡子里抽出一根Type-C接口的白色数据线。
“…………”
法艾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机器人？”
“我们是有完整人类生理功能的生化斯坦人。”
“生化人。”
“生化斯坦人。”
好吧，生化斯坦人。
法艾连树人和花盆水培人都见过了，区区半机械人，根本没什么好惊讶的……
村长把数据线抽出来足足两米长，就恭恭敬敬地把接口双手向法艾奉上。
“在村长交接仪式上，老村长会将自己储存的历史文献全部复制粘贴给继承人。因此，我们从未遗失自己的过去。”
盛情难却，法艾只好接过数据线，插到自己的手机上。
嘟。手机发出连接到外部设备的声音，弹出了提示弹窗——传输数据或是仅充电。
怎么还能充电的？法艾很想试试这个选项，毕竟右上角的电量只剩19％了。众所周知，电池电量掉到20％以下变成黄色的时候，不仅无法像奥特曼那样回光返照，还会加速消耗，一瞬间就掉到个位数，甚至直接关机。
法艾抬头看了一眼：“村长，你坐啊。你这么杵在我面前，下巴脖子那块儿还拉出来一根线到我手上，总感觉怪怪的。”
村长闻言跪了下去。
“我操，要不你还是站着吧……盘腿坐，盘腿会不会？怎么舒服怎么来。”
“盘不了腿，关节活动度不够。”
“不要在揭开核心谜题之后唐突补充一堆相关设定可以吗？”
“请女神大人息怒。”
不愧是老村长，身经百战见得多了，处理问题就像滚刀肉一样让人无计可施。
然而老法艾也不是吃素的。
打了个响指，右手指尖亮起了一团火苗。
橙红色的锻造之力映得村长脸颊通红，他不知所措地看着这项神迹。
“都给我退下……这是女神大人的神谕！”
船长和侍卫不声不响退出大帐。
“「再造余火」，是能够重塑金属、改良机械的失落能量。来，让我看看你的生体植入物运行正不正常。”
“女神大人，请别……”
“让我看看！”
在「再造余火」的照耀下，法艾看透了村长身体中机械部分的结构。他的整个头颅都是精密电脑，没有给原生大脑留下任何空间，胸部却都是无法解析的普通肉体——这也是他全身唯一的大块血肉。四肢和横膈膜往下的躯干完全是机械，腹部有个大空腔，似乎是安放内脏的地方。
发现法艾盯着自己腹部看，村长敬畏地说道：“女神大人果然慧眼明鉴，我的人类大脑就存放在腹部安全箱中。”
“那你头上是什么？”
“电子辅助脑。”
法艾轻出一口气，抬头看向帐外，有炊烟从圆顶帐篷的尖尖升起来，凸出的顶盖下晒了一圈腌鱼，依然是民族风格强烈的半蒙昧聚落。
但在巨锻匠的视野里，戈尔贡达剥开原始表皮的伪装，露出了被失落科技深刻塑造的内核。
“那我送你一句箴言吧。”
法艾说。
“你们的故乡——是地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