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深处,只有粘稠的黑暗和铁锈混合着排泄物馊败的窒息气味。冰冷的石壁沁着水珠,滴答声在死寂中无限放大,敲打着每一个被遗忘的灵魂。空气凝固得如同陈年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碴。
沉重的铰链发出垂死般的呻吟,监牢那扇由整块黑铁铸就的大门,被一股蛮力硬生生拉开。门外涌进的光线并非温暖,而是裹挟着雪沫的凛冽寒风,像无数冰冷的针,刺得蜷缩在角落的莱恩本能地闭紧了眼。
“滚出去!废物!”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和暴力。莱恩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脸,一只覆盖着冰冷金属护手的巨手就粗暴地抓住了他后颈的衣领——如果那几缕勉强挂在身上的破烂麻布还能称为衣服的话。巨大的力量将他像一袋发霉的谷物般拎离地面,狠狠掼向潮湿的石壁。
砰!
后背和冰冷的石壁剧烈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钻心的疼痛瞬间炸开。他脚上和手腕上锈迹斑斑的粗重镣铐在撞击中猛烈摩擦,迸溅出几点转瞬即逝的橘红火星,照亮了他瞬间惨白的脸和因剧痛而骤然收缩的瞳孔。
“咳咳咳!呃……”
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窒息感混合着撞击带来的剧痛,让他蜷缩着身体,发出撕心裂肺的呛咳,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肺腑,仿佛要将内脏都咳出来。剧烈的痉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石壁透过薄薄的衣物,贪婪地汲取着他所剩无几的体温。
“我……我们要去哪?咳咳咳!”
意识在眩晕和剧痛中挣扎着浮出水面,莱恩嘶哑着问,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蜿蜒而上,越是想压抑,喉咙里的咳意就越是汹涌,每一次呛咳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他毫不怀疑下一秒就会咳出血来。
拖拽着他的守卫,一个身披赫斯加耶缇王国制式甲胄、满脸横肉的壮汉,他头也不回,像拖拽一条死狗般在冰冷潮湿的地牢甬道里前行,沉重的镣铐在石地上刮擦出刺耳的长音。
“去哪?”守卫嗤笑一声,声音里带着事不关己的冷漠,“弥尔咖利斯,那个天马屁股戳旗的穷地方。刚跟我们换了点物资,还他妈的哭穷说缺奴隶,正好拿你这吃白饭的废物去充个数!”守卫随口啐了一口浓痰,落在地上啪嗒一声。
“弥尔咖利斯?[天马]王国?!”莱恩的心猛地一沉,小声地重复了一遍。风雪灌入甬道,吹得他一个哆嗦。
“嗯!”守卫的耳朵倒是尖,拖着长腔应道,“听说是老国王死了,几个子嗣刚打完一场热闹的夺嫡戏码,血流的够浇地了……最后好像是个黄毛丫头片子坐上了王座?啧,女人当家……”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现在嘛,王城打得稀巴烂,正缺人手当牛做马去修修补补……”
他顿了顿,回头瞥了一眼踉跄挣扎的莱恩,昏黄的壁灯光芒勾勒出守卫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小子,到了那边,可就没在咱这牢里‘享福’的好日子咯!”守卫的声音莫名低沉了些,竟透着一丝古怪的、近乎怜悯的喟叹,“饭,得拿命去换,拿骨头渣子去堆!明白吗?再不能白吃白喝等死了!”
莱恩没有接话。他只是沉默着,任由刺骨的寒风和守卫粗鲁的拖拽,将他带离这囚禁了他不知多少时光的幽暗地狱。镣铐磨破了脚踝的皮肤,每一步都留下淡淡的血痕,旋即被冰冷的石地吸干。
前方,甬道的尽头,是一道向下的陡峭石阶,更加刺眼的光线和猛烈的风雪气息扑面而来。
守卫毫不客气地将他推搡下石阶,踉跄着滚落几级,冰冷的石阶磕碰着骨头,莱恩终于连滚带爬地跌出了地下监牢的入口,重重摔在坚硬冰冷的雪地上。
寒风如刀,裹挟着大片的雪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带着一种近乎灼烧的刺痛感。但莱恩却猛地仰起了头,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他脏污的脸上、脖颈里,甚至张开嘴,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这久违的、属于“外面”的空气。
尽管这空气里混杂着劣质魔能燃料燃烧后的硫磺味、远处牲畜棚的臊臭、还有某种金属冷却的冰冷气息……但,这是自由的空气!是广阔天地的气息!是阳光的味道!
刺目的光线让他本能地眯起了眼,但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牵扯出一个劫后余生般的、带着痛楚却又无比真实的笑容。久违的、冰冷的阳光,如同神祇吝啬的恩赐,穿透漫天风雪,落在他身上,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站起来,废物!别装死!”守卫粗暴的吼声在身后响起,莱恩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脚上的镣铐却让他再次失去平衡,重重摔在雪地里,溅起一片雪沫。
守卫骂骂咧咧地走上前,粗暴地将他从雪地里提溜起来,像对待一件破损的货物,拖向不远处一个风雪弥漫的小广场。广场中央停着一个巨大的、形状怪异的金属箱子,通体由厚重的暗色金属铆接而成,表面布满铆钉和粗大的魔能管道,活像一只蛰伏在风雪中的钢铁怪兽。箱体侧面敞开着黑洞洞的入口,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器。
守卫上前,将狼狈不堪的莱恩交到一名早已在雪地里等候的士兵手中。那士兵穿着弥尔咖利斯王国蓝白相间的轻甲,脸上覆盖着防冻的面罩,只露出一双冷漠的眼睛。守卫交接完,转身就走,没有丝毫停留。
“告诉我!你的名字!!!”莱恩猛地抬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守卫即将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嘶吼。风雪瞬间灌满了他的口鼻,呛得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守卫的脚步顿住了,他有些惊讶地回过头,隔着风雪,目光落在那个被镣铐锁住、浑身脏污却眼神执拗的少年身上。那眼神让他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东西。他脸上的横肉似乎松弛了一下,随即又绷紧,最终只是无所谓地摆摆手,声音在风里显得有些飘忽:
“哈?呵~米格!米格·亚希斯!记住了,小子!”
守卫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风雪中。
“走吧……哈格里斯殿下……”接手的士兵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古怪的、刻意压低的恭敬。他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莱恩,示意他跟在自己身后。“请容我……这样称呼您。”
“哈格里斯”!这个姓氏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莱恩心上,他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那两个字烫伤。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紧接着便是失控的狂擂,几乎要撞碎胸骨!一股冰冷刺骨、带着剧毒的仇恨感,毫无征兆地从心底最黑暗的角落喷涌而出,瞬间席卷全身,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这仇恨并非针对“哈格里斯”这个高贵的姓氏本身。不,这姓氏曾是他荣耀的徽章,是他血脉的骄傲。
这仇恨,精准地指向那个赋予他这个姓氏的女人——他的亲生母亲,赫斯加耶缇王国的现任王后,希弥斯·胧迦利因!那个美丽、高贵、心肠却比这永冬之地的寒冰还要冷酷的女人!
只要一想到她,莱恩的双手便不受控制地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脆弱的皮肉里,温热的血珠渗出来,染红了指甲缝隙里的污垢。他却浑然不觉疼痛,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冲动在血管里咆哮——他多想那双紧握成拳的手,此刻正死死掐住她那纤细、优雅的脖颈!多想看着自己的指甲刺破她保养得宜的皮肤,深陷进去!多想看着她那张永远带着面具般完美微笑的脸上,露出无法呼吸的痛苦和惊恐!多想看着她口鼻溢出她所珍视的、却肮脏无比的血液!
“呵!有咒骂的份,还不如多走几步!”士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将他从血腥的幻象中惊醒。莱恩猛地回神,牙齿深深咬进下唇,尝到了血的腥甜。他压下翻腾的恨意,拖着沉重的镣铐,一步步走向那钢铁巨兽般的运输舱。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雪与滚烫的恨意交织的地狱之上。
士兵一把将他推进了那个巨大的、类似铁箱的装置里面。入口处光线昏暗,里面似乎早已塞满了人,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汗臭、体味、排泄物和绝望的恶臭扑面而来,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莱恩被巨大的推力撞得向前踉跄,立刻又被其他奴隶拥挤着,身不由己地向最深最黑暗的角落推去。
“莱恩·哈格里斯殿下……”士兵的声音透过入口的风雪传来,清晰却遥远。他站在舱门外,风雪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竟对着舱内昏暗的角落,缓缓地、深深地弯下了腰,鞠了一躬。“永别……”
莱恩猝然抬头,透过拥挤攒动的人头缝隙,借着入口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他终于看清了那个士兵的脸——那张脸,线条冷硬,眼神复杂,眉宇间带着一丝熟悉的傲慢与刻毒!
是他!柯琉弥!这个王国的大王子,他同母异父的兄弟!
“可…可恶!你是专门来看我笑话的吗?!”莱恩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愤怒如同火山喷发,他猛地向前冲去,嘶声力竭地朝着舱门方向咆哮!然而,他的身体被身后更多涌进来的奴隶死死地推挤着,像沙丁鱼罐头一样塞向最里面。外面呼啸的风雪和柯琉弥刻意压低的声音,轻易地淹没了他愤怒的呐喊。
柯琉弥直起身,抚了抚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鬓角,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满足的弧度,声音清晰地穿透风雪,落入舱内:
“哎~亲自送大哥远行,我可真是个温柔的人啊!不像其他兄弟,都不知道来送送大哥……”
舱门在沉重的金属摩擦声中,缓缓合拢。最后一丝光线被无情吞噬。伴随着巨大的液压锁死声和魔能引擎低沉的咆哮,整个巨大的运输舱猛地一震,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唤醒,挣脱了地面的束缚,朝着风雪弥漫的未知高空疾驰而去。
绝对的黑暗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