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光，无暗。灰雾蒙蒙大，看不见两米以外的任何事物。
冥河中，一人茕茕孑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凯恩嘴角高挂如弯月，脸上没有哪一寸肌肉不在抽搐。
“你们是来接我的吗？还是告诉我这梦该结束了？！”
“去你的！”
他跪在银镜般的水面上，从中看清了自己的倒影——
西装革履，与外头一般无二。
他顿时冷静了些许。
身上从艾特琳娜借来的便服告诉他：短暂的记忆并非虚假。
“如果不是梦，那我在哪？”
抬起头，置身于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雾气，他缓缓站起身。
他扯开袖子观察左手，断指的血痂消失不见。
“没有痕迹？这代表着什么？真假参半？故意的还是有意的？”
“我现在的状态……感觉起来不是肉体，有些虚幻。雾气代表着另一个世界，还是我的梦境？如果照这样推理，我在梦中做梦？”
掂起脚尖，脚下水面波纹产生阵阵涟漪，他的神智清醒半分，思考在波纹中漫开。
“我记得……我正在苏格兰场进行记忆鉴定，麦伦把我的头浸泡在水中。”
“他想害我？不对，看他的样子完全没有理由这么做，真要害我也没必要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充其量只是让我‘故地重游’。”
“而现在，面前的场景是否正是我在水中看到的一切？”
“记忆鉴定……这里是我的精神世界？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也太自作自受了，呵呵。”
冥冥间，凯恩感到有个意识在向他引领方向。他稍作感应，无奈地摇摇头，朝灰雾更深处漫溯。
“来吧，来吧。我已经见过比死亡更恐怖的事了，你还有什么惊喜？”
循着断断续续的呓语而行，浓厚的雾气逐渐稀疏，不多时，凯恩便看到了他最不想看见的——
一艘孤零零的木船，他永恒的牢笼。
木船附近，雾气稀疏，船头亮起一提马灯，马灯执拗地燃烧着熊熊的蓝色幽焰，给周遭染上幽蓝的光泽。
“我是通过邪神祭祀苏醒的话，那么这片灰雾，这艘小船，说不定都跟所谓的邪神有关联。”
“威廉说现在世上已经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邪神，那么这些东西……邪神的遗物？它们肯定比我想象的更加危险。”
凯恩停留下来，观察着不远处的小船。
“既然这样，就要更加谨慎，不能将危险带到外面，伊芙和麦恩还在我的身边。不知道，在他们眼中我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翻了翻衣服的口袋，摸到了一块华夫饼，这是他刚从餐厅偷偷顺走，准备留作应急食品的东西。
“华夫饼竟然可以带进来？还能不能吃啊？虽然我也没试过什么味道，但连卡戎都爱吃想必也差不到哪去。”
他惦着华夫饼，朝木船的方向用力扔去。华夫饼咚的一声拍在木船上，碎成几块，跌入湖水，转瞬即逝。
过去半晌，木船没有反应，凯恩松了口气。
咔咔咔，意料之外的是，不多时，木船竟然开始摇晃起来，一道身影鬼魅般地从木船中央浮起。
“What's up？”
凯恩决定暂时战略性撤退，认识到了这里的危险性，更不能有所懈怠。
一个字，润！
撤到蓝光外围，雾气竟浓郁到形成一堵白墙，硬生生将他挡了回去。
『戒律.压迫』
凯恩只觉背后一阵沉重，雾气仿佛有了重量，四面八方地压在他身上，他一瞬重心不稳，仓促间向前倒下，双手勉强撑在湖面上。
“这是……神秘术？！动不了，身体好沉……”
那道鬼魅从木船上漂浮起来，游曳到凯恩身前。凯恩这下才看到了对方的真面目——
一架锈迹斑斑的中世纪骑士铠甲，赤红色的铁锈几乎布满了它每一寸外壳。这种本就不太阳间的氛围中，它的出现简直就像堵在新手村门口的boss一般令人惊悚。
锈铠的臂甲朝凯恩伸来，抓住他的双肩，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提了起来。
凯恩使劲挣扎，不太灵敏的双拳全力敲打着锈铠的臂甲，却无济于事，倒震得还处于复健状态的他呲牙咧嘴。
他望向胸甲中心，那儿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他意识到，他面对的是这副铠甲的幽灵。
“汝重返天日，而吾永久受困于此。这代价，是否公平？”
干涩的声音从锈铠内部发出，听不出一丝情绪，是心死之人才会发出的回响。
“我管你是什么东西！这地方，是我的，给我出去！”
“这里是我的归宿，也只是‘我’的归宿。”
锈铠松手将凯恩放下，周围的压迫顿时一松，凯恩喘了口气，久抑心头的怒火难以抑制，随着吐诉的言语爆发出来。
“你们都是从哪冒出来的，净说些意义不明的话！”
“为什么我明明什么都不清楚，你们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寻仇！格尔曼是那样，艾特琳娜什么也不说，现在又来了个你！”
他怒声道，他只是不想不明不白地被他人赠予的迷茫裹挟。
“……”锈铠没有出声，它迟疑一瞬，拍了拍凯恩的肩膀，如同一位慈祥且威严的长者。
“这些不是你的罪过，但你的存在本身……便是罪过。”锈铠陈述着，仿佛是一件对它不那么起眼的事实。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告诉我：这里是哪里？凯恩又是谁？他们为什么都叫我‘凯恩’？”
“你觉得一件早已生锈的铠甲，能记得多少事情？”锈铠拭了拭它的身上的铁锈，却没能抹去一点锈迹。
“我的记忆早已模糊，我的内心早已磨损，我是旧时代的遗物，而你能在新时代中生活。”
“——告诉我，你感到什么不平？”
“不平？你是不明白！我在暗无天日的破地方不知道呆了多久，只是想要重新活着，在阳光下看看风景。你们这些旧日的阴影却在我不知道的角落烦扰着我！我可以感受到你们的存在，像恶毒的诅咒那样，像追着我不放的鬼魅。我听见回响，看见异常的事物，我都不明白这些跟我有什么关联！”
“你的诅咒来源于你自己。”锈铠强调着，“你应该感谢艾特琳娜。”
“我是很感谢她，但这代表我要被迫依赖着她吗？靠着别人的救济？！你看看，我身上的衣服不属于我，我得到的认知不属于我，我的人格也不属于我！我能在这个时代找到什么？！”
“你没有开始尝试，就想着放弃。”
凯恩嗤笑一声，转面望着茫茫灰雾。
“好吧，你说的对，到头来我也无法从你这里得到什么。看看这条破船，看看这片湖，这里才是我们的归宿吗？”
“这里是我的归宿，你要的答案不该来找我。”
锈铠的声音正如脚下百年不变的湖水，永远毫无波澜。
“你明明知道答案，它们就在灰雾里。”
凯恩怔住了，锈铠的提醒，让他想起来模糊记忆中唯一一个清晰的名字。
“那个名字？”凯恩试探着。
“那个名字。”锈铠认同了。
“会不会有事？”
“如果有事，那不会是你的事。”
“我说的是外面，外面会不会有事？”
“你的朋友不会有事，因为我在这里。”
……
“好吧，那我同意了，不过你为什么自己不说那个名字？”
“我说没有用，必须你来说。”
“是吗……”凯恩犹疑着，“你确定没事？”
“确定。”
分析目前的状况，确实不算上乐观，我的精神离崩溃只差咫尺之遥。这个铠甲也没有什么敌意，虽然我肩膀还是有点疼……
尝试是一定有后果的，我非常清楚，但不尝试呢……一直被它逼着走，要不然疯掉，要不然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早死晚死都是死！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以说的！既然我见过了一次外面的太阳，还会让你们把我抓回来吗？！
他长吐一口气：
“……那我说了。”
锈铠没有动作，它默认了。
“卡门.聂格.丹！”
话音刚落，铺天盖地的灰雾狂躁起来，翻涌奔腾着，汇聚成一个个难以言喻的怪异形象——
银色的钥匙，亵渎的花纹，无数只布满血丝的真红眼珠，同山高的遮天蔽日的触手，触手之上裂出的条条丝线、伪足……
见此情形，二人不由分说地一齐奔回木船上。
唯有这个木船才是无期孤寂中唯一的归宿，唯一的安慰。
湖面上也汹涌起来，两人刚返回木船上，湖底就伸出无数只水草般扭动的滑腻触手。
有的触手上渗出血瞳裂眼，灼灼注视着两人；有的触手支撑着湖面，扒起一个个怪奇嶙峋的蠕动生物；有的触手则在水底扒拉着小船，纠缠不放。
两人艰难地维持着平衡。
“你走，这里我来解决。”锈铠的声音还是那样沉着冷静，面前的异常仿佛只是稀松平常。
“说的轻松，我怎么走？”
当隐匿的预感首次毫无保留地祭出祂全部的爪牙时，凯恩也难掩惊惧。
“你问我，我就更不知道了。”锈铠摸索着，从船上拣起一柄剑鞘，还换换左右手试试手感，一看上去就是很久没有用剑的不靠谱样子。
凯恩很想骂人，但奈何才醒来一天，词汇量相当有限。
“你真是鲱鱼罐头之神生的！”
“什么神？没听过。”锈铠缓缓拔出剑鞘，一柄金色的剑身亮了出来，镌刻着神圣气息的繁复花纹，保养的是那样光洁耀眼，与遍布红锈的粗糙铠甲本身格格不入。
其剑锋上镌刻的一圈赤红拉丁文格言则让凯恩难以挪开视线——
“恒心为义的，必得生命。”
蠕动的庞大灰色背景下，锈铠似乎是觉察到他好奇的目光，善解人意地翻过另一面剑身——
“追求邪恶的，必致死亡。”
一只裂眼怪物扑上船缘，伸出伪足，滑腻的触手伸向凯恩，嘶叫着难以描述的吟语，仿佛根本没注意到一旁的锈铠。
“来了，就砍。来多少，砍多少。”锈铠一字一顿，双手肃穆地举起金剑。
剑身遥遥发出旭日之光。
天地间尽是灰色，扭曲、诡谲，仅有孤帆上唯一的光芒。
然而这仅有的光竟浓郁了起来，金色的灵气盘旋在剑身之上，汇成一条通天光柱，以至于通透了茫茫灰雾。
“起初神创造天地。”
“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戒律.无垢』
朴实无华的一剑挥下，面前空间仿佛有金色溢出，眩目的花纹扩散开来，如同战鼓给人激悦人心的力量。
刹那间，金色的空间扩张开来，是石子打破的水面，是阿基米德般的规整之圆，它包裹目所能及的一切，邪诡的生物也难逃罗网。
水怪眼球中最后的光景，是他们万千岁月中未曾目睹过的东西——
光。锋锐而恢宏，无垢而绚丽。
铮！
金铁之声在灵光中涌动，剑锋在残影中落下，万物俱籁。
波涛声，怪物的呜咽声，木板的吱呀声，就连凯恩自己的呼吸声，短暂地随着眼前乍现的纯白陷入空白。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迎面而来的怪物蠕动着伪足晃动小船的动作戛然而止。
什么都听不见。
时间依旧规律地流动，眼前的画面却异常地定格了几个呼吸。
凯恩实在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幕，一时困惑胜过恐惧，他伸手触碰那怪物的伪足——
突然小船剧烈地摇晃起来，他一时重心失衡差点跌入水中。
他再次爬起，就见眼前的怪物方方正正地从中被切成两截，高温残余的白色蒸汽还从它的体内升腾而出，黑色血液尽数在耀光中蒸发净化。
透过怪物平均的身体，难以置信的一幕裹挟着气浪冲击着他的眼球——
宛若是天地沟壑初开一般。
灰雾、海水，随着一剑延伸出去的辉光，同样平平无奇地分成两半。
孤帆凝游于渊壑之上。
“太久没挥剑，不够熟练。”
凯恩张大了嘴巴，此间情景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
您这实力哪是不够熟练……这一剑下去估计苏格兰场都要分家了。
怪物群似乎是退缩了一刻，而后又不依不饶地从四面八方扑上前来，伪足，触手，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如同蠕动的蚁群。凯恩不理解，他们生得这般密为什么不会打结。总之，对于正常人来说地狱般的场景。
“正好，洗洗剑。”
锈铠再次双手举剑，剑身大放异彩。开始是一颗光点，眨眼间千万颗光点升腾起来，凝聚在闪耀的剑身之上。
就像金色的群星，围绕在炙热的耀阳周围。在某一刻，光芒万丈达到了眩目的极致，空间响应出铮铮波动，似为重回荣光的王者加冕。
它不是一副锈铠，而是神圣审判的使者。
第二剑，第三剑，第四剑，几乎同时在一瞬间挥出……
空间被金色填满，汹涌的流光溢出，剑纹的光泽包裹了整个船身，耀眼地简直就是光污染，外面的怪物都淹没在金色的光辉中。
“什么都看不见，也好，这样不用掉理智了。”
凯恩睁大双眼，目视着那刺眼灼目的光，那斩断了一切阴暗与残破过去的光。
长达5分钟的麻木收割后，最后一只怪物沉入湖底，破碎的残肢布满了整片湖面。
血腥味，海鲜的腥味，混在一起打架，受害人只有你的鼻子，攻击性那比起最不经打理的海鲜市场肯定也要残酷得多了。
“这是海鲜派对吗？”凯恩嘴角抽了抽，他不知道该反感它们，还是同情它们。
“不用去管。”锈铠细心地摩挲着剑身，缓缓收进剑鞘，如同问候一位许久未见的老友。
“那个从灰雾中传出，你我都听过的名字，来自一个神祗。”
“祭祀活动就是跟这名神祇有关？”凯恩询问道，“祂是邪神吗？”
“什么神都大差不差，邪神也好，正神也罢，无非是挂着神祇的名头做着人力不可为之事。祂们可以喜爱人类，也可以视我们如虫豸，而无论如何，我们对祂的态度并不是很重要。”
“——祂不在乎。”
“想要找到你身世的线索，就可以从研究这方面下手。”锈铠不急不缓地解释道。
狂躁的灰雾平息下来，凯恩心有所感，看向自己，灵体析出光点，渐渐变得透明。
“我要消失了？”
“对，看样子你来到这里，经过固定的时间，就会回到现实。”
时间不多，他焦急地抛出了喉咙中的疑问：
“最后问一个问题，你认识格尔曼和艾特琳娜吗？”
“我不敢保证。”锈铠难得流露出回忆的口吻，“格尔曼我印象不多，他原本应当是可以信任的人，可现在……但对于艾特琳娜，我能肯定，你对她的熟悉感并非虚假。如果她对你有所隐瞒，希望你不要责怪。”
“好吧，我答应你。”
实际上凯恩也没有责怪艾特琳娜的打算，他只是无奈。
一个好看又甜美的大骗子，你能拿她有什么办法呢？
“但你也不是对我有所隐瞒，还说我有罪过什么的？”凯恩讽刺道。
“有些答案需要你亲自探寻，一些事情提前告诉你，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在你找到属于这个时代的『锚点』之前，不合时宜的真相只会成为过大的风浪，让你成为没有家园的浮萍。”
“总之，我们会再见面的。”
锈铠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凯恩的意识逐渐上浮，回归到尘世的光芒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