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吱——”
德米只有下午四点才开始营业，一直营业到第二天早上五点左右。
太阳刚刚过了头顶不久，姑娘们这会儿还在睡觉，大厅里只有那些穿着蓝色制服、清扫地上脏污和垃圾的工人。
他们中的大部分也都是德米老板娘收留的亚人，还有一些从冒险者协会临时雇来的D级冒险者。
森林道路的封锁，使得在森林中狩猎的冒险者大批量失业——因为这座城镇的D级和D+级冒险者占了相当一部分比例，在这两三个月里，他们不得不找一些其他工作才能维持生计。
“啊，普莱特大叔。”
“你好。”
普莱特走进德米的时候，并没有被门口的临时保安拦住，因为他们都见过普莱特——算是在冒险者之间还算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们只负责拦住酒鬼，并不会拦住清醒的、佩着剑走进来的武器匠人。
“喂！你们这些打工的！”
老板娘却突然从侧面的小门冲了出来——那间房间是老板娘的卧室，有一面只能从里往外看的窗户。
看到普莱特走进来，老板娘气冲冲地踩着拖鞋冲出房间，站在大厅的红柱子旁，一只手拿着一只牙刷，满嘴都是泡沫地吼道。
“都说了不允许人进来，你们怎么搞的？”
“可是……”看大门的冒险者挠了挠头，“这位是……”
“老太婆美容觉睡到下午，看样子起床气还不小。”普莱特把手放在那名冒险者的肩膀上，把他往后拉了一下，站在老板娘面前，面带微笑地说道，“我可是正在按照你的要求努力着呢，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网开一面？”
“就你？”老板娘朝地上吐了一口牙膏的泡沫，立马就有旁边的亚人清洁工过来默不作声地扫掉了，“大中午的就往酒馆里跑，这就是你努力的方向吗？”
“哎，话不能这么说。”
普莱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金币，在老板娘眼前晃了晃。
老板娘的眼神都直了。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看向普莱特。
“你……你去干嘛了？”她瞪大了眼，“难道你……”
“拜托，这可是我用命搞来的。”普莱特把金币揣回兜里，叉腰站在老板娘面前，“所以愿意听我说两句不？”
“……你要说什么？”老板娘满脸恐惧的样子盯着普莱特，后退了半步，“先说好，我让你搞一百金币，不是让你去……”
“拜托！”
普莱特突然双手合十，深深弯腰，双腿弯曲差点跪倒在地。
老板娘脸上的表情从恐惧，变成了疑惑，而后是不解。
“……怎么回事？”
“明天，”普莱特微微抬起头，看着此时比他高好多的老板娘，“我会请人过来喝酒……”
“啊，这样啊。”老板娘突然理解了普莱特的意思，脸上的恐慌被轻蔑所替代，“让姑娘们端点便宜酒过去对吧？”
“哈，老太婆真聪明。”普莱特直起身来挠了挠头，苦笑着，“要是再拿出那种东西来，我怕是直接破产了……”
“所以，”老板娘忽然用牙刷捅了一下普莱特的肚子，“你从哪弄来的金币？嗯？”
这个城镇的人们很少使用金币作为流通货币。
尽管金币由国家制定的铸币厂锻铸，其含金量和重量严格按照标准，是信用相对较高的货币，然而平时人们使用的货币，往往是银币或铜币。
因为首先，金币作为流通货币来说面额实在太大了。一枚金币兑换为一种地方领主锻造的新朝银币，能兑换一百七十枚左右，而兑换为面额相对最高的月都银币，也能兑换大约六十枚，对于这座人均日收入不到一银币的城镇，金币实在是属于罕见的玩意儿。
其次，金币锻铸量少得可怜，基本都捏在大商会和大领主之间，平民拿到它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一般涉及到领地交易、大宗货物采买和贩售招标时，才会用到金币作为计量单位，再者就是对于一些冒险者来说，消灭强大的悬赏魔物之后才会拿到金币作为报酬……
所以，像普莱特这样的零售商，兜里可能会有几千枚各种面额的银币，但绝不可能拿到金币。
“不管你信不信，”普莱特拍了拍腰上的剑，小声对老板娘说道，“我打倒了一只相当了不得的魔物，这钱是冒险者协会的会长亲自送到我手上的。”
“哦哟，长能耐了你。”老板娘并没有表现得多么佩服的样子，挑了挑花白的眼眉，“这么说，哪怕我把德米最贵的酒水拿给你的朋友喝，记在你账上也没问题咯？”
“那还是别了。”普莱特立马泄了气，“还请手下留情。”
“所以呢？你拿了多少？”
“嗯？”
普莱特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位……穿着睡衣，还没化妆的老太婆，她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指甲上的装饰，故意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普莱特内心犯起了嘀咕。
“没多少，刚好够修我的铁堡号。”普莱特摆了摆手，“所以那件事先不着急……”
“你不是有冒险者保险的么？”
“咕呃。”普莱特被呛了一口，“那、那是报销完以后的价格，我……”
“别紧张，对我你没什么好隐瞒的。”老板娘依然一脸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手背，“整个兰尼奥顿基本上所有的有钱人都在我这儿喝过酒，摸清你的底细这种事，对我来说就像把金币翻过来这么简单。”
“唔。”普莱特眉头微皱，“所以你干嘛还要问我拿到了多少……”
“我是在考验你。”
“……什么？”
老板娘环顾四周，确认周围没什么人以后，拽起普莱特的胳膊，往没人的屏风雅间走去。
德米的主楼大厅里有一些用高屏风围住的座位，主要是给一些消费不高、但又喜欢坐着喝酒的人准备的。普莱特也是这些地方的顾客之一。
大厅的旋转楼梯往上，是一些包间，专门给那些消费比较高或者地位比较高的客人准备的。但那些包间的客人一般午夜之前就会离开，因为他们还有工作或者家室需要照顾。
德米主楼后面，是几栋带床的房间的旅馆，尽管德米的菜单上也提供一些住宿的服务，但那些房间的装潢看上去显然不只是单纯睡大觉的地方。
除此之外，德米还有自己的医院和库房，员工宿舍等等，总共占地面积近五十公顷，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兰尼奥顿的地标性建筑了。
但谁能想到，这座大型建筑在四十年前，只是一座几乎无人光顾的小酒馆。
“你说考验……是怎么回事？”
普莱特规规矩矩地坐在屏风单间的沙发上，一脸困惑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睡衣照小镜子的老太婆。
一名德米的亚人姑娘给老板娘端来了洗脸的热水盆，以及各种各样的玻璃瓶装的化妆品，朝普莱特微笑着点了下头，就离开了包间。
老板娘没有回应，只是一直洗漱着——大约洗漱了二十几分钟，老板娘才用毛巾擦干净了脸。
洗干净了胭脂的脸上，满是老树皮一样的皱纹。
连普莱特都被这老板娘已如此老态龙钟的模样惊得有些说不出口。
“没想到我有这么老，对吧？”
“呃嗯。”普莱特因为被看出了内心的想法，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以为……你顶多也就五十来……”
“等到明年春天我就满九十岁了。”老板娘嘴角微微上扬，脸上疲态尽显，“已经不年轻了。”
“何止不年轻，简直半个身子躺进棺材了。”普莱特后仰躺在沙发上，“所以嘞，你想考验我什么？”
“你还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老板娘苦笑着叹了口气，“你打算怎么花你挣来的那四十金币呢？”
普莱特愣了一下。首先他并不惊讶于老板娘能搞清他得到了多少金币，因为凭老板娘的人脉，这种事很简单就能打听到。
让他愣住的是老板娘的问题，以及……她怎么如此关注自己？
“我打算……”普莱特坐正了身子，双肘抵住膝盖，手背支撑着下巴，一脸严肃地说道，“先把铁堡号的维修费用付了，然后再进一些制作武器的原材料……因为接下来的两三个月说不定会很忙。”
“所以你并没有打算攒见仙华需要的一百金币。”
“仙华？”普莱特挑了挑眼眉，“啊……嗯。”
“为什么？”老板娘盯着桌面，低声问道。
“为什么？”普莱特眉头微皱，“啊，说到底……一百金币只是见仙华一面吧？我只是对半精灵感兴趣所以才……”
“你对汉维说的‘男人哪里有不见的道理’的话，”老板娘忽然盯向普莱特，“是开玩笑的吗？”
“啊……不……”普莱特惊讶于老板娘竟然连他对汉维说的话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坐在长条沙发上连连后退，“那是……”
“从你提到要见仙华一面，她就……”老板娘的面色忽然铁青，“向我打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事。”
“……啊？”
“那姑娘，对你还挺感兴趣的。”老板娘的表情似乎并没有缓和多少，盯着桌面上的一点出神，“尤其是我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武器匠人，在她看来好像是什么不得了的事……”
普莱特的表情却拧在了一起：“不至于吧……”
“总之，我不可能跟她说你压根没打算见她。”老板娘盯着普莱特，一脸有些恼怒的表情，恶狠狠地说道，“她绝对会向我摔打东西。”
“那我还怎么见她啊？”普莱特猛然从座位上坐起，“我以为她也是德米的姑娘之一，你这么说的话我不就更没理由……”
“那就只能这样了。”
老板娘叹了口气，眼眸中泛起了微弱的淡绿色光芒。
普莱特并不知道，这是一种精灵魔法——与普通魔法和支援魔法完全不同的体系，往往是以某种代价作为前提，和自然精灵交换力量的契约。
无数他从未见过的魔法文字在她身体围绕着，向四周散开。这是解除契约的仪式。
数秒后，光芒消失。
只见一名……梳着金色长发、耳朵又尖又长的精灵少女，坐在原来老板娘的位置上。
“周围可能还有其他员工，”精灵少女绿色的眼眸左顾右盼，手指放在喉咙附近，指尖亮起一阵光芒，嗓音从老板娘的声音忽然变为很轻的普通少女的声音，看向普莱特，“我只能用这个声音和你说话了——老妈她还在睡。”
“你是……”普莱特瞪大了眼，眉头紧锁，盯着老板……精灵少女，“仙华？”
“如你所见。”少女微微点头，“准确来说我的名字是吉普特丽耶·哈斯洛维·库格巴基玛·克里陀罗·仙华……你叫我仙华就可以了。”
“唔嗯。”普莱特重新坐在了原位，尽管脸上依旧是不解的表情，依然朝她伸出了手，“安维尔·普莱特。”
“久仰大名。”她轻轻握了一下普莱特的手就松开了，看着普莱特的双眼，“虽然很想和你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老妈她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醒过来……总之，普莱特阁下。”
她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焦急，有些苦恼，又有些……孤单？普莱特因为要应付不少客人，所以从他们的表情中能读出很多东西。
“汉维的造访我会派人搞定，你要在下个满月之前，攒齐一百金币然后来看我。”
“咕。”普莱特愣了一下，“一百金币还是有点……”
“拜托了，这件事很重要。”少女微微低头，“只有我自己的话，根本不可能……”
“仙华！仙华你在哪？”外面突然传来老板娘的声音。
“啊！”仙华忽然拉起普莱特的手，“快藏起来！”
“呃！”
普莱特不知道仙华这瘦小的身板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拽着他，把他塞到了沙发后面。
后面就是画着花纹的纸屏风。
“仙华！”
老板娘猛然拉开纸屏风的小门，看到仙华有些紧张地坐在沙发上，眼角微微抽动。
“一起床就不见人影，功课做完了吗？”老板娘三两步走过来，站在仙华面前，“你想气死我啊？”
“我没……”
“赶紧洗脸去，今天的日程表看了没有？上午先跟哈维家族的秘书见面，把投资的问题解决以后，再去商会办一下通商证——真的是，净会给我找事……”
“我还有两张图纸……”
“什么图纸！？”老板娘突然怒吼，声音又大又尖，“下月月中之前给我把那堆破烂清空！什么图纸？图纸能当账本用？还是你能把那点乱七八糟的画换成钱养活德米这么多亚人！？”
“不……”
“别让我跟你发火！快点！！三点之前必须回来开张——今天有好几辆马车来到这儿，都是挺有名的冒险者，可不能……”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远到彻底听不见，普莱特才从沙发后面站起身来。
幸亏今天只带了两枚金币——左边口袋一枚，右边口袋一枚。但凡一边口袋里装有两枚以上的金币，碰撞的声音无论多远都会把那老板娘吸引来吧。他心想。
拍打了一下身上沾着的地毯上的土，普莱特朝屏风雅间的门走去。
打开屏风门，探出头去，确认老板娘不在附近，他才悄悄地顺着墙根往门口走去。
“啊，普莱特大叔。”
“唔。”普莱特浑身一颤——只是因为忽然被门口的兼职冒险者叫住了，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看着他，“是你……什么事？”
“您……办完事了？”冒险者看样子只有十五六岁，似乎刚到了可以注册为冒险者的年纪，脸上满是青涩，“刚刚老板娘发火了……好可怕。”
“嗯……”普莱特挠了挠头，“怎么说呢……我也是头一次见到老板娘那样。啊，能让我出去吗？”
“当、当然可以，您请。”
普莱特溜出了德米的大门，好在门口的灯没有点亮，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普莱特站在德米的门口，如释重负般地舒了口气。
“小子，”普莱特朝那冒险者挥了挥手，声音也略大了些，“我今天来这里的事，别跟老板娘说——你下次去我那打武器，我给你打折。”
“真的吗！？”那冒险者喜出望外的样子，“普莱特大叔……您那儿武器很贵的吧！？”
“嗯，所以别跟老板娘说哦。”
“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她的。”冒险者很夸张地拍了下胸脯。
告别了冒险者，普莱特三两步走下了德米的楼梯。
德米距离城门处不远，此时的城门附近好像聚集了不少冒险者。
之前利特耶说过，要限制进入森林的冒险者的等级，所以也许是那些被限制的冒险者正在向门卫讨要说法——想必是在城主和冒险者协会都碰了壁，只能跟卫兵周旋了。
想到这里，普莱特轻笑一声，往集市的方向走去了。
他要为那五名冒险者的武器准备材料。身上带的两枚金币可能刚刚好够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