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莱特！你睡了没有！？”
普莱特还在睡梦中时，就被闯上门的汉维从被窝里拽了起来。
外面的太阳还没升起来，汉维就已经整装待发，戴着他那顶矮人的头盔，站在普莱特的旅店住房里。
“什么啊？”普莱特眼冒金星，因为昨晚从冒险者协会吃完饭回来已经很晚了，勉强辨认出来者是汉维，“……你起这么早干什么？”
“我要去德米喝一整天酒！”汉维从旁边的衣帽架上摘下普莱特的衣服，丢到他床上，“快点吧，德米就营业到凌晨五点。”
“你在说什么……现在都还不到凌晨五点吧？”
“所以要赶在他们关门之前进去然后喝到明天凌晨五点啊！”
“你太认真了吧！？”
“这可是你说的。”汉维忽然呲牙乐了，伸出一根手指——崭新出厂的右手食指，“还有，铁堡号已经修好了。”
“……哦！”普莱特听到铁堡号，才捏着额头从床铺上爬起，一件一件地穿着衣服，“你还真赶上了。”
“我才睡了不到两个小时，你可是睡了……反正好久！”汉维在地板上按耐不住地跺着脚，“咋还没我有精神呢？”
“鬼知道你现在是不是在梦游。”
普莱特踩上自己的靴子，从茶几上拾起剑小姐，挂在皮带侧面的挂扣上。
“我下去等你。”
“呃嗯。”
汉维跑出了旅店，一溜烟就跑下了楼。
还好这家旅店没什么人住，不然经过他这么一折腾，过来投诉的客人恐怕得有满满一屋那么多。
普莱特挠了挠头，决定先去洗把脸，然后再陪汉维去德米。
……
“汉维老爷——”
汉维和普莱特走进德米的时候，差不多是凌晨四点半，德米的姑娘们正在准备结束这一天的营业。陪了一整夜酒的她们，脸上尽显疲态。
然而，和她们产生鲜明对比的，是另一批德米姑娘，似乎是刚刚打扮好了的样子，站在大厅一侧，看到汉维和普莱特走进大厅，便迎了上来。
她们个个身材火辣，面容姣好——除了两名成年哈比以外，还有两名海族的姑娘，长而带有细细的软骨的耳朵耸立着，上面挂了不少小颗宝石的饰物。似乎还有两名有魔族血统的亚人，长着一对大大的山羊角。
魔族的姑娘都穿着一身相当男性化的黑色西服，一名还戴着眼镜。没有打领带，胸口的扣子也曾努力要扣上，但大概是失败了。
“哦！吼吼……”汉维擦了擦鼻子，用胳膊肘顶了一下普莱特，“你……提前来打过招呼了？”
“……差不多。”普莱特的眼神在两名哈比之间徘徊，眼神都直了。
和普莱特平时光顾这里、经常招待他的那几名小哈比完全不同，这两名女性哈比，大胆而张扬的化妆风格，修长而飒爽的翼羽和尾羽，每一根羽毛似乎都经过精心的打理，华丽而不失优雅。
画了鲜红的、长长的眼线，使得这生活在高山与苍穹之间的种族，那遥不可及的美感更添一层……回过神来，她们就站在这里，就站在两人面前，唾手可得。
回想起那几个只会靠天真幼稚卖酒的小哈比，有如鸡崽与凤凰之间的差距。
“那还等什么呢？”汉维猛地一拍普莱特的屁股，看向姑娘们，“今天这家伙请客，姑娘们尽管上最好的酒来！”
“哦哟……”一名头上有大大的山羊角的、似乎从未出现在大厅的接客队伍里的亚人姑娘缓缓走上前来，弯下腰，戴着白色丝质手套，手指挑起了汉维那大胡子下掩盖的下巴，“这么说……你很会喝呢？”
“哼嗯？”汉维的鼻子猛地朝两侧呼出一大团空气，咧开嘴来，“尽管来吧！我的酒量宛如大海一般——”
“那么，这边请。”
在六七名亚人姑娘的簇拥下，汉维和普莱特走向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身边经过的，都是从未见过的冒险者、商人模样的，或者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生怕被别人看出是谁的、醉醺醺的客人，在亚人姑娘的搀扶和陪同下，向德米的大门走去。
据说要是消费得足够高，那些亚人姑娘还会把客人送回他们下榻的地方才离开，这家酒馆在关照客人的方面反而做得还不错……
倒是普莱特完全没有达到过那种值得被德米姑娘送回去的消费水平。
而且，他也从来没去过二楼。
“请坐——薇薇！搬一桶山葡萄来！”
“哎——”
德米姑娘之间的吆喝，在某些人耳朵里听上去也是那么的吸引人。
倒是普莱特和汉维，已经被六七个德米姑娘围拥着，坐到了包间的环形沙发正中间。
这间包间位于二楼东侧，窗户能看到外面，但外面看不进来。
房间里，除了一张玻璃茶几以外，还有一座高约半米的舞台，铺着红毯，旁边还摆着烘托气氛用的砂槌和手鼓。在舞台侧面还有一座铜质的大留声机，能放黑胶唱片。
这是被称作“歌舞厅”的包间，能来到这里的基本都是相当有身份的人。
因为服务这些客人的德米姑娘，身上或多或少会有一些才艺——她们都是德米姑娘中的精英，由专业的歌舞教师培养出来的，哪怕不在德米，也能在某个歌舞乐团当个核心人物。
就这样优秀的德米姑娘，现在正互相商讨着站位和选曲，没等普莱特和汉维开口，就登上了舞台。
随着留声机中南部雨林部族的快节奏歌舞乐响起，舞台上的五名德米姑娘，一齐开始了表演。
毫无疑问的，满身漂亮羽毛的两名哈比姑娘占据了中心位置，随着节奏舞蹈、二人十分熟练地交换位置、踩踏舞步，伴随着身边两名伴舞的海族德米姑娘——海族的身体能以如流水般的姿态展现在两人面前——的伴舞，汉维和普莱特两人的下巴掉下去就再也没合上过。
一曲很快就结束了，同时，门口的德米姑娘似乎将“山葡萄”送了过来。
那是一只巨大的木桶，上面嵌着一块刻有葡萄庄园的图案的铁皮铭牌，由力大无穷的魔族德米姑娘搬到桌旁，放在地上，然后向普莱特投来了目光。
普莱特点点头——这是德米的规矩，在客人同意之前，绝对不能擅自打开酒品的盖子。
于是魔族德米姑娘从西服胸前的口袋中，取出一根小巧的开瓶器，在酒桶上钻了个眼。
葡萄酒的香气瞬间爆发，充斥着整个包间。
另一名魔族德米姑娘端来一大堆玻璃杯——喝啤酒的那种尺寸——，摆在茶几上，刚刚那名魔族德米姑娘向其中倒酒。
鲜红色的晶莹剔透的葡萄酒，在切削得很完美的玻璃杯中闪着耀眼的光芒。
如此优质的葡萄酒，完全称得上它“神之血”的名号了。
虽然普莱特的眼角微微抽动，但很快，想要品尝这了不得的酒水的欲望驱散了其他的思绪。
于是他将杯子端了起来，凑到了嘴边。
浓烈的醇香，与刚入口时清爽的口感产生了爆炸级别的冲击，在味蕾还未反应过来时，浓郁的葡萄香气已经顺着鼻腔钻入额头附近。
与葡萄酒一贯的、带有淡淡酸苦味的刻板印象背道而驰，无论是刚入口，还是顺着喉咙滑进肚子在口中留下的淡淡清香，没有一丝令人不快的感受，宛如一块在水中冲刷了万年的紫玛瑙，温润，而不失厚度……
恍惚间，那些舞蹈结束的亚人姑娘已经凑了过来，其中一名哈比的羽毛的触感唤醒了沉溺在葡萄酒中的普莱特的意识。
“怎么样？”哈比姑娘挽起普莱特的胳膊，半个身子靠住他的肩膀，哈比那特有的高体温传了过来——尤其是刚刚结束了舞蹈，热度宛如正午的太阳，“可还随您的心意？”
“那……可太随心意了，呃！”普莱特打了个嗝，逗的哈比“咯咯”笑着，“我从来……没来过这里，我是说，二楼的歌舞厅……”
“大家倒是很想见普莱特大叔一面呢。”海族的姑娘用随身携带的玻璃瓶补充着水分，坐到了哈比的身边。本不属于陆地的她们，补充水分的量大概是普通人的五到六倍。她放下瓶子，端起一杯葡萄酒，金黄色的瞳孔望着普莱特，“楼下的姑娘们受你照顾了。”
“呃嗯。”普莱特也举起杯子，在嘴边抿了一口，“这葡萄酒可真不错，哪里产的？”
“边陲高山庄园，‘伊尔山庄’的三年窖藏，商品名叫山葡萄。”刚刚端着酒杯过来的魔族德米姑娘坐在最外面，戴着一副眼镜，上身挺得笔直，“因为高山上随日出日落温差很大，那里产的葡萄糖分很高，酿出来的酒口感十分醇厚。”
“三年……葡萄酒不是酿得越久越好么？”普莱特透过玻璃杯子看着那晶莹剔透的葡萄酒，“我曾经也试着在铁堡号上酿一小桶葡萄酒，但是试过几次都酸了。”
“陈酿的葡萄酒在部分年纪比较大的客人中很受欢迎，但大部分品酒客的日常喜好，反而是这种短期酿制的轻度葡萄酒。”眼镜魔族端起桌上最后一杯葡萄酒，端在手中，“毕竟酿过头了的葡萄酒，会自然产生一种酸味。”
“原来如此……”
“各位！”汉维似乎刚刚结束和身边海族姑娘的交流，举起手中还剩不到一半的杯子，大声道，“为我们今天的欢聚干杯！”
“干杯！”德米姑娘们反应十分迅速，一齐举起了杯子附和道。普莱特反而是慢了半拍的那个。
……
酒过三巡，汉维的身后已经立着四五只空的山葡萄酒桶了。
连一脸严肃的魔族德米姑娘，此时都有些面露难色。
只见汉维抱着一桶他自己用拳头砸开的葡萄酒桶，仰着脖猛灌。喉咙发出的“咕咕”的声音都快盖过外面正在收拾大厅的兼职人员的吆喝声了。
德米姑娘们显然没预料到汉维的酒量竟真正意义上的如同大海一般——身后的那几桶山葡萄，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喝的。
就仿佛最开始他拿玻璃杯喝酒，就像放飞自我前的矜持。
外面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汉、汉维老爷……”快要跑断腿的德米姑娘，又推着载着山葡萄的小推车登了上来，站在门口，“您要的山、山葡萄……”
“嗝——”汉维炫完了满满一大桶山葡萄，打了个很响的嗝，看着那些酒桶，沉默了一会儿，扭头看向身边的海族姑娘，“要不……山葡萄就喝到这儿吧？”
“啊……嗯。”海族姑娘的神色有些恍惚，“那我去吩咐……”
“慢着——你们这儿有没有那种……外面见不到的陈酿？越陈越好。”汉维对远处门口的姑娘招了招手，“如果能像这个整桶上的话就更好了，嗯……普莱特？”
“我、我去下洗手间。”普莱特跨过哈比姑娘、海族姑娘和魔族姑娘，朝门口走去，站在门口回了个头，“对了，你们要是还想喝什么的话，尽管点就是了。”
“哈哈，好兄弟，你去吧！”汉维又咧嘴笑了。
离开包间，普莱特站在门口，长长地呼了口气。
环顾四周，整个二楼，就只有这一间还亮着——其他的包间因为不到营业时间，大门敞开，里面有不少冒险者在清扫卫生。
门口的小推车上摆着三只山葡萄的桶，尽管远处有员工电梯，但要把这么重的酒桶推过来，还是要不少力气的。
大厅下面有不少半人马姑娘，搬着整箱的空酒瓶，穿行在大厅的各个屏风雅间之间，蹄铁碰撞木地板的声音此起彼伏。
很少有人指名半人马姑娘陪酒——因为她们体型实在太大了，而且喜欢在马厩中休息的她们，身上或多或少会沾一些牲口的味道，所以半人马姑娘在德米几乎只能做力气活。
德米姑娘也不容易啊。普莱特心想着，按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腰。昨天打铁好像有点用力过猛了。
“你的那位朋友……可还高兴？”
普莱特猛转过身，腰上传来嘎巴一声。
“哎哟——”
“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闪了一下……”
来者虽然带着老板娘的声音和老板娘的外貌，从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普莱特就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
“怎么，今天你没被老太婆逼着到处乱跑吗？”普莱特在精灵魔法的作用下变成老板娘外貌的仙华的搀扶下，勉强靠住二楼的栏杆站稳。
“没有……今天是个例外，老妈她去上坟了。”仙华看看四周，忽然注意到远处有个德米姑娘，推着另外一辆小推车走向这边，连忙站起身，咳嗽了一声，“啊……”
见她“啊”了半天却没说出什么话，普莱特突然绷不住笑了出来。
在老板娘面前能笑出来的，属实给那送酒的矮人德米姑娘吓得不轻——她送完酒就赶紧走掉了。
“呼……”看到德米姑娘走远，仙华舒了口气，“老妈给她以前的情人上坟去了。”
“听说她好像没有自己的孩子，也没结过婚。”普莱特靠着栏杆，上下打量了仙华几眼，根本看不出她是假扮的老板娘，“你是她收养的——她完全是一副想把你培养成德米的接班人的样子啊。”
“这也挺让人头疼的不是么？”仙华顶着老板娘的脸叹了口气，而普莱特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大叔……你如果被逼着做自己不喜欢做的工作，你不会觉得苦恼吗？”
“也不全是吧。”
普莱特的回答，让渴求得到肯定答复的仙华愣了一下。
他只是看向仙华的双眼，轻松地说道：“如果这份工作能让我离自己的梦想更近一点，我反而会逼着自己去享受这个过程。”
“唔……”仙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普莱特，“对了，大叔，我能请你帮个忙吗？”
“……什么？”
“大叔是武器匠吧？那一定能看得懂图纸，对吧？”仙华忽然拉起普莱特的手，有些激动地说道，“我有个想让大叔打造的器件……”
“你小点声……”普莱特环顾四周，确认周围没人以后，才看向仙华，“什么器件？”
“一个……望远镜。镜片大概有这——么大。”仙华在空中画了一个比普莱特的上半身还要大的圆，“我想用它调查一些事情。”
“这么大的望远镜片？”普莱特挑起了半边的眼眉，“你要调查什么东西？”
“月亮上到底有没有人。”
“月亮……什么？”普莱特抬头望向天空，然而头顶只有德米那高高的彩绘天花板，然后再度看向她，“你是说……传说里月亮上的人？”
“对……”她点点头，“我需要七……不，大约八块望远镜片，才能把月亮放大到能看清上面有没有人的程度。”
“唔。那种事情用魔法不就……”
“我要在完全没有魔力的环境下做这件事，还有一些别的事情。”仙华摆了摆手，忽然用粗糙的老板娘的手拉起了普莱特的手，“所以，大叔你能……”
“打磨镜片我倒是做过，只不过没做过这么大尺寸的……”普莱特有些犯愁的样子，挠了挠头，双手抱胸看向斜上方，“我只能试试了……你对材料有什么要求吗？”
“清澈度至少在万分之三以上……啊，我把图纸给你。”仙华忽然从袍子里抽出一张纸卷，那是相当大的一张纸卷，“关于那八个镜片的各种参数都写在上面了，做好以后……大叔你还是要用一百金币才能光明正大地把那东西送进来。”
“那绝对是个很大的玩意儿。”普莱特挠了挠头，眉头一直拧在一起，“万分之三的清晰度……恐怕只有蒂姆水晶能做到了。”
“抱歉，给大叔出了个难题。”
“没关系，”普莱特朝歌舞厅抬了抬下巴，“你还请人来伺候我那个朋友了，不是么？”
“那不足挂齿……她们都是我以前的老师，恰好今天是休息日，就稍微拜托了她们一下。”老板娘朝普莱特做出“嘘”的手势，小声说道，“不要告诉我老妈哦？她们的出台费好贵的。”
“你老妈要是知道了，绝对会把我的脑袋拧下来。”普莱特笑道，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啊，那些酒也……”
“我认识很多酒庄的老板，请他们送了很多当季初酿的样品过来。”仙华学着普莱特的样子双手抱胸，靠住栏杆，“之后只要在进出货单上做做手脚，老妈绝对看不出来。”
“那就好。”
普莱特心里悬着的最大的石头终于放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