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就跟那个地主说，你这个玩意儿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还是雇点工人吧……”
汉维用牙签剔着牙，一手揽着身边海族的腰部——身为矮人的他身高够不到海族姑娘的肩膀，所以只能这样。
普莱特已经醉了又醒、醒了又醉不知道多少次了。前一秒哈比姑娘扶着他去了厕所，下一秒他又回到桌前和汉维痛饮……
德米是不提供餐食的，德米的厨房本来就不是为大厅的客人服务的。
而现在桌上摆着一些烤牛肉，一些面包，还有腌橄榄……都是魔族姑娘从宿舍端来的，她们从老家带来的特产，或者说是让她们不要忘记自己家乡的味道……
但那地狱特辣腌橄榄在汉维嘴里反而成了不错的下酒菜，魔族姑娘的脸庞在酒精的作用下微微泛红，还一脸难以接受但又强绷住的表情。
汉维已经是第三次说这个他曾经做某个领主的门客、因为意见不合被他踢掉的故事了。每次讲都和上一次不太一样，他总要补充一些细节进去。没人知道那些细节的真伪，甚至都没人知道他说的这个故事里的那名领主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人。
“最后你猜怎么着，啪！这家伙自己钻进去修，然后啊——”汉维猛一拍手，“蹦出去的螺丝在他宅子的天花板上留了个洞，飞到了九霄云外！说不定现在还没下来呢……”
一两个小时前他说这个故事的时候，那枚螺丝打穿了领主宅邸的地板、喷了一个月的温泉。
普莱特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故事印象非常深刻……尽管汉维今天一天讲的故事要是全写在纸上，能从德米的一楼码到二楼；要是写在羊皮卷上，能从这里一路铺到王都。
半生都在打铁的孤独，内心憋住的表达欲借由酒劲发作的样子，在普莱特和那六名德米姑娘眼中看得真切。
“那样的话，一定飞到云之国了吧。”坐在汉维右侧的哈比姑娘忽然说道。
“云之国？”汉维的脑子从讲故事转到听故事显然需要不短的缓冲时间，“啊……有可能。”
“那是什么？建在云上的城市吗？”普莱特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题，胳膊靠住汉维的肩膀，看向那名哈比。
“我小的时候，听我老妈说过那里的故事。”哈比姑娘的手爪轻轻摩擦着下巴附近的翎羽，“那是一座建在名为羽主的哈比神明背上的城市。”
“那它肯定要累死了……一直在飞。”汉维晃着手里的酒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酒水了。
“它用魔法的，而且，它特别大……”那名哈比的眼神已经聚焦到别处了，脸上满是期许的表情，“扇一次翅膀，能在空中停留一年。”
“哈，怎么可能。”汉维把酒杯凑到嘴边，“它又不是气球。”
“那个故事，”坐在普莱特左侧的哈比，好像有些醉意而一直沉默着的，忽然抬起头来，“我也有听过哦。”
“真的吗？”右边的哈比忽然很欣喜地看向她，“你也听过？”
“什么啊，我以为你们两个是姐妹。”普莱特的眼神在两名哈比之间徘徊，她们身上的羽毛花色非常相像，“还是说……我这人类很难辨认哈比的长相？”
“我们哈比几乎一生都在四海为家——觅食，寻找配偶，建巢，抚养孩子，然后再去觅食。”普莱特身边的哈比女孩把手放在胸前，看着普莱特说道，因为哈比族都是卵生的，所以她们没有胸部，“云之国就是一座……永远也不需要奔波的万鸟巢穴。”
坐在汉维右侧的哈比说道：“我们虽然是同族，但完全没有血缘关系哦——哈比其实是通过嗓音辨认对方的身份的。”
“嗓音？”
“哈比的听觉比其他亚人要灵敏得多，能辨认很多人类无法听出的，声音中的小细节。”坐在最外侧的魔族少女一如既往的保持着端庄的姿态，尽管胸部大到爆，足以放下半个山葡萄酒桶，一脸平静地推了推眼镜，缓缓道，“就连一楼的哈比孩子们也能听出来，你有没有意愿在德米继续消费。”
“算是我们种族的小秘密吧。”普莱特左侧的哈比挽起普莱特的胳膊，埋在自己温暖的羽毛中、摩擦着，“所以，我们也会更容易……被声音带来的一些小细节所伤害。”
“嗯……”普莱特若有所思地看向桌面，然后抬起头来，“那也就是说……我说了阿谀奉承的话，那些孩子们就会受伤吗？因为我不打算买她们推销的酒，还故意搪塞她们，这种……”
“不用太往心里去，大叔。”挽住胳膊的哈比忽然用手爪尖抵住了普莱特的嘴，一副微笑着的大姐姐面孔，“德米的哈比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
“大叔要是心里过不去的话，多在那些孩子们身上消费消费，她们就会更喜欢你的喔。”海族少女放下补充水分的水瓶，微笑道，然后又一转有些不快的表情，“不像我们，几乎不可能出现在大厅揽客的队伍里嘛。”
“卖出一瓶酒，”坐在汉维身边的海族少女将满满一杯灌下去——里面装的其实是水——，看向普莱特，廉价微微泛红，“就要喝掉二十瓶水。”
“而且踩过的地方还湿乎乎的。”左边的海族少女抬起靴子，那是一只密不透风的长筒靴，靴口还用厚厚的某种皮革封住，“开张的时候，去大厅拿点东西，都要被老妈说一顿。”
“德米的姑娘……也不容易啊。”普莱特稍微坐正了一点身体，目光忽然和远处门口的眼神对上了，“……我去趟厕所。”
普莱特在少女之间穿过，婉拒了哈比陪同，打开门走了出来。
老板娘——准确说是仙华，就站在门外。
现在已经差不多到了深夜，客厅里的客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德米姑娘和顾客之间的交谈，还有少数女性顾客在一些主要是男性魔族服务生的带领下前往包间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但……仙华的表情却有些不太高兴的样子。
“什么事？”普莱特因为醒了好几次酒，被大厅的风一吹，精神了好多。
“没想到，大叔你的那个朋友……真的打算在这里喝一天啊。”仙华用老板娘的外貌和老板娘的表情说着这些话，只有瞳孔中微微泛起的光芒证明她不是那个抠门的老太婆，“他不会醉么？”
“嗯……至少我没见他醉过——矮人嘛。”普莱特打了个哈哈，瞥向房间的门，所有的玻璃都是只能单向透光的，所以看不到里面，“他多点的部分我会付给你的。”
“不是钱的问题，今天我也和代理前台说过，尽可能让这间屋子不要有人用。”仙华有些担忧地望向一楼，那排了长队的登记来访的顾客，“不知怎么的，今天预约包间客人异常的多……我姑且给老妈发过通讯魔法了，但她还没回信。”
“最近的冒险者增多了吧，因为森林的事。”普莱特走向栏杆边，看着下面几乎已经坐满了的屏风雅间，低声道，“昨天也是……啊。”
“怎么了？”
“我好像忘了……”普莱特挠了挠头，眉头微皱，“我有个朋友今天下午摊上了麻烦事……”
“你是说……红隼冒险团的队长和泰兰单挑的事吧。”
“哦？结果如何？”
“那个年轻人伤得不轻，不过现在好像已经好了，在场有不少牧师，第一时间组织给他诵唱了辉煌愈火。”仙华回应道，“不过你要是问结果的话……泰兰好像收拾行李离开兰尼奥顿了。”
“那就是他赢了吧？毕德戈尔那小子。”
“原因不全在那儿。”仙华转过身，看着外面的露台，“冒险者协会的会长和他单独谈了谈，之后他就魂不守舍地离开了……租的房子押金都没要就走了。”
普莱特这才想起那个冒险者协会的新会长——利特耶，那年轻人却犹如郊狼一般的气质，让人无论如何都不敢与之为敌……
内心升起一股恶寒。还有对那大块头的同情。
“嘛，总之结果是好的。”仙华看向他，打断了他的思考，声音有所缓和，“大叔打造的武器，再一次保护了这座城市，还有德米。”
“哈哈……”普莱特苦笑着挠了挠头，“我只是在雅间喝了一整天的酒。”
“嗯，真正意义上的一整天。”仙华瞥了歌舞厅的门一眼，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泰兰是位于摩赫的‘拜太阳教’总教团的一名红衣主教的长子——那名红衣主教喜欢把人关进笼子里，看他们相互争斗，直至一方倒下。”
“……暴力是家传的嘛。”
“应该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不过……拜太阳教的相关人士把泰兰送来这里，也许打着什么不好的目的。”
“……不好的目的？”
“在拜太阳教的教义中，他们把魔力定为不好的东西，还把亚人定为了……‘世界的恶意’。”仙华说道，“在摩赫几乎看不到亚人，哪怕有，也会被处处针对……很难不把派泰兰来到这里，和拜太阳教视德米为眼中钉的事撇清关系——毕竟今晚是泰兰预订了这间歌舞厅。”
“嚯，那家伙要是看到这里处处都是亚人……”普莱特饶有兴味地抚摸着下巴，“等等，你说拜太阳教把德米视为眼中钉……”
“啊，陈年旧事了，老妈跟我说的。”仙华顶着她“老妈”的样子摆了摆手，“德米曾经的许多亚人，都是老妈从摩赫的地下斗技场里救出来的。”
“……啊？”
“他们以开办杀戮竞速取乐，赌谁在一定时间里杀死的亚人最多——斗技场被端了以后，事情败露，当地某些贵族的身份一路下跌，最后被除名……不过现在摩赫依然是崇尚暴力的城市，一些以拳击为由的地下斗技场也层出不穷，也许是当初的余党所作。”仙华双手叉腰，站在那儿，“德米要打起十足的小心来应对和摩赫有关的人，以及有关拜太阳教的事。”
“所以才给他预订了这么边角的包间吗？”普莱特看向歌舞厅，这基本上算是二楼角落的角落了。
“如果他来了，几乎所有保安都会守在门口，但凡他有意图对德米姑娘动手动脚，就第一时间进去把他制服。”仙华冷冷道，“不过他终究还是没有来。”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想呆多久呆多久了吗？”
“还记得我拜托的事么。”仙华忽然一脸冷漠地看向他。
“怎么会忘呢？要不是你，我这下半辈子恐怕都要在德米打工还债了吧……”
看到仙华依然一脸冷漠的表情，普莱特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了。
突然想起，距离仙华所说的“满月”似乎只有不到一周的时间了。
“……我去和汉维说一声。”
“麻烦你了。”
普莱特转身，重新推门进入包间。
“……那么大的铁壳你猜我最后怎么装上去的？我装了三天三……”
“汉维！”
“夜……啊？”
汉维微微歪了歪头，看到普莱特脸上有些复杂的表情，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走过来。
汉维沉默了数秒，便抄起桌上的杯子，眼神在姑娘们身上扫了一圈。
“来喝最后一杯吧，喝完我们就走了。”汉维朝普莱特举起了杯子，又看向周围早就举起杯子的德米姑娘们，“相逢即是有缘，这美妙的酒水连接着我们的……呃……”
“灵魂。”魔族德米姑娘回应道。
“对，灵魂。”汉维举起杯子，“干杯！”
“干杯！”
汉维一仰头，一如既往的一口喝净。
然后他放下杯子，没等侧面的德米姑娘为他让开道路，就按着桌子，一翻身就出去了。
“今天谢谢你们了。”普莱特朝姑娘们点头致意。
“有时间再来喔。”一直坐在普莱特身边的哈比姑娘微笑着回应道。
汉维走到普莱特身边，一齐走出门去，见到老板娘就在门口。是仙华扮的。
“这边。”仙华没多说什么，只是朝楼梯口走去。
“哎，出什么事了？”汉维把普莱特的身子拉弯，凑着他耳朵说道，“我……喝得太多了？”
你还能有这种觉悟吗？普莱特内心全是这种想法，但只能低声回应道：“今晚的客人有点多，我们的包间说不定会让别人占了。”
“我们先来的啊？”
“可我们是五点来的，那时候还没开张，我们也没登记。”
“唔。”
“这边，从小门出去。”仙华忽然指向两间包间中间比较大的空档里塞下的一条直梯，“别出太大动静。”
“喔，哦。”汉维上下打量了仙华扮的老板娘几眼，才迈步走下楼梯。
“东西做好以后我会回来的。”普莱特在仙华耳边小声说道。
仙华没有回应，只是点了点头。
待到普莱特和汉维都走下直梯，她关闭了直梯的大门——这座大门用的是和外面完全不同的纯铁质，楼梯也是铁的，目的似乎是为了防火。
周围一片漆黑。
“我快看不见了！”
“剑小姐。”
普莱特从腰间拔出剑小姐，借助她微弱的光亮，缓缓朝楼下走去。
剑小姐的光亮似乎没有平时那么亮了。
说不定她也是因为听汉维重复讲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汉维故事集而有点精神萎靡吧。普莱特内心升起了一股与她的共情——嘴角也止不住地上扬。
“哎，我说，现在才不到十一点吧？别笑得那么恶心。”
“嗯？”普莱特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绷回去了，“几点我倒没注意，怎么了？”
“我们说好要喝一整天的吧？”汉维满脸坏笑，用胳膊肘顶了一下汉维的大胯，“那你还欠我六个小时哦。”
“啊。”普莱特忽然叹了口气，“你到这时候还算这么明白干什么……”
“我们矮人喝酒可是认真的！”汉维好像提起了什么骄傲的事情似的，大步往楼下走去，很快就站到了一楼的铁门前，把手放在门把手上，“不过今天已经尽兴了，下次……”
推开大门，德米的辉煌尽在眼前。
红砖瓦、高屋建瓴、联彩魔力吊灯，穿着浴衣的德米姑娘和客人，欢声笑语，穿行在德米的温泉旅馆街，拿着小吃和烟火篮子，站在湖边享受着美好的夜晚——这毫无灯光的冰冷的铁门宛如另一个世界。
“……走了。”普莱特最先反应过来，转身走向德米主楼的后门，“那地方不是咱们这种人该来的。”
“那个，我说，普莱特。”
“干嘛？”
“我都喝了那么多了……来这地方转一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汉维扭头看向他，“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看看，平时那帮位高权重的商人，还有贵族……平时都享受着什么生活……”
普莱特望向远处的温泉街。
那里本来是给留宿的客人——如果给德米的客人分级，普莱特是D级客人的话，那些客人至少也得是B级甚至A-级客人才行——修建的具有某种带有民俗特色的街道，街道的尽头是一排排的旅馆。
温泉当然都是实打实的——用魔法加热的一大池的水，在秋天的寒风中冒着热气，还有专门的牧师在帘后小声诵唱简单的支援魔法，让这些温泉也有了不同的功效……
实际上只要你来到这里，温泉和小吃就都是免费的——因为能被带到这里的人，相比在这之后收取的高额“春宵礼”，温泉和小吃的部分就已经不值一提了。
“嗯……”普莱特望着温泉街，酒精、温泉街的暖风里面夹杂着的香水的作用，让他的脑子也有些不太清了，“只是逛逛的话……”
“好！你是我汉维·高杉为数不多的过命的哥们！”
“啊！你等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