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气味冲进拉凯芝的鼻腔，他不由得眉头紧锁、捂紧鼻子。
面前这名大叔，看样子应该是战士职业的冒险者，腰间挂着长剑，有一只很好看的剑鞘……这把剑鞘好像在他的货架上有很多同款。
他的外套，一件看上去是牛皮材质的外套，不知道为什么被附上了相当强力的附魔……附魔使它泛出了淡蓝色的耀眼光芒，照亮了前方很大一片范围的通道。
“你们遇到他，是在很深的地方吗？”
“对，很深……大约距离洞口五百米。”
“好。”
普莱特点了一下头，弓着腰向前走着。
「我去前面大约十五米的距离为你开路，如果有情况，我会让剑亮起来。」
“嗯。”普莱特点了点头，忽然意识到身后拉凯芝的存在，没有继续说什么。
普莱特将剑和剑鞘从腰间取下，取出了剑身，露出了一点微弱的光芒。
“这是对敌人会起反应的附魔剑。”普莱特把剑在拉凯芝面前晃了一下，低声道，“如果有敌人接近，她就会发出光芒。”
“原来如此……大叔还真是擅长打造神奇的武器啊。”
“小心一点。”
……
两人沿着通道，向前行进了大约十分钟，剑身忽然亮了起来。
普莱特猛地拔出剑，剑早已变成大约二十厘米的长度，很适合在这矮小的洞穴里使用。
拉凯芝的法杖前端，已经燃起了火苗。
「不是敌人。」
剑小姐的声音在普莱特脑海中响起，普莱特才放下剑，看着前方发光夹克照不到的黑暗，弓着身子，迈步向前走去。
在不远处的地板上，躺着三个身影。
准确来说是两个身影，和一颗头。
“噫！！”
“别喊。”
普莱特扶着墙壁，走上前去。
他将那短小的躯体翻了过来。
嘴角挂着血液，面色绀紫。
“……汉维？”
手中死死握着的斧头，上面沾着血液，已无法再从他手中取出了。
“汉维……”拉凯芝举着火苗作为照明手段，凑了过来，“他……”
“中毒了。”普莱特扭头看向旁边其他的尸体，有两只几乎被砍成两半的矮小的哥布林，“这是……”
“哥布林杀手！”拉凯芝一眼就认出了那手里握着匕首的小东西，“这种蛰伏在地底深处的哥布林怎么……”
“别管那个了——过来搭把手。”
普莱特抬起了汉维已经僵硬的肩膀，从拉凯芝身边擦肩而过。
汉维的靴子在地上已经凝固的血液中，划出了两道歪歪扭扭的痕迹。
“这是……”
“快点！”
“喔……喔！”
拉凯芝把地上捡到的东西往怀里一揣，弯着腰走上前去，抬起了汉维的双脚。
就这样，两人原路返回，走向洞口。
……
“有冒险者牺牲了？”
黄昏。
在营地的篝火前，无数有伤或者无伤的冒险者围聚在那里。
利特耶·雷蒙克斯，兰尼奥顿冒险者协会的会长，将武器交给身旁的护卫，挤开围着的人群，来到了篝火旁。
普莱特蹲坐在那里。
在他面前的一只木箱上，平放着一名冒险者的躯体。
“……大叔。”
利特耶蹲下来，将手放轻轻在普莱特的肩上。
他认识这名死去的冒险者。在兰尼奥顿经营着名为“叮当铺”的铁匠铺，有一间自己的车库，里面停满了自己闲下来改装的魔力驱动机车。
他曾拉着他去过提多郡，路上撞死了很多叫不上名字的魔物。
汉维·高杉。远离家乡、无所不能的铁匠。
“谢谢，我没事。”普莱特轻轻拍开利特耶的手，目光却从未在汉维的身上挪开过。
“他是……怎么牺牲的？”
“回会长，”身后的秘书推了推眼镜，走上前来，“他独自一人阻击试图从秘道逃脱的魔物，消灭了两只哥布林杀手和一只哥布林王，期间遭遇了哥布林杀手的淬毒匕首袭击，中毒身亡。”
“独自？”利特耶转身看向秘书，“没有人跟他一起？”
“在他身上发现了受过支援魔法的痕迹，但没人承认。”秘书回应道，“想必是恐于承担责任。”
“责任？什么责任？”利特耶猛地站起身，盯着和他一般高的秘书，“见死不救的责任？还是舍弃他逃走的责任？”
“……两者都有。”秘书低声回应道，推了一下眼镜，“现在我们还不清楚，汉维·高杉为何要独自一人进入地下区域——他参加此次行动的身份是负责搬运伤员。”
“他是为了这个吧！”
人群中，忽然传出一阵青年的声音。
“队长！你……”
“闭嘴。”
挤过人群，钻出来，站在普莱特身后、会长与秘书面前的，是一名看上去年仅二十岁的冒险者。
他的手里拎着一个战利品麻袋，麻袋上沾着血迹。
利特耶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袋子，又看看他。
“你知道什么吗？”利特耶走到冒险者面前，这名冒险者比他的个子还高，打量了他几眼，“你叫什么名字？”
“拉凯芝·奥尔奇德，C级冒险者。”拉凯芝回应道，“我知道汉维阁下独自进入那条通道的原因。”
“啊哈哈哈……”冒险者中，忽然挤出了一名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女性牧师，一边说笑着一边拉起拉凯芝的胳膊，“让大家见笑了，我们的队长脑子出了点……”
“他是为了这个。”拉凯芝突然把手里的麻袋丢到了地上，麻袋滚到了利特耶的脚边，“哥布林王……不，有着高额悬赏金的哥布林王的头颅。”
人群中忽然传来了不小的骚动。
利特耶眉头微皱，捡起脚边的麻袋，打开看了一眼，然后递给了身旁的秘书。
利特耶看着他的双眼：“冒险者进入狩猎区，就是为了消灭魔物、收获战利品，你说他……”
“他曾消灭了三只试图伤害我们的大哥布林，但并没有割下它们的耳朵。”拉凯芝甩开身旁的牧师的手，看着利特耶的双眼，“那是三只非常年轻的大哥布林——如果他真的是为了赚取赏金，那他没有理由拒绝总计会超过一金币的报酬，除非……”
“除非？”
“除非他需要一笔远超这些的赏金，而且，他有十足的把握拿下这笔赏金。”拉凯芝瞥了旁边提着战利品袋的秘书一眼，“请问，这座巢穴中的‘铁王’的赏金是多少？”
“竟然是‘铁王’吗？”周围的人群又传来了不小骚动。
“具体的赏金还要经过查证，扣除税务等部分，”秘书推了一下眼镜，“不过总报酬应该在两百二十金币以上，包括悬赏金。”
“哈哈哈哈哈哈！”
普莱特的笑声，突然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仰天大笑着，随后弯下腰去，双手放在膝盖上，扫视着汉维的身体。
他身上已经被换上了全新的矮人战袍，头盔擦得锃亮，还有一把锋利到闪光的斧头，一把崭新漆黑的铁锤。
脸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洗干净，连嘴唇也被抹了一层粉末，掩盖住了绀紫。
“只有这种大块头才适合这家伙啊！”普莱特扬起头来，看向利特耶，“很符合他的风格。”
“什么？”
“他应该没和你们任何人说过……他来这座城市的理由吧？”
……
汉维和普莱特，是在一年多前的夏季结束的时候认识的。
当时，两人同时走出了同一家酒馆，仰天长叹了同一句话——“以后再也没法如此痛快地喝啤酒了”。
于是，两人成为了朋友。
汉维是大约十三年前来到这座城市的。
在当时，他跟着一名兰尼奥顿的老工匠，修整整个兰尼奥顿的锅炉、烧炼塔和蒸汽机车谋生。
对他来说，大就是好，大就是一切。
但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们都知道，矮人对一些精密技术的掌握比其他任何一个种族都要高深，尤其是一些其他种族的工匠完全搞不定的精密物件，在矮人工匠手中很轻易地就能加工出来。
然而汉维却反其道而行之。
不管是结构高大、重量惊人的大型锅炉，还是每一根导热管都要精细安排的大烧炼塔，不管多么复杂的结构，在汉维和他的吊索面前都形同虚设。
为了加工大型设施和工具，他还花重金打造了一台全角度、全方向自由滑动的云台机床，建起了自己的叮当铺，在长达十三年的工匠生涯里，无数次修好了几乎被所有工匠都认为是应当报废的大型机械……
然而，他热衷于加工大物件，并不是与生俱来的热爱，而是源于一场事故。
那是距今大约十五年前、他还在自己的老家做学徒的时候。
有一天傍晚，师傅不在店里，而有一名外来的商人，请他的师父帮忙加工一个零件。
不是很复杂的零件，只是马车上木门的铰链。
然而那天，他正巧赶上入门学徒一周年，和自己的师傅喝了个酩酊大醉——他作为年轻人，肝脏分解得很快，在师父之前醒了过来。
于是他提前去店铺，点燃了炉火，摆好了桌椅，收拾了工具，然后正巧赶上了那名商人进入店里。
商人很急，因为如果不马上出发，就会失去一笔很大的订单。
汉维看着燃烧着的炉火、锋利的锯片、漆黑的锤，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动了心。
在没有得到师父的许可的前提下，他将铜板摆上切割台，为商人加工铰链。
也同样是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恍惚间，被锋利的锯片切掉了右手的食指。
食指，对工匠来说有如整只手的心脏。
失去了食指的汉维，没过多久就被认为“不可能成为工匠”，然后被逐出了师门。
于是，他拿起了矮人的斧头，戴上了矮人的头盔，成为了一名矮人战士。
他在家乡附近的山岳中战斗了整整两年。
在此期间，他消灭了无数力大无穷而块头很大的魔物。
他成为了家乡最受人尊敬的战士之一。
然而，他却迷茫了。
每每看到失去了的右手手指，他总会想到自己对于机器的热爱，对于炽热的炉火、漆黑的铁锤的，那刻在基因中的热爱。
而不是飞溅的血液和肉片、商人惊慌的脸，以及师父的责骂与悲痛。
于是，他把斧头装进了箱子，箱子装进背包，带着两块面包和一壶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乡的街头。
他来到了距离家乡数千里外的兰尼奥顿。
兰尼奥顿是过去与魔界接壤的、作为前哨站建立的城市。
为了犒劳消灭魔界中魔物的战士，这里修建了许多酒馆和温泉；为了尽快补给军队，这里同样修建了冒险者协会和武器铺。
于是，这里似乎随处都能看到锅炉、高炉和熔炼塔。
维修这些的是一名老匠人，似乎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汉维拜访了他。
“先生，我失去了一根手指，还能成为匠人吗？”
“帮我在那边按住，对，就那里。把锤子给我。”
老匠人知道他没有手指，所以从来没有让他做过需要两只手都健全才能完成的工作。
其中就包括维修当时最大的一座地下式锅炉——现在位于德米后街中心的老锅炉。
那也是汉维唯一一座不会修的锅炉。
除此以外，老匠人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就教给了汉维他所有的技术。
于是，老匠人倒下了。
老匠人没有娶妻，也没有后代。
汉维又照顾了他整整五年，直到他去世。
没有拜师仪式，没有入门考试。汉维拿着街边刚买的锤子、背着行李走进老工匠的店铺时，就已经成为了匠人。
这一匠，就是整整十三年。
……
“这就是汉维·高杉。”普莱特平静地看着汉维，“一直在凭借自己的意志反抗命运的匠人。”
冒险者们沉默着，围绕着篝火，沉默着。
篝火的光芒照耀着汉维的侧脸，和他棕色的胡子。
月光升起，银色的光晕环绕着四周。
冒险者们没有交谈，却整齐划一地举起了各自的武器。
金银色相间的花环，围绕着篝火跃动着。
“致敬兰尼奥顿最伟大的匠人！汉维·高杉！”利特耶忽然举起拳头，大声喊道，“一路走好！”
“一路走好！”
冒险者们的声音响彻云霄，撕裂黑暗。
……
普莱特腰间的长剑，微微泛着蓝光。
泊莉什的灵体站在人群不远处，看着面前的矮人。
“……拜托你了。”矮人再次重申道，“他是我过命的兄弟。”
“交给我吧。”泊莉什点了点头。
随后，矮人的身形消散在夜幕之中。
……
“我有他家乡的地址，他告诉过我。”
入夜后，篝火前只剩下普莱特和利特耶。
汉维身上盖着一块教会送来的亚麻布，上面画着黑色十字。
依照冒险者协会的规定，冒险者如果死于中毒、诅咒或疾病，必须首先送去教会进行净化（焚烧），而后将遗骨转交给其家人。
虽然不太人道，但这是为了其他人考虑——所有冒险者都有此觉悟，否则他们不会成为冒险者。
利特耶望着那黑色的十字架——无需隔离，直接净化——，脸上无法忍耐住的悲伤。
“抱歉，冒险者死在我的任期里……”利特耶忽然转过身去，“这还是头一次……”
“……嗯。”
普莱特把手放在了利特耶的肩上，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夜已深，周围的人已散去。
他们要为明天的战斗养精蓄锐。
“节哀。”
秘书忽然从远处走了过来。
她手里拿着一块记事板，还有一张卷轴。卷轴似乎是某种文书。
“怎么了？”利特耶擦了擦眼睛，接过记事板，借助篝火的光芒看着，眉头皱了起来，“这是……”
“发生什么事了？”普莱特也凑了上去。
“汉维杀死的怪物的报酬清单。”利特耶看向普莱特，“你说他有家乡，所以他应当有合法继承人，对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普莱特摇摇头，“……他好像说过他有个弟弟？”
“那这部分先放一放。”利特耶再度看向记事板，又看向秘书，“这里为什么有两个结果？”
“这也是我困扰的地方。”秘书指向记事板，“汉维·高杉生前是B级冒险者，如果死于某个魔物，这个魔物的悬赏金应当被提升……”
利特耶上下扫视了记事板几遍，抚摸着下巴，眉头紧锁。
“如果按照实际情况，汉维·高杉死于没有悬赏中的哥布林杀手，这只哥布林杀手的赏金应该提升四百五十银币；如果按照哥布林王杀死了他，赏金就会提升三十三枚金币……”
“按照最多的赏金发放吧。”利特耶把板子交给秘书，“讨伐报告我来写。”
“明白了，嗯……还有。”
秘书忽然掏出了一只纸卷，递向了普莱特。
那是一份契约书，上面盖着营地的冒险者支部的契约魔法纹章，用金漆封边。
“这是……”普莱特看了纸卷几眼，没有打开，“这是什么东西？”
“因为你发现并带回了汉维·高杉的遗体，他的战利品所得应当有三成属于你。”秘书低声道，“这是协会的规定。”
“唔。”普莱特抬头看向秘书，“其实……”
“我也付给那名C级冒险者了，这是平分后的结果。”秘书回应道，“不过，你们因为违规进入禁止进入的范围，将面临最长六个月的禁止活动的惩罚——这是扣除了那部分、税收以及罚金后的报酬。”
“唔。”
普莱特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冒险者活动禁令，意味着他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允许进入冒险者协会规定的狩猎范围，也不能以打折的价格享受冒险者协会的餐食，更不能用冒险者协会的武器保险来维修铁堡号了。
“您不想知道有多少吗？”秘书推了推眼镜。
“……嗯？”普莱特看向她，又看向手里的卷轴，耸了耸肩，“多少都……”
“总计七十五枚金币、六十八枚银币和四枚币。”秘书把记事板抱在怀里，“恭……唔，感谢你对协会……的贡献。”
“不是那个问题。”普莱特叹了口气，摇晃着手里的纸卷，一脸苦涩地看着秘书，“我怎么能……”
「收下吧，兄弟。」
普莱特忽然愣住了。
他猛地望向身后帆布盖着的、汉维的躯体。
那名矮人——一如既往地平躺在那里。
手里握着矮人战斧，以及漆黑的匠人铁锤。
「……他这么说的哦。」
令普莱特冷静下来的，是紧随其后的、剑小姐的声音。
是啊，汉维永远也不会再放开他的斧头，永远也无法再挥动他的铁锤……
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永远无法再一起畅饮……
他此时才真正意识到，汉维已经死了。
普莱特的眼泪如瀑布般涌出。
“……如果你思考好了，这张契约书可以在包括兰尼奥顿在内的所有冒险者协会兑换，没有期限。”秘书紧绷着脸，走上前来，低声道，“愿您斩荆披棘，勇往直前。”
“……谢谢。”
……
“我说，薇齐。”利特耶忽然开口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选择了对吧。”
利特耶和薇齐一同走向冒险者协会工作人员的帐篷。
他们把普莱特留在了篝火前，让他守着汉维的最后一晚。
明天早上，将会有教会的车队带他离开。
“您所言极是。”
“别装蒜，你从一开始就只拿来了一份契约书，老会长代理。”利特耶拍了一下薇齐的后背，“所以，这轮清剿进行得如何了？”
薇齐推了一下眼镜：“嗯。是这样，讨伐部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