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感觉？”
“嗯……是我起的名字。怎么了？”
“不……从你能说话开始，好多之前没注意的地方就……”
“哎呀没关系啦。”
这里是温德米尔，普莱特去往霍拉摩尔路途上最大的一座城镇。
不过似乎来的不是时候，最热闹的丰收季已经过去，唯一留有些许节日气氛的，就是高处那些还没撤下来的彩带，以及旋转着的风车磨房。
温德米尔是王国西部地区最大的粮食产地，坐拥万亩良田，遍地可见大型风车磨房，供养着周围数百个城镇的上百万居民。当然这个数据是官方宣称的，这个世界的人口统计……是门艺术。
在巨大的蒸汽机车和魔导机车面前，普莱特的铁堡号就像一台加长款的自行车，旅店的停车场里画的最小的标线，铁堡号也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二。
总而言之，连日奔波带来的疲惫感，在躺在床上的一刹那才涌现出来。
开车也是相当累的。
“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感觉，只要我的身体和你的身体重合，你的一些感受……就能传导到我这里。”
“……听上去有点难以接受。”
“你知足吧——要不是我现在和你的身体几乎完全重合，你身上的酸痛要翻个好几倍哦。”
正如泊莉什所说，她的“灵体”，在和普莱特有某种程度上的重合时，普莱特的一些感受就能传达给她。包括吃下美味的食物，享受温泉，甚至心里的情绪，都能这样传递过去。
当然，传递的同时，普莱特能感受的部分也会相应减少，这是他某一次在路上煮了一锅咸粥，调完味之后的第二天再去尝结果给自己咸得翻跟头，和泊莉什试过几次才发现的。
这样回想起来，之前只要拿住剑柄，身上的疲劳就会消退一些，大概就是泊莉什承担了那部分疲惫感吧。反过来也一样。
“今晚我和你躺在一起。”放在枕边的泊莉什小声说道，“好好休息一晚吧，大叔。明天我想去看风车。”
“风车……”普莱特望着漆黑的旅店天花板，“确实啊，这里刚刚过完丰收季，粮食什么的肯定相当便宜……我正好也要去买点东西。在这里停留几天吧。”
“好哦。”
这里的旅店比兰尼奥顿豪华得多，当然住宿费也贵得离谱，普莱特选的单间带餐食一天就要七枚银币，提行李的、洗车的、给车加油的小费，还有给泊莉什买来的满满一大桶魔力液，今天一天刚住下就花了二十九枚银币。
普莱特虽然并不缺钱，但他对自己的每一笔开销都很在意，换言之，他是个铁公鸡。
更严重的问题是，这里实在过于和平，能够战斗的冒险者也少之又少。虽然这里的冒险者协会也一如既往的开设，但门可罗雀——优质的劳动力一般在一年的刚开始，就被各大农庄成批签走，有的时候甚至还要向别的城市发布悬赏委托来帮助耕种收获，作为找不到工作的闲散人员的聚集地，冒险者协会出现这种情况也是可以理解的。
只不过，普莱特只有两个经济来源，一是锻造武器，二是完成冒险者协会的委托。前者现在因为陷入了非常和平的环境而不可能找到订单，后者因为他的身份还处在禁止活动的惩罚期内所以也不能挣钱。
也就是说，现在他变成了失业的状态。
虽然之前交给德米的一百金币，已经通过各种情报或者物资的方式基本都拿回来了，还有和兰尼奥顿高层斡旋，搞定领主的事，基本都没让普莱特再额外花钱，普莱特出发时大约还有二十枚金币的现金，经过这大半个月的路程，已经花掉了八枚金币左右。
除非他能在汉维的老家找到工作，不然就……
“你的手好凉。”
“啊……刚才去了个厕所。”
“唔嗯。”
普莱特深吸了一口气，把这些繁杂的思绪赶出脑海，放空大脑。
没过多久，他便沉沉睡去。
……
“……起来了，泊莉什。”
“嗯……嗯？”
泊莉什的灵体，刚一睁眼就看到普莱特晃着那只自己附身的剑，小声呼唤道。
说来也怪，虽然自己附身在上面，除了自己摸不到其他事物，而其他人也看不到自己之外，和活着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虽然不需要睡觉，那也只是和普莱特分开的时候——只要两人的身体重合，普莱特的困意就会带给泊莉什，让她也变得困倦了。
她不讨厌这种感觉，反倒是一直没有困意的生活让她觉得有些奇怪。
随后她爬起身，在记忆中取出自己平时穿着的棉布便服，底很厚的牛皮靴子，换在身上。
“不要晃了。”她开口道，“我不在那儿，而且，你触碰剑身我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啊。喔。”
“比起那个，”泊莉什看向窗外，只有一点点光亮从窗子的边缘透进来，“起这么早要干什么？”
“看风车。”
“风车……是会和日出同时出现的东西吗？”
“我们要开铁堡号去，路途很遥远……如果太阳出来了，交换作物的货车就会把所有道路挤得水泄不通，我们就出不了城了。”
“这样啊。那快走吧。”
普莱特穿戴整齐，将泊莉什挂在腰间，用一些布条将陨铁缠在剑柄上。
他之后要把这东西做成护手的一部分。
……
“太阳出来了。”
“是啊。”
城外的小路，初冬的早上很冷。
普莱特在驾驶座下面点了一只魔法火炉，用小瓶的魔力液作为燃料，散发着还算温暖的热量。
因为一直在赶路，很久没有点燃货仓里的熔炉，车子又在户外停了一夜，现在的货仓和冰窖里相当。
普莱特身上也穿上了厚厚的牦牛皮大衣，但仍然挡不住寒风顺着窗户的缝隙钻进来。他打了个冷颤。
“很久之前，开拓者们来到这片土地的时候，带来的种子里有小麦，所以现在这里主要的作物都是小麦。”普莱特开口道，“风车磨坊就是为给小麦脱壳才建起来的。”
“嗯？风车……磨坊？”
“靠近河流的地方有水车磨坊，不过现在河流的液位很低，水车磨坊只有很大的几座能用。”普莱特回应道，“其余的也在被大型魔导收割机和魔力磨坊所取代。”
“嗯……就是说，以后不会有这种风车了吗？”
普莱特忽然望向窗外。
在道路尽头、田埂的交错间，一座风车正立在那里。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一半的风车塔上，枯死的藤蔓植物泛起些许金色的光芒。
那巨大的扇叶还在旋转，逆着风的方向。
宛如一座巨人，手持呼唤丰收的神杖——
“不会，这里的人们把自己的城镇以风车……温德米尔命名，就是在感谢这些带给他们世世代代富足的造物。”普莱特转动方向盘，车子朝着风车塔的方向驶去。
铁堡号停在了风车塔的一侧，熄灭发动机后，普莱特跳下车，走到了风车塔的正门前。
这座风车塔似乎已经很久没用过了，连那大门上都爬满了藤蔓。
外墙的石砖也在不知道多久的时光的摧残下风化、露出斑驳的内部。沿着风车塔生长的藤蔓，从根部的地基附近一直爬上了塔尖，临近冬季它们很快就会枯死，然后在新的一年里再度生长……
“喔……它的内部原来是这样的啊。”
“什……你已经进去了？”
“嗯？不可以吗？”
普莱特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她说她本来就是一种类似灵体的姿态，能穿过墙什么的肯定不在话下吧？总不能是从十米高的窗户……
普莱特苦笑着叹了口气，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大门上的锁。
“你怎么有这里的钥匙？”
“这座风车塔原本是属于……喝！嗯——原本是属于我们下榻的那间旅馆掌柜的，昨天你说要看风车之后，我就问他打听了一下。”
普莱特推开厚重的风车塔大门，见到了风车塔的内部。
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见风车塔的内部，以往都是在各种图纸或者记录机械装置的书籍上看到。
巨大的风车主轴位于塔顶，连接着外面的扇叶，这里的扇叶有六片或者八片的，这座是六片的，现在正缓慢旋转。
在塔顶天花板附近，巨大的铁质齿轮套在风车主轴上，连接着一块同样巨大的齿轮箱，里面是两块独立的锥形齿轮，让风车的旋转中轴由水平转为竖直。
在齿轮箱下面，还有两块巨大的、木质但包裹了厚重牛皮的联动器，此时正被四根锁链吊起，这样扭矩不会传导到下面的变速箱上——在联动器被放下的时候，两块能够靠摩擦力互相啮合的大木块才会一起旋转，使它下面的变速箱和之后的动力组件工作。
不然农闲时期，没日没夜的工作很快就会损坏这些设备。
变速箱是盛放了大量齿轮和机油的铁箱子，它会让本来旋转得很慢但力量很大的风车的力转化为可以给磨盘使用的、速度快但力量没那么大的自然之力。
虽然力量没那么大，但那直径一米多的大磨盘还是能带得动的。
“这是什么？啊，就是你前面这个木杆。”
“这个啊，这个是在没风的时候用牲口推磨的……”
“不对，那个是刚开始让磨盘旋转的时候、人手推的地方。”
普莱特扭头看向门口，一个年纪和他相仿的大胡子大叔，叼着一根烟卷站在门外。
“阁下是……”
“我看到有人在门口停了一辆车，就过来看一眼。”大胡子大叔把烟头在外墙上按灭，才走进屋子，“你是旅行者吗？”
“嗯，路过这里。”普莱特点点头，“我是由风闻旅店老板介绍……”
“啊，那小子啊。”大胡子大叔仰头看向风车的主轴，似乎一脸惋惜的样子，“自从风车塔继承给他，他就没好好干，把联动器吊起来就当万事大吉了。”
“嗯？”
“这东西，”大胡子大叔拍了一下磨盘，“有十几吨重，要是联动器哪天掉下来，连着主轴甚至外面的风车都会被刮断。最好的办法是把十字齿轮箱拆下来。”
“阁下是……修理风车的匠人吗？”
“嗯？”大胡子大叔愣了一下，摆了摆手，“我只是个农场主。”
经过大叔的介绍，正如普莱特所打听的那样，温德米尔的风车正在以相当快的速度被取缔。
风车原本建在野外，是因为农田所处的这片平原的风，要比北方的温德米尔更大也更柔和。温德米尔西面几乎就是山丘，没有风的侵扰，风和日丽，春天的时候偶尔有几天狂风也不足挂齿。
然而，魔法带来了更加便利的魔导设备，不仅是磨盘，收割、播种甚至捉虫，都可以用魔法来解决，这些传统的风车就逐渐被取缔了。
温德米尔的人们是诞生在风中，在风的吹拂下成长，并随风逝去的。
原温德米尔的城主兼农合会长是非常传统的，在他的阻挠下，魔导装置和各种代替传统农业的设备并没有在这里生根发芽。
但他也有老的一天。他的继任者，也是他的儿子，不仅完全不遵守他父亲的教诲、遵循传统，反而大力引进魔导设备，统合连片的农田，由农场主来管理农田的种植和收获……
在他的带领下，整个温德米尔的农作物产量上涨了大约四成。
“这不是很好的事吗？魔导设备的……”
“风能持续推动磨盘，是因为它很柔和，但又蕴含巨大的能量。”大胡子大叔忽然打断道，“这片大地也是如此，正因为蕴含巨大的能量，又很柔和，所以人们承受其恩惠的时候，也应当抱有敬意且懂得知足。”
“唔。”
“现在农场主们也在想办法，如果每年都像今年这样从播种季的一开始就迅速种下、迅速采收，一点儿也不留给土地，温德米尔的产量终将会一年不如一年。”大胡子大叔靠着磨盘，看着敞开的大门外、晨光照耀在刚刚采收完又翻好了的农田，里面几乎没有一棵农作物的痕迹，“总有年轻人不懂这个道理。所以不能把所有事都交给他们。”
普莱特知道他说的土地肥力下降的事。一块地方如果长期种植农作物，而不进行翻耕或者还林工作的话，用不了多久那块土地就会变成干巴巴的、一粒粮食都种不出来的荒地。
温德米尔的人们用上魔导设备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但今年似乎是头一次从播种季到收获季，几乎全部交给魔导设备来完成的一年。
魔导设备的设计就从没考虑过土地肥力的问题，它们设计出来就是为了将农作物采收，然后将根系翻进土壤，其余的部分打包成给牲口吃的饲料。
以往的传统收获季，或多或少会遗落一些作物到地里，对麦杆和玉米梗的处置基本也是一把火全部烧掉，还会向地里施加一些生活垃圾或者牲口的粪便制成的堆肥，这样勉强能达到土地肥力的平衡。
魔导设备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希望籼神不会怪罪下来吧。”大胡子大叔朝门外走去，在门口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打量了几眼普莱特的车子，“这种……榨干大地的东西。”
大叔走后，普莱特才发觉从刚刚开始，泊莉什就一直没说话。
“泊莉什？”
“嗯？怎么了？”听到普莱特的问话，她才回应道，“你们聊完了？”
“嗯，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这就回去吗？我还想再在塔尖上待一会儿。”
“塔尖……你怎么上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