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朗伯爵。”
深夜，文朗·诺尔伯伯爵的书房大门被敲响。
他在书案前抬起头，眼睛在大门前驻停片刻。
“什么事？”
“又有领民上门乞讨了。”
“轰走！没完没了的。”
“……遵命。”
文朗瞥了炉火一眼，里面的干松木烧得正旺。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去，在魔力灯的光照下，看着书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如何当好一名领主》。
四个月前，他突然被国王从王都赶了出来。
没有任何前兆，自己十四代相传的侯爵身份被撤，降为伯爵之后派遣到了这里，只拿到了大约两千平方公里的领地。
这里与矮人国接壤，靠近山脚下，常年气候寒冷，冬天的时候尤其如此。
这里还出产了大量的秘银矿，同时又与魔界接壤，曾是十分重要的军事重镇。
然而，自从文朗来到这里，似乎每件事都没有顺心过。
“……文朗伯爵？”
“干什么！？”他猛一拍桌。
“那个，领民们说……他们实在饿得走不动了……”
“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让粮食变少的！”文朗怒吼道，“要怪就怪那个泊莉什，她把魔龙消灭掉，魔物在冬天都不敢出门……”
“伯爵，能不能把……剩饭……赏给他们一点？”
“剩饭？那就是些汤根和面包边！”文朗盯着门口，“他们连这种东西都要？”
“总比没有强。”
“那随你吧！”
“哎。”
在门外，微微鞠躬后转身离开的老管家，原本服侍的是这里的前领主。
他走向厨房，掀开锅盖，里面是大概还有两碗的冷奶油汤；在一旁的竹篮里，是女仆们切下来的面包边，码在一起。
他把竹篮挎在肩上，端起锅子，走下楼去。
寒风中，在伯爵宅邸大门外栅栏处等待着的，是几个身材矮小的小孩子，手里拿着脏兮兮的木碗。
“行行好，老爷……”他们看到老管家走上前来，一齐哀求到，“我们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好了好了，把碗拿稳。”
“谢谢老爷……”
他用长柄勺，小心翼翼地从锅子底部捞出冰冷的奶油汤，尽可能平均地分装到每个木碗里。
勺子刚离开木碗，碗就立刻被抽回去，然后贪婪地凑到嘴边大口吞咽……他还没来得及把面包边放进去。
就这样，冷汤穿过喉咙发出的咕咕的声音此起彼伏，老管家扭头望向宅邸顶楼侧面的书房。不知是魔法的灯还是炉火的光芒，透过窗帘照射出来。
分发完食物，老管家一言不发地离开栅栏门口，任凭身后的孩子们的哀求。
他逼着自己充耳不闻。
前领主，一个几乎算得上是宅邸里最瘦弱的老爷子，每天坚持晨练而身体硬朗。
在勇者消灭了魔龙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果断向国王请缨，去担任曾被魔龙势力侵占的领土的开拓者，带走了所有的家眷，只留下了一些行动不便的、年纪大了的老扈从，包括老管家。
他的大儿子加入了讨伐魔龙势力的军队，立下了赫赫战功，现在正在北方的某座城镇做骑士长，距离这里要三个月的路程；二儿子在王都进修魔法，再有两年就能参加评定大魔导师了；而其他儿子和女儿都出落得相当不错，没有为家族丢脸。
而在老领主离开之后，国王几乎立刻派遣了另外一个人前来担任这里的领主。
就是文朗·诺尔伯，前侯爵。
前领主在这里担任领主期间，也只是子爵，文朗比他的爵位高了两级。尽管他来到这里后立刻被降为伯爵，那也依然比前领主的爵位要高。按照王国的律法，他的命令，老领主应当无条件接受。
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原本留守在老领主宅邸的这些扈从，摇身一变，成了文朗的扈从。包括十几名女仆，一个老管家和一名女仆长。
他来到这里的头一个月相当不适应，得知这里的正餐没有汤的时候还发了大火。
女仆们只能尽可能满足他的愿望。然而那些女仆们从来没有做过王都贵族享受过的汤品，不得不一次次地尝试，他也在这期间逐渐降低了期望。就在这样的双向奔赴下，他似乎终于接受了女仆用能找到的所有食材做出的、只是没有怪味、喝完不会闹肚子的汤。
但他至今都不肯吃面包边。老管家倒是挺喜欢吃的，因为脆脆的，口感很好。
文朗来到这里时，带了一大笔钱，总共有两千多枚金币。
在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或者说，那些他在王都还持有的面子，在头一个月里疯狂犒劳当地的富商和贵族，还从临镇聘来工匠打造了一座自己外形的雕像，钱就花得差不多了。
然而，在领民税收交上来的时候他却傻了眼——当地看上去最富有的富商只交了一枚金币。这让他勃然大怒。
而在对方拿出详细的收入账单时，他又傻了眼。
这名看上去最富有的富商的家里，唯一一件没有破的东西就是他身上的衣服。
他在二十六岁那年，被流放般派遣到了边境。
虽然他还年轻，他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翻了前领主留下的日记，上面详细记载了关于这里出现哪些问题、应该找谁。
但是，那些他写下的、对这里最有用的一批人，一部分已经随着老领主一起离开了。
更可笑的是，另一部分，还算有点资产和财富的那些人，在他刚到这里、大肆挥霍的时候就逃走了——他们早就预感到他会花光钱，然后问他们要高额的税收，干脆不如提前跑路。
于是，剩下的寥寥几个，都是些不入流的贵族，以及几乎只够自己一家吃喝的小商贩。
老领主的离开对这座城镇称得上是毁灭性的打击。当然，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也已经晚了。
“……文朗伯爵？”
“又怎么了？”
“还请您早点休息。”
“走开！我烦着呢！”
文朗的眼睛在那字里行间穿梭着，希望能在这本从行商手里买来的书找到对现状有一丝丝帮助的建议。
然而并没有。
成本大套的官话，如何讨好上司和如何对付刁民占据了这本书的绝大部分。
这本书不会教他怎么让快要饿死的领民活过来，更不会告诉他，该怎么做能让对他失望的国王有所改观。
上周去视察的时候，已经看到不少领民对他投来敌意了。
从那以后，他的大门上就挂上了锁。
“这破烂玩意儿！”
文朗暴起，把书丢向了面前的地毯。
劣质书本的书脊碰了一下地面一下就裂开了，有几页书页，随着风刮进了壁炉，烧了起来。
这种东西最好的用处就是拿去当燃料。文朗都不多看一眼，转身走向大落地窗。
他看到外面飘起了雪花——而宅邸的门口，还围着几个又黑又小的身影。
那帮孩子每天晚上都会来这里乞讨。文朗看着他们，嘴角微微抽动。他恨不得那些孩子马上冻死在那里，这样他就有理由把他们埋了……
可他们只是还有力气从山下走上来乞讨的孩子——那些没有力气的呢？那些和兄弟姐妹窝在冰冷的床铺上忍受着寒夜鞭笞的呢？
文朗感觉自己的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他咽了一口唾沫，伸出手，狠狠地把落地窗的窗帘拉上了。
……
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昨晚的雪下得很大，但并没有风，高高的铁栅栏都尖刺顶着白色的小帽子。
文朗的靴子踩在地上，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文朗伯爵，早上好。”
“嗯。”文朗朝在院子里扫雪的老管家点了下头，径直走向栅栏，“早饭做好了吗？”
“请您原谅，已经没有能做汤的材料了。”老管家用高大的扫把扫着雪，清出门口通往栅栏的路，“早饭只有热水和面包。”
“……也罢。”文朗站在栅栏边缘，看到雪的喜悦一扫而空，望向这座城镇，几乎没有几家的烟囱还冒着烟，“今天有什么工作？”
“没有。”
“还是没有吗……”文朗抓住冰冷的栅栏，那刺骨的寒冷令他一瞬间收回了手，他搓着手，“那，我该做点什么？……以往的这时候老领主在干什么？”
“在晨练，文朗伯爵。”
“晨练？怎么练？”文朗扭头看向他，伸出一条胳膊在空中挥舞着，“——这么练？”
“绕着宅子跑十圈，然后再吃早饭。”老管家头也不抬地回应道，“您如果不想让骨头疼痛的话，建议您也……”
“我倒是希望你在别的地方给我点建议，这种适用在老头子身上的建议对我来说没什么用。”文朗靠住栏杆，望向下面的城镇，“这地方……老领主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只是个管家，前领主的事，您可以翻阅他的笔记。”
老管家已经扫到了栅栏门口，掏出钥匙，打开大门上的锁，然后继续往外扫着雪。
“国王要是想让我死，不如直接杀了我——用全国最锋利的断头台，砍下我的头。”文朗望着面前平整雪白的地面，“但他把我送到这里来……因为我没在泊莉什的葬礼上哭得像个泪人？还是给她捐的物资太少了？喂，老管家！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你不可能知道。我都不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
文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腰去，搓起一个雪球，朝老管家丢了过去。
“嘿！”
“请别打扰我工作，文朗伯爵。”
“别扫雪了，反正也没人会……哦，除了那几个死孩子。”文朗在手里掂着另外一个雪球，“陪我玩会儿吧？”
“……如果您希望的话。”老管家停下了清扫的动作，背对着文朗，他那破旧的风衣上镶着一块没完全掉下去的雪块。
“来嘛来嘛。”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老管家迅速下腰，抄起一团雪，顺势就朝文朗丢了过去。
然而，因为他在栅栏里，老管家在栅栏外，雪球命中了铁栅栏然后爆开了。
“哦哟？老东西劲儿还挺大！”
“下一次我会打中的。”
“接招！”
女仆长端着锅子和裹着棉布的篮子出现在宅邸门口，看到两人在雪地里打得不可开交，疑惑在脸上停留刹那，然后走上前去。
“你怎么也玩上了！？”女仆长走到摔在雪地里的老管家身旁，大声斥责道，“我可不记得让你出来……噗唔！！”
“来啊！看我把你们两个都砸成雪人！”文朗一手一个雪球，兴奋地大喊道，“把女仆们都叫出来，这么多雪，不打雪仗可真的亏大了……”
“您别闹了！”女仆长把篮子丢到一旁，拍掉脸上的雪，用围裙擦了擦脸，“……该吃早饭了！”
“晚会儿又怎么了嘛。”
“晚会儿就凉了。”老管家站起身，拍打着身上的雪块，靴子里进了雪让他有些不太舒服，“如果您还想玩的话，请饭后再……”
“还玩啊？”女仆长勃然大怒，猛地拉了老管家一把，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我说你脑子是不是也出了什么问题？”
“当下也只能这样做，否则还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老管家低声回应道，“你也看出来了，他不是当领主的料。”
“那你还陪他闹？”
“我是管家，这是我的职责。”老管家站直身体，转过身去，看向把栏杆作为投掷目标的文朗，“文朗伯爵！先去吃饭吧！顺便拿副手套过来——空手摸雪久了，手会冻裂的！”
“啊？是这样吗？”文朗挑了挑眼眉，“我还从没听说过这种事……不过的确该拿副手套来。走吧，回宅子去。”
……
“今年的收成差得一塌糊涂，要是再跟那个粮商买粮食，迟早得落个变卖家产的地步。”
饭桌前，原本仆人和领主分开用餐的规矩，因为文朗来晚了而不得不一同坐下。文朗显然有些不太乐意。
“不如去问问矮人国？”
“他们比我们还缺粮食！而且去矮人国的路上有那么多魔物，商队都会觉得头疼……”
“肥皂什么的也快用完了。”
“对啊，冬天洗衣服也是个麻烦事……”
“我说，你们能不能不要吧唧嘴了？”
文朗坐在桌旁，手里端着温水碗和面包，看着那些女仆。
热水和面包一起在嘴里发出吧唧嘴的声音，在女仆们看来已经是没什么所谓的事，但对家教优沃和在王都礼仪充沛的人们之间生活惯了的文朗来说，这声音尤为刺耳。
“抱歉，文朗伯爵……她们一直是这样的。”老管家坐在文朗伯爵身边，“要不，让她们等会儿再过来吃？”
“不用了。”文朗一口回绝，愤愤地嘟哝道，“……餐桌礼仪差得一塌糊涂。”
“您消消气……”
“哎你小子什么态度？”
“喂！”
一名女仆突然把帽子摘下来，丢在了地上。
两名女仆拦住了她，把满手的面粉擦得她的花裙子更花了。
“不准和伯爵顶嘴！”老管家低吼道，“你想被关禁闭吗？快点道歉！”
“你就那么愿意让这小子当领主吗？跟条狗似的围着他转……”
“把她的嘴塞住！”女仆长眼神明显的慌了。
“还有你也是！看看这家伙来了把你们唔！唔唔——”
女仆的嘴里被塞了一块抹布，两名女仆死死抓着她的双臂，按在了餐桌上。
文朗依然坐在那里，看着发飙的女仆，一言不发。
“……关到紧闭室去。”老管家低声道，“没有伯爵的允许，谁都不能放她出来。”
“唔！！唔！！”女仆还在挣扎。
“没听明白吗？”女仆长怒吼道，“带走！”
嘴里塞着抹布的女仆被带出了餐厅，一路吼叫着，声音逐渐远去。
在场的女仆和文朗，似乎都没了吃饭的意愿。
“……伯爵。”管家提起桌上的热水壶，凑到文朗面前那几乎全满的碗旁边阿曼，“我给您添点热……”
“够了！”
文朗猛地把面包和碗摔在桌子上，水洒了满满一桌面。
“我吃饱了！”
“伯爵！”
文朗摔门而出，女仆长追了出去，但身体宽大的她，根本追不上年轻的文朗。
老管家透过餐厅的窗户看到，文朗径直朝宅邸的大门外跑去了。没戴手套。
他望着他，消失在领主宅邸的山坡尽头，轻轻叹了口气，拾起桌上文朗丢下的、沾了水的面包，咬了一口，咀嚼了两下，咽了下去。
旁边女仆的窃窃私语，他都听在耳朵里。
他再一次逼着自己充耳不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