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阿嚏！”
“咯吱——”
“……领主大人？”
文朗坐在一户人家的门前台阶上，听到叫声猛然回过头去。
那是一个年仅几岁的孩子，端着一只轻微生锈的铁盆，里面是冒着烟的热水。
“妈妈说了，坐在台阶上会闹肚子。”她从文朗身边经过，把满满一盆热水泼向院子，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文朗，“……你坐在这儿真碍事。”
“碍……咳嗯。”文朗咳嗽一声，脸上闪过一丝不悦的表情，“你既然知道我是领主，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
“因为妈妈说，领主不是个好东西……”
“安莉！”
从门口忽然出现的，是一名瘦弱的女子，扶着门板喊道。
“妈妈？你怎么起来了？”
“快给领主大人赔礼道歉……十分抱歉！领主大人，孩子还小……”
“没事。”文朗摆摆手，站直身子，发梢上因为狂奔冒出的汗已经结成了霜，看着那小女孩，“领主一定要大度，不能因为这种小事……”
“呜……”小女孩看到文朗的表情，一脸惊恐，把铁盆丢在院子里，猛然跑向她的母亲。
母亲让她进了屋，然后猛然锁住了大门。
文朗见状，冷笑一声，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走出院子。
这镇子不大，依山而建，南北只有不到两公里长。
近三分之一的房子如今已经变成了空房，其余的大部分也只有像管家或者女仆一样的人偶尔打扫而并不会常住。下了雪，他们似乎更不会从远方的邻镇赶来了。
那边比这里更适合过冬。
所有的房子都有着厚厚的屋顶，煤炭又是秘银矿的副产品，在这附近的价格很便宜，几乎每家院子里都堆着一堆煤——他们不用担心冬天的寒冷。
需要他们担心的只有食物的问题。
在老领主的笔记里记载过，往年的这个时候，老领主会找到一大批粮食商贩，在这一条主街道上开设为期半个月的粮食贩卖会，那些商人远道而来，拿着足够全镇人度过冬季的粮食，换取当地人们制作的手工艺品或者矿物。
然而今年，前来这里的粮食商贩只有寥寥数人，停留了三五天就走了。据说是受到了国王的委托，向开拓地运送粮食有额外的补贴，就没有往这边赶，以至于家家户户都没有拿到足够的粮食……
老领主也说过，偶尔赶上灾年之类的，粮食不足的情况下，可以委托某个当地贵族贷款向邻镇购买储备粮分发给领民，并在第二年开春的时候适当提高税收，还清贷款，在这里还算常见的事，每隔三五年就要折腾一次。
但现在，那名贵族已经跟着老领主去了开拓地，邻镇根本没有他认识的人。
更不要提会百般刁难他而拒绝向他提供贷款的邻镇商会银行……
他不是没有努力过，每次尝试都会发现自己走进了死胡同。
“哔——”
远处，漆成红色的邮递站前，停了一辆邮局的车。
邮递员将寥寥几封信件交给来接应的老人，寒暄了几句就登上车子，驶离了镇子。
文朗和王都的家眷们还互通着书信。原本一路上是靠昂贵的通讯魔法进行的，但这里能掌握通讯魔法的几个人，也跟着去了开拓地——现在文朗只能以每封两银币的价格向王都的亲戚们寄信。除非他愿意坐四小时的马车去邻镇的通讯站。
差不多到了能收到回信的时候了吧，文朗心想着，走向邮局。
上封信是在大约两周之前寄出的，伴随着一大堆矿石标本礼物，还有一大堆控诉当地现状的抱怨，寄给自己在王都很关照自己的姑妈——格兰·维尔特侯爵夫人。
说出名字之后，满脸褶子的老人将刚刚收到的信件在玻璃柜台上摊开，让文朗自己翻找，她自己转过身去，整理柜子上的邮件。
这次来了大约二十封信，绝大多数都是那些离开的贵族寄给留在这里的家眷一些嘘寒问暖的信。
在信件中，文朗发现了写着自己收件名的信件，一共有三封。
第一封来自路上见过一面的地方官员。文朗和那名官员喝了几顿酒，对方对文朗的遭遇深表同情——他是很早之前就被派往边境的贵族的子嗣，当然那发生在他出生之后。在三十多年的时光里，他父亲接受了现实，和当地人混得很好，他本人前段时间刚刚提拔到子爵，这封信是他在路上写的。
「致：文朗·诺尔伯伯爵
近来可好？在我发出这封信的时候，您应该已经到了那座镇子了吧。
我现在正在前往王都的路上，为册封子爵的事做准备。您一定见过国王吧？我还从没见过他……从册封子爵开始就要由国王亲自主持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听说他有个女儿，希望不会对我太严格……我对贵族的礼仪掌握得还不是很好，毕竟我满脑子都是搞研究嘛。哈哈。
说起来，据我父亲说，当初他刚到温德米尔的时候，拿当地那些古板的领民完全没有办法，不过后来，他亲自参与劳作，才逐渐取得了领民的信任。
不知道能不能帮到您——我父亲是男爵，身为伯爵的诺尔伯一定比他更优秀吧？也许现在正和领民们一起谈天说地呢？哈哈。
我从没去过边境的城市，听说那里很冷，请您多保重身体。
期待您的回信。
巴法罗耶·汉尔豪施 敬上」
“呵，那家伙。”文朗冷笑一声，把信纸叠起来，揣进口袋。
文朗最开始看他的印象像个书呆子，因为他总把一些文朗根本听不懂也不关心的魔法术语挂在嘴边，哪怕和他在温德米尔的酒宴上，他喝多了也只会不停地拉着文朗讲什么魔导设备的好——文朗还挺烦他的。
然而，他却是一路上遇见的几十个贵族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给他写信的人。
奇怪的想法从心中涌出，文朗拿起第二封信。
是来自姑妈的。
「致：文朗·诺尔伯伯爵
你离开王都已经三个多月了，小奢莉已经会走路了哦。
虽然你和她见过几次，但她一定也想不起你的样子了吧。虽然她现在还不会说“表兄”这个单词，我想，她一定会对自己的表兄感兴趣，你说是不是？
边境城市好像很冷，原本想给你寄一件羊绒大衣，不巧那名制衣工匠的订单都排到年后了，维尔特他想花重金插队，被我拦下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乱花钱。
你寄给我们的矿石标本，奢莉很喜欢，总是动不动就往嘴里塞……已经拿她没有办法了！下次要寄礼物的话，还是给她一些小孩子也能放进嘴里的简单东西吧。
还有你之前信里提到的那个子爵，我托人打听了一下，他好像还有个儿子，在北境骑士团当团长，名字似乎是叫“格里兰那·派麦克斯”，几个月前来过一次王都，后来又回去了。没打听到他住在哪。
当地的贵族，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跑，文朗这么好的孩子，他们根本不懂你的为人！离开你的领地将是他们此生……哈哈，抱歉，刚刚是维尔特抢走了笔。
总之，希望你早点回来，至少赶上奢莉的入学宴吧！
敬爱的。
格兰·维尔特」
“奢莉……”文朗看着那纸质都很高级还散发着淡淡香水气息的信纸，挠了挠头，“姑妈还真是……嗯？”
姑妈没有给到一点帮助，文朗把目光投向了第三封信。信封上的寄信者是个从没听说的名字，用的信封似乎也经过了很长的运输才到了这里，有些褶皱。信封很厚。
「致：文朗·诺尔伯侯爵
老夫在出发的时候就听说了，你要在老夫的领地接任老夫的工作，这是国王指定的。
我们没有见过面，老夫完全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我想，你既然是从王都来的贵族，肯定适应不了当地的气候和生活，所以老夫把我最信任的那些家眷留给了你，希望你可以善待他们。
随信附赠的是我交给家眷们每个人的信，请你替老夫转交给他们，看了信的话，他们应该会更忠心于你——而不是我这个抛弃了他们的老头子。
顺带一提，老夫现在在儿子打下的小领土上当领主，在明年开春、冻土化冻之前，还要再吃几个月国家的粮饷。信也是由儿子替我拿到附近的村子寄出去的，这破地方连个邮局都没有。
之后就交给你了，侯爵大人。
黎麦·派克麦斯 敬上」
信封这么厚，似乎是因为里面又装了十五只信封。里面的信封是用信纸叠的，上面写着宅邸的女仆们和管家的名字。信封皱成这样，也是因为信封里没有放明信片。
连邮局都没有，信封都是手叠的，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买到明信片呢？
文朗又看向信封的正面，那个名字，格兰纳耶·派克麦斯，应该是老领主的另一个儿子。关于他的事迹，文朗并没有听过多少，只知道老领主的那些儿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
比只知道在王都吃空饷的贵族强太多了。
“哦呀？伯爵大人也来寻信了么？”
“……嗯。”
推开门进来的是一名男人。文朗见过他几次，是矿工队的队长。
镇子北边的矿坑里能挖出秘银，一种广泛运用于高端魔导设备上的材料，但这种材料的各种性质使得它在除了魔导设备以外的用途上几乎毫无建树。
似乎有些冒险者会使用秘银制作的武器，但秘银又贵又重，很难说能赶上铸铁或者蕴含魔力的木头制作的武器的效果。拿秘银制作武器，似乎是小圈子冒险者之间的兴趣。
“今年秘银产得很少么？”文朗忽然开口道，“大家都一副吃不饱穿不暖的样子……”
“嗯？啊……”矿工队长拿起了自己的信，挠了挠头，“今年感觉更像是秘银以外的东西都涨价了一样。”
“不能扩大开采规模吗？只要能产出很多矿物，肯定也能买得起……”
“领主大人。”矿工队长打断了文朗，脸上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您知道秘银矿是什么吗？”
“……嗯？北边矿坑里挖出来的东西，不是么？”
“没错，但……您恐怕不知道，要挖出一块秘银矿，要十几个人开采好几天才能挖下来……”矿工队长脸上有些苦涩的表情，带上他那满是皱纹的脸，看上去就更悲凉了，“而这样挖出来的秘银矿，连半袋面粉都买不到啊。”
文朗瞪大了眼：“什……那为什么国王还要……”
“因为在山的那边。”矿工扭头看向邮局的窗外，远处被雪覆盖的山巅，“有一群矮人正等着我们放弃这里。”
“既然换不到口粮，那就随他们拿走好了。”文朗两步走到矿工队长面前，“说不定我们还能……”
“老领主用了好几代人，才稳固了王国在这里的地位，你现在说放弃就要放弃吗？”矿工队长忽然质问道，“我们绝不答应。”
“所以你们才会饿死在这里啊！”文朗猛地跺脚，“把矿山卖掉，姑且活过这个冬天……”
“那我宁愿死在矿山中。”矿工忽然回过头去，“回见。”
一旁的邮局老人还在默默整理着邮件，只留文朗攥着一叠信站在原地。
“……顽固不化啊这些人。啊。”文朗挠了挠头，看向手中的信件，迈步走向门口，“我还要给姑妈回信……”
“咣当！”
“哦哟。”
和文朗一同开门而撞到一起的，是老管家。
文朗从地上爬起，一言不发地捡拾着地上的信件。
老管家看着他，也弯下腰去，捡起地上的信。
“这是……”
他似乎正好捡起了老领主交给他的信，端详片刻后，将它打开。
文朗突然站起，一把夺过了信件。
“……伯爵大人？”
“别看，现在不是给你看这个东西的时候。”文朗已经捡完了全部的信件，全都塞在了口袋里，盯着他，“你来邮局干什么？”
“有人见到伯爵大人来到了邮局，我来找您。”老管家回应道，“那些信……是前领主写的么？”
“但现在不能给你看。”文朗皱着眉头。
“嗯……”老管家摸了摸下巴，身体笔直地站在那里，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我们走吧。”
“走？上哪儿去？回那个就连吃饭都要被骂的宅子？”文朗瞪着他，“要回去你自己回去。”
“您不是想要工作吗？”管家低声道，“接见客人算不算工作呢？”
“客人？”文朗愣了一下，“什么客人？”
“农业联合会的商人。”
……
农业联合会，其实就是一片地区的农牧产品的经销商组成的联盟，虽然有总部和分部的区别，但大多都是各管各的一亩三分地，由于经营费和承包费的问题，从他们手里买粮食要比从一般农商手里购买要贵得多。
整个镇子里向他们买了最多粮食的，就是文朗的宅子。他带来的两千金币有将近一半都花在了他身上。
现在那个商人，正端着一杯茶，坐在领主邸的会客室里，在管家和文朗回到宅子之后他站起了身，迎了上来。
“伯爵大人，近来可好？”他搓着手走上前来，脸上堆着的肥肉挤出一个十分刻意的笑容，“有段时间没上这儿来了，您的存粮大概也快吃完了吧？需要再买点吗？”
“嗯？”文朗看向管家，管家脸上的表情有些阴郁。
“我做不了主，所以才请您来的。”管家低声回应道，“这次的采购价……”
“不贵不贵，比起邻镇的那家伙来说便宜多了！”商人嘿嘿乐着，“不过和上次的价格有所不同，这次因为大雪封山所以价格上会有些许的波动……我们要重新签订契约才行啊。”
“波动？”文朗眉头微皱，“也就是，涨价了对吧？”
“我也不想的，”商人忽然哭丧起脸，“大雪封山以后，采买粮食的车子有很多都瘫痪在路上了，想要凑齐您需要的量其实还挺不容易的呢……”
“别扯没用的。”文朗推开商人，走向会客室的沙发，在主座上一屁股坐下去，忽然感觉到椅子上似乎有些余温，“契约书拿来我看一眼。”
“好嘞。”
商人动作很迅速，把粮食采买的契约书递给文朗。
商业联合会的采买流程繁琐得一塌糊涂，哪怕买一袋粮食，都要签下六七份合同，而这些合同的印刷费用也算在了商品的价格里。
看着那些合同上的小字，文朗就满眼发昏。
于是他把合同递给了管家。
“帮我看看这玩意合适不合适。”文朗低声道。
“已经看过了，伯爵大人。”管家回应，“这次采买的价格，每斤面粉七十五铜币，在此基础上还要支付二十枚铜币的运输费和五枚硬币的合同中介费。”
“也就是，一枚银币一斤面粉对吧。”文朗翘起二郎腿，看着商人，“这个价格……如果要买下两千斤，是不是足够这个冬天了？”
“宅子每天要消耗大约十五斤面粉，两千斤面粉大约只能支撑四个半月。”管家低声回应道，“距离春天到来还要很久。”
“二十三枚金币！我只剩这么点了！”文朗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盯着管家，咆哮道，“这鬼地方一分钱都收不上来！要我自掏腰包吃到什么时候！？”
老管家眉头微皱：“您先别急……”
“这样的话，要不要考虑我们的抵押贷款？”那商人一脸饶有兴味的样子抚摸着下巴，“这间宅子里有很多您用不上的老物件吧？把它抵押给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