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堡号驶出温德米尔的北门，向大山的方向进发。
在这里停留的四天里，普莱特四处打听了所有能挣钱的方式，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整点粮食。
所有的旅人，尤其是有自己载具的那些，如果车上还有空位，都会用捎带货物或乘客的方式冲抵一些路费。他的铁堡号每行进一天，都要烧掉五枚银币左右的燃料。
普莱特没有在之前的几座城市打听消息，是因为他以为今年能赶上这里的丰收节，那样的话，他就能以非常便宜的价格买到刚刚收割下来的粮食。
鲜粮在干热的铁堡号内可以很快烘干。运输鲜粮不仅能够得到一部分的税收减免，还能稍挣一些——每斤粮食大概能挣一个到一个半铜币左右，因此，运上三千斤，就能抵得上从这里直到霍拉摩尔的全部路费了。
但他今年没赶上。
今年温德米尔引入了很多新的魔导农用收割机，等到他来到这里时，粮食大部分都已经变成了干粮和面粉，而且也都卖得差不多了。
他不是专门做这种生意的，所以自然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却又没有其他能赚钱的手段，只能拉了满满一车面粉和大豆。
别说有得赚了，不赔就算好的。
普莱特只能寄希望于耕地稀少、粮食产量比较低的矮人国度，希望他们今年的粮食价格还是一如既往的高昂。
在矮人国度和王国交界处，有一条很宽的、起伏很大的丘陵地区。
尽管在国王政策的支持下，各个领地的领主们修建了四通八达的道路网，但每个领主对各自领地内的道路所持态度不同，道路的质量也良莠不齐——为了不让车子陷进泥里，必须要爬上山、开进谷、绕好多大弯。
这样的路途对车子和驾驶员都算得上是一场灾难。
“温德米尔……华耶德安……我们下个城市要去华耶德安对吧？”
“没错——那里有一种栎树酒，我们可以带一点儿。”
“栎树酒？”
“用栎树的树花蜜酿的酒，准确来说应该是蜂蜜酒的一种，很甜，度数也不高，在年轻人们中间很流行。”
“这样啊……我们是要去矮人国对吧？酒在那里应该很受欢迎。”
“不会，矮人们可看不上栎树酒，他们喜欢度数更高一点的陈酿。”普莱特摆摆手，“而且矮人们自己也在酿酒，拿着酒闯进矮人国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矮人都这样吗？”
“你指什么？”
“像汉维那样，喝水一样喝酒。”
“嗯，大部分吧。”
“那你干嘛要带栎树酒？”
“我自己喝，不行吗？”
“欸……”泊莉什有些坏笑的意味，“大叔是‘年轻人’么？”
“……怎么不算呢？”
普莱特买了一张新的地图，挂在驾驶室的靠板上。
那张地图花了他将近一枚银币，上面详细绘制了从温德米尔到西部矮人国边境的七处关口、七座边境城市的沿途所有道路。
汉维的家在霍拉摩尔，矮人国的首都。距离它最近的王国边境城市，要比现在作为目标前往的边境城市更近，不过那条路还有对冒险者等级加以限制的道路，否则还要掏过路费和护卫雇佣金。
算是地方领主和地方冒险者协会提高收入的一种手段吧。
“我们应该会在霍拉摩尔停留蛮久的。”
“嗯？为什么？”
“我们不是没赶上温德米尔的丰收节吗？但这次肯定能赶上霍拉摩尔的王储选拔。”
“王储选拔？”
“一种类似擂台赛的东西，还是十年一次的大型庆典。胜者可以成为矮人王——矮人国的国王。”
“矮人王吗……啊，那个老爷子。我不喜欢他。”
“你见过现在的矮人王？”
“见过……不如说每次经过矮人国的时候都要去和他见面。”泊莉什的声音有些不悦，“他给人一种……怎么说呢，你能明显感觉他那副样子完全是装出来的。”
“毕竟是矮人王嘛，和自己国家的国王肯定不一样的。”普莱特笑了笑，“矮人国内现在还有奴隶呢。”
“诶？奴隶？为什么？”
“你就算问我为什么……因为矮人个子很矮，需要一些高个子奴隶帮他们干活？”
“那怎么可能嘛……”
“我记得小时候，邻居家就有几个奴隶……啊呀，我也的确好久没见过奴隶了。王国什么时候废除的奴隶制？”
“……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
“你也不清楚吗？”
“这么一想……大叔，你觉得废除奴隶制更好，还是保留奴隶制好呢？”
“我又不是国王……”
“你不是铁堡国国王吗？”
“别闹。”
泊莉什在某次出征返回休憩的时候，和国王提到过，她看到支援队伍里奴隶被打骂的场景。
她说她不想看见奴隶受苦的样子。然后，奴隶就从泊莉什的支援队伍里消失了。
但泊莉什不确定的是，那次到底是国王把奴隶从队伍里“请”出去，还是把整个王国的奴隶制扬了。
……
铁堡号沿着连绵的丘陵，穿行在山谷与山峰之间，时不时经过城镇与树林，还有村庄。
但今天要在野外过夜。
“呼、呼。哈嗯。”
“呜哇！好烫！”
“嗯？”
普莱特一口咬下刚刚烤好的黄油饼，一旁的泊莉什就发出了惨叫。
虽然泊莉什不能吃东西，但她可以通过和普莱特的身体“重合”来共享一些感觉，比如吃食物什么的。
“大叔你不能吹一吹再吃吗？呜……”
“抱歉……我以为你对这东西不感兴趣的。”
“……咱长了一条猫猫舌头真是抱歉啊。”
“猫……什么？”
“猫猫舌头！诶？大叔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猫猫舌头啊？就是，猫猫其实是很怕烫……诶？大叔你真不知道？”
“头一次听说。”
今晚是从华耶德安出发后的第二个夜晚。原本的计划是在白天赶路而夜晚在城镇过夜，但这条道路到下一座城镇的距离有些过于远了。
因为车上装了大量的面粉，所以不能点燃车上的火炉，只能下车来找了些干树枝和干树叶，点起了篝火烤饼。
“吃饭还是吃热乎的比较好，而且，现在一天比一天冷了。”普莱特把黄油饼捧在手里，“你做勇者的时候，在路上都吃的什么？”
“姑且还是有支援队伍的——搬运工、厨子、修补匠……吃饭和休息之类的事从来没让我们几个操心过，他们会支起大锅，搭起帐篷。”
“支援队伍……是国王雇来的人么？”
“差不多。不过里面也有很多奔着我们的名号来的，你知道吧，就是，‘传说中勇者的队伍’，想要过来帮忙的人也占了一大部分，而且很多都是附近村子的村民。”
“毕竟是勇者嘛。”普莱特嚼着说不上好吃或者难吃的黄油饼，苦笑道，“我之前还梦想着给勇者打一把剑……是我儿时的梦想来着。”
“诶？真的假的？给我吗？”泊莉什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兴奋。
“对啊，所以我才会……”普莱特望向不远处的铁堡号，“四处游历、见识不同的武器和材料，学习各种打造的技巧。”
“欸——那我……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呀？”
“嗯，谁能想到魔龙就那样死了，而且，勇者还变成了这副样子。”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个，”泊莉什的声音有些慌乱，“你、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用的武器，都不是什么高级货来着。”
“嗯？”
“就是……在冒险者的商会能见到的……均价六银币一把的那种，制式的长剑。”
“嗯……诶？啊？不是，啊？？”普莱特瞪大了眼，“为啥？”
“因为……”泊莉什的声音又有些尴尬，“反正不管是什么样的武器，在我手里用一段时间就会坏掉……一直让御用武器匠感到头疼，索性就换成了便宜的批量生产品。”
“唔。”普莱特皱起眉头，摸着自己下巴上蓬松的胡子，“晶格魔化？还是……”
“用着用着就会……彭！变成一堆碎片。”泊莉什的声音十分苦恼，“稍微久一点的作战，我还要时不时脱离战场去后方拿新的武器——不管一次拿多少，总是不够用。”
“你是魔剑士对吧。”
“嗯哼？”
“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普莱特抚摸着下巴，眉头微皱，“应该是你的武器承载不了你强大的魔力，大量魔力在武器材料中间堆积，改变了它们的性质，然后爆炸了。”
“咕。御用武器匠们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晶格魔化算是附魔武器里比较常见的损坏方式，主要是使用者们更习惯从剑柄而不是剑尖释放魔力——附魔剑严格意义上来讲，是一种特殊形状的法杖，法杖本身能承载的魔力有限，超过限值就有可能损坏。”
“……那种事我不知道啊！我……我只知道，如果用魔力灌注到剑身中，剑就会变得很硬，而且能切开大部分东西。”
“你这是仗着自己魔力量大所以完全不关注技巧啊。”普莱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魔力强化材料的硬度的确很可观，但如果你有那种魔力的话，用在额外的地方或许会更好一点，比如魔法什么的。”
“咕。”
“怎么了？”
“你……你和哈洛尔好像啊。”
“牧师吗？”
“嗯。哈洛尔她……有好多次都想教我魔法。”
普莱特苦笑一声：“看到你那种强大的魔力量，十个人里有八个人会推荐你去当魔法师的。”
“我不喜欢魔法。”
“嗯？为什么？”
“因为……怎么说呢，我也不清楚具体的缘由，但是……就是那种感觉，你懂吧。”
普莱特满脸困惑：“你这么说我怎么会懂。”
“魔力在我看来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我能感受到它，它能回应我的期待……而魔法更像是，逼迫着信任你的同伴去做他们本来不想做的事。”
“你把魔力视作朋友吗？”
“……很奇怪吧？”
“不。”普莱特轻轻摇头，摊开双手，“不算很奇怪吧，比起我这个把武器当作人生的怪大叔来说。”
“……有自己的爱好是很好的事。”泊莉什小声道。
普莱特把最后一口黄油饼塞进嘴里，双手撑着地面，看向天空。
郊外的星辰比城镇中更加明亮，而且，和在兰尼奥顿野外看到的星空，似乎很像，但又不完全一样。
仙华说过她喜欢星星。她这时候也在看星星吗？
等到下个有邮局的地方给她写封信吧。
“大叔。”
“怎么了？”
“有情况。”
普莱特的神情一下就紧张了起来，抄起地上的泊莉什，还有陨铁，咕噜一下坐起来。
一般来讲，篝火是能驱散绝大多数野兽的，而在这个地方，强大的魔物也不会出现。
所以唯一可能出现的，就是不死族和拖尸鬼了。
“这帮家伙不老老实实在地下睡觉，大半夜的出来鬼混什么。”普莱特抽出泊莉什，盯着远处树林里晃动的黑影，“正好很久没有拿这些东西练手了。泊莉什？”
“我在。”攥在普莱特手心里的陨铁发出了她的声音，“需要我帮忙吗？像之前那样……”
“那样很耗费魔力吧？不用了，这次看我好好表演就行了。”
“好——小心别被它们抓到哦，伤口会感染的。”
“我知道。”
不死族，一种常年蛰伏在地下的魔物，由未经净化的人类尸体转化而成，主要由僵尸、骷髅、幽灵及其变种组成。
这个世界上死去的人比活着的人数量多得多，不死族的数量也比想象中多很多。
人们都认为，不死族大量出现的地方，一般是原本作为某个村子的墓地，随便埋葬了很多死去的居民，而后村子废弃，沧海桑田过后，这些墓地里的尸体就变成了不死族。
因为时间过得太久，这些不死族的身体已经严重腐朽，而且也完全没有能证明它们身份的东西。人们就只是看到它们袭来，然后砍下它们的脑袋，顺便一把火烧掉。
“大约有十七只。”泊莉什低声道，“没有携带武器的个体。”
“好。”
被篝火吸引而围聚过来的僵尸，向普莱特缓缓踱步过来。
不死族的弱点在大脑和心脏，只要破坏这两个部分，前者会让不死族失去进攻的欲望，后者会让不死族停止活动。
普莱特作为D级冒险者——他的执照已经解禁——，如何对付不死族算是必修课中的一门，为了挣口便宜饭，他没少拿野生的僵尸练手。
一剑砍在它们头顶，破坏大脑，随后在它们迷茫而不知所措的时候刺入它们的胸膛，然后一脚踹开。
不死族对待人类就像食物一样，它们只是扑上来，然后啃食。因为腐化的躯体和牙齿沾着泥土，被啃到的人如果不及时处理伤口会感染，又红又肿，还会发高烧。
不过普莱特已经对处理不死族这件事很上手了。没过多久，那些不死族就在篝火周围躺了一圈。
虽然就这么放着，它们迟早也会变成附近野兽的食物，或者大自然的肥料，但最好的办法还是把它们烧掉。
“我以为大叔会更慌乱一点的。”泊莉什忽然开口道，“没想到，大叔的每个动作都……怎么说呢，很标准。大叔很擅长处理这些东西么？”
“没办法，因为经常在野外过夜，所以时常被这种东西缠上。”普莱特拖动着僵尸到空旷的地方，堆成一堆，从口袋掏出火魔法纸，丢在僵尸堆上，“帮我点个火吧。”
“……你把我当什么了。”
“嗯？好用的火柴？”
“大叔啊——”
泊莉什在剑尖聚集魔力，灌入火魔法纸，上面的纹路会把所有灌注进纸片的魔力转化为热量，然后点燃这张易燃的纸。
平时普莱特会用蕴含魔力的水晶摩擦纸片来点火，不过今天因为有了泊莉什的存在，直接让她灌注魔力又快捷又安全。
看着熊熊燃烧起的僵尸堆，普莱特双手合十，拜了拜。
“……果然不管看多少次，都觉得很奇妙。”
“什么？”普莱特看向腰间重新插回剑鞘的泊莉什。
“已经死去的尸体重新活过来这件事。到底是什么东西让……本该长眠的家伙又苏醒过来的呢？”
“说不定是魔力吧，或者魔素。”
“亦舒可能会知道。”
“大魔导师吗？”
“对——虽然在王国里试图让尸体动起来的魔法被视为禁忌，但似乎有很多大魔导师在私下做着类似的实验。亦舒和我说过这种事。”
普莱特看着熊熊燃烧的火堆——长期久埋于地下的尸体，产生了很多易燃的物质，直到它们变为灰烬之前是绝不会停止的。
“明明死掉了，却被拉起来再死一次，我觉得这些僵尸也挺惨的，”普莱特挠了挠头，“等我死的时候，一定要让人把我净化，然后……把我的骨灰，往每个我去过的地方都撒一点儿。”
“咕呃。”泊莉什忽然发出了很嫌弃的声音，“以大叔去过的地方，这项工作的工程量可真是大啊。”
“大吗？”
“绝对大得离谱。”
大火堆熊熊燃烧着，时不时传来骨头被烧而开裂的噼啪声。
今晚没有风。
“我来守夜。”泊莉什忽然开口道，“大叔就去睡觉吧。”
“嗯？你不睡么？”
“我只能借你的困意入睡，大叔如果不睡的话，我也睡不着的啊。”
“那今晚就不需要守夜了，我们去车上睡。”
“万一再来不死族怎么办？”
“你害怕吗？”
“才没有！”
“那就放心吧。”普莱特走向铁堡号，敲了敲它的舱壁，“这家伙抵御不死族和拖尸鬼还是绰绰有余的——我都在里面住了快三十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