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越接近雪山，冬天的痕迹也越明显。
高原的山脚下，比起因季节变更变得寒冷且多雪，更不如说是这里常年积雪，一年四季都是冬季的模样。
从远远地平线的一点痕迹，逐渐变为眼前直耸入云的巨峰，只过了两三个昼夜的样子，却忽然从温和的深秋变为又干又冷的寒冬。
“暴风雪……真的会来吗？”
“山里的天气变化很快的，”普莱特把油门踩到了底，“不管暴风雪会不会来，我们都得快点了。”
“魔界的气候倒是一直都很异常……因为这里曾经是魔界的一部分吗？”
“谁知道呢。”
今天是从兰尼奥顿出发的第十六天，比原本预计的两周还多了两天，倒也在可承受范围内。
燃料在路上补充了两次，上一次补充还是在刚刚经过的村子。村子里有一座教会，教会有一座魔导壁炉，他们屯了很多魔力液作为燃料，普莱特就向他们买了点。
因为这间教会的圣女……一名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告诉普莱特她“夜观天象”的结果，未来几天会有暴风雪覆盖王国的整个西部地区，普莱特随即决定在第二天蒙蒙亮就出发。
经过整整一天的跋涉，铁堡号距离最后一座城市——边境城市“派克麦斯”还有不到两百公里的距离。
“是雪花耶！”泊莉什忽然叫了出来。
“什……已经开始下了吗？”
“诶？这就是暴风雪吗？”
“一开始总是这样的。要抓紧了。”
普莱特狂踩油门，车子在道路上颠簸得仿佛要散架。
车辆的轮子提前换成了在雪地也不会打滑的款式，还加了防滑链，虽然这样即使下了大雪也不会影响车速，但如果路面和路标被雪覆盖的话，很容易开进两边的野地里去。
魔导发动机没有燃油发动机那样剧烈的响声，它只有轴承和变速箱连接的地方会发出一点点蜂鸣的声音，而且魔导发动机的出力是要比燃油发动机小一些的，必须要把车辆的速度提高，再切换到魔导发动机来维持车速……普莱特还不怎么适应魔导发动机，他被告诫只要踩死油门就完事了。
车子以八十千米每小时的速度，在暴风雪完全阻挡视野之前，驶进了派克麦斯的主街。
然后就遇到了那一伙冒险者模样的人，各自拿着武器和刚刚打到的猎物，冒着雪往城里走。
普莱特邀请他们上了车，虽然车上塞满了大袋子，但还是腾出了给这些人乘坐和放置猎物的地方。
“帮大忙了。”一名连绒毛帽子都被雪裹住的青年坐在车上，搓着手，说着口音很奇怪但能听出是王国语的语言，“你是领主的客人吗？”
“我们只是恰好路过这里。”普莱特摆摆手，在副驾驶坐着的那名猎户的指示下，开向他们的家，“你们这里有旅店吗？”
“旅店？”副驾驶的猎户皱起眉头，“旅店的话，可能夏天会开吧，现在都关门了。这个季节没人会来这里旅游。”
“嘶……那麻烦了。”普莱特在道路尽头转了个弯，驶进一条灯火通明的小巷，“嗯？这里……看上去和外面不太一样。外面的房子都空了么？”
“每年冬天都有从这里离开到别的地方过冬的人。”车舱里一名年纪比较大的猎户，一只脚踩在一袋面粉上，有些不满的样子说道，“今年不知怎么的，离开的人特别多。”
“因为饭不够吃。”他的另一名同伴，脸上有一块烫伤的男人笑道。
“这里在闹饥荒吗？”
“嗯，过去几个月日子确实不太好过，不过最近好多了，领主从很多地方买来了粮食分给我们，还让那些士兵一起帮忙打猎。”副驾驶的人惬意地躺在椅背上，脚边就放着泊莉什，“前面铜提灯那里停一下……至少现在不会饿肚子了。”
“那还得看明年秋收。”年纪大点的猎户推开车门，走下去，手里拎着两只兔子形状的魔物，其实是山角兔，一种C-级魔物，“小伙子，谢谢你载我们一程。”
“不用客气。”
“对了，”副驾驶的猎人下车前，扭头看了普莱特一眼，“如果你想找地方住的话，可以去问问领主，现在街上的店铺都归他管了。”
“嗯？好。山顶上那个就是领主邸吧？”
……
“嘶——哈——”
“请用。”
“多、多多、多多多、多谢。”
领主邸的会客室里有一座很大的壁炉，一名胖女仆正在往壁炉里添柴火。
桌上放着热水。
普莱特有点没太明白为什么要用这么高级的茶杯装热水。
但这时候暖胃的东西用什么装都行。
“哈啊——活过来了。”普莱特喝完一杯热水，仰天长叹，看向那名年轻的领主，“镇子的旅店竟然都歇业了。”
“种种原因。”领主上下打量着普莱特，“看你的面相，你是东方人么？”
“如果您指的是王国的东方，”普莱特把外套脱下来，搂在怀里，让裹挟在里面的寒风彻底滚出去，“我出身于王都东边不远的临海小镇，在八岁之前都住在那里。”
虽然普莱特没有说出口，但这名领主看上去……有点太瘦了。
深深的颧骨和黑眼圈，不太精神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普莱特深夜来访、他不得不从被窝里爬起来招待的缘故？不过，看他身上的装束应该不是慌乱间整理好的……
“这么晚，又冒着暴风雪来到这里，你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在普莱特观察他的空档，领主忽然问道。
“是这样……”普莱特看到女仆端着热水壶走过来，立刻端起杯子，“哦，谢谢你——我有一个矮人朋友过世了，我来把他的遗骨送回他的老家。”
“……你要到矮人国去？”贵族摸了摸下巴，“这种天气的山路上会很危险。”
“我打算等暴风雪过了以后再动身，不过旅店都歇业了……”普莱特把冒着热气的热水凑到嘴边吹着，“呼、呼——最差的打算就是在车上猫几天。”
“管家。”领主忽然朝远处摆了摆手。
“我在，伯爵。”
老管家从身后方窗帘附近走过来，站在普莱特的身旁。
那老管家比普莱特年纪还要大不少，但身板笔挺，身上的管家服也很整洁，就是看上去有点旧。
“客房还有空的没有？”伯爵领主问道。
“还有一间，在女仆们住处的隔壁。”
“啊，我睡在车上就好。”普莱特连忙摆摆手，“我车上有魔法暖炉，很暖和的……”
“别小看这里的暴风雪。”伯爵瞪了他一眼。
“唔。”
“你们先去收拾一下，等会儿带客人过去吧，”伯爵再度看向管家，“看样子那人应该是不来了。”
“我知道了。”管家点了下头，“还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叫我。”
老管家和女仆一起离开房间，老管家离开房间时，还不忘了微微欠身致意。
这是一名相当有教养的管家，普莱特心想，在这种边境城市能见到这种管家，这名领主的为人也一定……
“你的佩剑，可以拿给我看一眼吗？”
管家离开房间之后，伯爵突然放松了许多，原本端正的坐姿，变成了一副慵懒的姿态——靠在沙发上，微笑着看向普莱特腰间的泊莉什。
普莱特眉头微皱，反正也不会掉块肉，普莱特就把剑交了出去。
“很漂亮的剑鞘。”伯爵将泊莉什高高举起，“是标准的长剑。”
“嗯……”普莱特忽然一时语塞，“防身用的。”
“长度八十五厘米，宽八厘米，剑护宽十二厘米……”伯爵将剑抽出来，泊莉什在炉火的照耀下，闪着金色的光芒，“王国骑士团的团长佩剑开模，全国各地的武器工厂都有在卖……据说勇者泊莉什的武器也是这种款式的。”
“您对武器很感兴趣吗？”
伯爵将剑插回剑鞘，递给普莱特。
“都是些道听途说而已。”他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微笑着说道。
“如果您对武器感兴趣的话，”普莱特接过剑，靠着沙发放在一旁的地上，微笑着看向伯爵，“您让我留宿的这些天，我可以为您打造一把佩剑。”
“您是一名武器匠人啊。”伯爵点了点头，抚摸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原本今天预计来访的客人，也是一名武器匠人。”
“真的啊？那……那还真是可惜。”普莱特捏着下巴，“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武器匠人了。”
“他的主业是个粮商，只是在农闲的时候喜欢打一些武器模型。”伯爵耸了耸肩，“为了和他谈生意，我提前了解了一些关于武器的知识，仅此而已。”
普莱特的手一直托着下巴，眉头微皱。
“如果您想要粮食的话，我的车上刚好载着一大堆粮食。”
听到普莱特的话，伯爵忽然坐直了身子。
“有……多少？”
“五百多斤大豆，还有一千斤小麦……不，应该是一千四百斤小麦粉。”
“开个价吧。”
普莱特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了转，回忆起刚刚和猎人们的交谈，这名领主现在似乎在自掏腰包，或者说大部分自掏腰包来从别的地方购买粮食避免居民饿死。
刚刚一路上的观察，主要居住的居民，似乎只有二三十家，作为一个城镇来讲这个数量显然是有点太少了。
其他人呢？因为饥荒逃走了吗？
然而刚刚那些猎人却并不像饿了很久的样子，他们还有力气打猎呢。
于是普莱特得出了结论，虽然这里的确在闹饥荒，但促使那些居民离开的是其他的原因。
看这名领主，年纪十分年轻，而女仆和管家的年龄显然都不小了……
这名领主一定是新上任的。
“冒昧问一句，”普莱特依然摩擦着下巴，望着领主，“目前离开的那些人，是因为您……花了很多钱吗？”
领主忽然面色铁青：“这和我们的交易……没有关系吧？”
“那是自然，”普莱特笑了笑，摆了摆手，“我只是在好奇，这里变成现在这样的原因罢了。”
“因为这里的人们并不关注王都的那些关系和……礼尚往来。”领主一脸苦涩，“比起请客吃饭、举办舞会，他们更关心的是税收和物价。”
这样就说得通了。
从王都来的新领主，因为新官上任三把火，烧掉了太多的钱，那些小有积蓄的人们怕他之后收取高额税收，提前逃走了。
也许这里面有很多原本作为镇子冬季粮食的提供商的人，或者单纯的税收不足以支撑全部人的口粮，以至于闹起了饥荒。
“那也就是说，现在您打算和我购买这些粮食的钱，也是靠税收的……”
“不，我从上任至今，只调查性地收了一次税。”伯爵摆摆手，“虽然最开始的粮食，的确是我通过各种手段拼凑出来的赈济粮。”
“最开始？”
“后来我发行了粮券，一张粮券兑换半斤粮食，或者其他东西。”领主低声道，“领民们要用制作的手工艺品或者打猎得到的猎物来交换——手工艺品我会拿去卖掉换钱，这部分就是和你做生意用的。”
普莱特再度陷入了沉思。
根据领主所说，居民手中有大量通过制作手工艺品或打猎得到的“粮券”，并且粮券的价格固定为一张粮券半斤粮食。
显然粮券已经成为了这个城市独有的货币。
然而，使用非贵金属作为货币价值衡量，会有一个不可小觑的问题，那就是粮食的价格会有所波动。
如果他打算用降低兑换比率或者降低领民工作时薪的方式减少损失，就会让粮券这一救命稻草变成毫无用处的废纸。
所以，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领主他必须屯足够多的粮食，或者至少和大型粮油商会签订了长期供应合同。
无论怎样，他都不会表现得如此希望这场交易能够达成，除非……
“您……向领民撒谎了吧？”普莱特盯着领主面黄肌瘦的脸，“如果领民发现了真相的话……”
“……你到底是什么人？”伯爵忽然一脸严肃地看向普莱特。
普莱特苦笑道：“我只是一介小小武器匠人而已。”
“武器匠人会知道这么多？”伯爵猛然站起身，盯着普莱特，眼神中已露出些许杀意。
“伯爵，您这样是很难谈成生意的啊。”
管家又跟鬼一样从阴影里走出，把手放在了伯爵的肩上。
伯爵猛地看向他，眼神中的慌乱、不安取代了杀意，但似乎冷静下来了。
“失礼了。”管家坐在了原来伯爵所在的座位上，脸上皱纹遍布，“来谈一谈吧，武器匠人先生。”
……
“……最后的结果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还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果然，国王应该不是什么好人吧。”
“诶？”泊莉什的声音十分惊讶，又有些愤怒，“你怎么能这么说！”
“因为，”普莱特在收拾干净的床铺上翻了个身，“把那样一个经验不足的领主派遣到边境来，伤害的到底是谁呢？”
老管家的口风很严，普莱特从他嘴里并没有得到什么更有用的情报，反倒是普莱特的情况几乎都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因为冲抵路费而运输的粮食，在说出粮食产地后，老管家几乎立刻给出了第一次报价。
和普莱特的心理预期几乎完全一致。这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之后就是连续的无尽谈判。
双方火力全开，谈也谈出一身汗来。
在最后关头，老管家又让步似的提出了一个普莱特无法拒绝的条件。
又困又乏的普莱特接受了。
最终价格定为了一百四十七银币二十八铜币，外加为伯爵打造一把佩剑。
之后普莱特就被送到了这间客房……尽管外面的脚步声从来没停过。
“看得出来他们是真的缺粮食……希望他们别碰坏铁堡号上的什么东西才好。”
“大叔其实……很擅长和别人做生意吗？”
“和那个老管家比起来还差得远呢。”普莱特自嘲一般地笑了笑，“平时基本都是三两句话的一锤子买卖，像这样成本大套地谈生意，我也是头一次。”
“的确……你还要给那名伯爵打造一把武器，对吧？”
“一路上的路费花掉了将近九十银币，那些粮食也花掉了五六十银币，四舍五入那把剑相当于白送。”普莱特叹了口气，“不过这里好像盛产秘银，那就给他打一把秘银材质的礼仪细剑吧。”
“礼仪细剑？”
“嗯，单纯的好看，并不实用。”
“欸——那，说起来，大叔你的梦想是给我打一把武器吧？”
“你现在都变成武器了，还说啥呢？”
“我想知道大叔会给我打什么样的武器。”
普莱特在一片黑暗中沉默许久。
不知道泊莉什是不是有些不安了，她的剑身微微泛着光。
“最适合一个人的武器，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武器。”普莱特忽然开口道，“至于你的话……我也不清楚，因为我们从没见过。”
“……呜。”泊莉什有些失落的样子。
“不过，既然你说过，你经常因为剑刃损坏而苦恼……我想，做一把你永远也用不坏的剑，最好还是和你平时用的制式长剑款式相同的，你觉得呢？”
“我才不是喜欢那种剑才用的啊！”
“那你喜欢什么剑？”
“……不知道。”
“真难伺候。”
普莱特又翻了个身，看着面前床头柜上摆着的泊莉什。
微微露出的剑身泛着淡淡的光芒，照耀着那北地冰藤花纹的剑鞘的边缘，像蓝莓味的糖果。
“我师傅说过，每个武器匠人，都有一首自己的百剑诗。”
“……嗯？”
“自己打造出的一百把剑，用它们的故事编成的诗。可惜我师父……他写了不到三首就腻了，因为师母说他浪费纸。”
“噗。”
“后来我也尝试着写了一点，感觉还不如他。不过幸好我没结婚，没人说我浪费纸。”
“诶？大叔的诗吗？”
“你想听听吗？”
“嗯。”
普莱特念了不到两首，泊莉什沉稳的呼吸声就传了过来。
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比被说浪费纸还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