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在第四天的清晨结束。
伯爵、管家、十四名女仆，一同送普莱特上了车。
此时的伯爵手持普莱特为他制作的礼仪细剑，正保持着从王都学来的礼仪剑姿，站在山坡顶部为普莱特送行……
纯秘银打造，为了耐久度考虑掺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塑泥，但依然还是不能拿来刺击或者斩击。
它只是个摆件。
“……名字被刻在剑上的感觉怎么样？”
剑身上刻着领主的大名“文朗·诺尔伯”以及普莱特的全名“安维尔·普莱特”。作为两人友谊的见证。
“不怎么样——我从来不在自己打的武器上面刻字，那会影响它们的性能。”普莱特没什么好气地撇了撇嘴，“当然，礼仪细剑这种东西除外。我好像好久没打过礼仪细剑了。”
“嘿嘿……我记得支援队伍里，有一个武器匠想要把给我准备的剑，全都刻上我的名字。”泊莉什炫耀一般地说道，“但他低估了我把剑用坏的速度。”
派克麦斯并不大，在领主邸离开视野之前，铁堡号就来到了边境的哨站。
哨站的卫兵早就从伯爵的口中听说了普莱特的事，只是惯例地盘问了几句，然后告别，祝福之类的。
铁堡号沿着盘山道，向霍拉摩尔的方向开去。
“出国了。”普莱特握紧方向盘，在斜向上的山路上行驶着，“距离目的地还有七十公里。”
“小心点儿。我可不想看着你一头栽进山谷里。”
“……你又上车顶了是不是？”
“风很舒服哦。”
车子爬过人造的盘山道入口，深不见底的裂谷横亘在左手的方向。它的两端都远不可及，深度更不是丢下一颗石子就能测算得出来的。
另外一面是高不可见的巨大山脉，山顶直插云层，岩壁几乎笔直，连绵到远方群峦之间。岩壁过于光滑而富盐，以至于没有任何一点绿色能够生长于其上。
“这里面最高的那座叫‘天指山’，指向天空的山峰。”普莱特的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嘴里嚼着刚刚从管家那儿拿到的肉干，“其他的山也有各自的名字，都算作矮人国的国土……这片山峰之后就是霍拉摩尔，你如果能贴住岩壁应该还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那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其实只是在绕开这些山？”
“嗯，还有这条峡谷，覆星之谷。”普莱特望着峡谷的方向，“半途就长达三十五公里的峡谷，传说是流星砸下来形成的。”
“修一条路不就好了么？”
“你……想让两个国家共同出力修一条路吗？”普莱特瞥了泊莉什一眼，“王国和矮人国的关系可没那么好。”
“不用那么麻烦！只要找几个大魔导师，嘣！”泊莉什的声音很兴奋，“搞出大爆炸的方法他们要多少有多少。”
“哈啊。”普莱特却忽然叹了口气，“你听说过重甲犀牛吗？”
“嗯？那是什么？”
“一种生活在北方的魔物，外皮很硬，脖子上长着一支角，它们的牛生价值，就是和各种硬东西较量，”普莱特缓缓道，一边转动方向盘，在山路的急转弯处拐进去，“然后，人们经常能在莫名其妙倒塌的山崖下挖出重甲犀牛的尸体。”
“噗。”
“好笑吧？你现在想干的事就和它们差不多。”
“……诶？”
“就算你能让山岩被剧烈爆炸震塌，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地向某个方向倒下去，要么是派克麦斯，要么是霍拉摩尔，总有一个城镇要被埋在下面。”
“唔。”
车子沿着盘山路行驶着，速度每小时二十千米。
压过一处岩石的隆起，铁堡号为之一震，放在驾驶台上的纪念品杯子和钱袋掉在了地板上。
纪念品杯子是那名伯爵亲手制作的，外形有点拙劣，但刻着“赠予安维尔·普莱特——文朗·诺尔伯伯爵敬上”的字样。
普莱特弯下腰拾起它，在驾驶座旁的杂物盒里把它放好。
“对了，大叔，为什么那个管家说‘用拉莫银币支付货款’的时候，你就突然不打算继续讨价了？”
“嗯？因为我累了。”
“那怎么可……啊，大叔不想告诉我吗？”
普莱特愣了一下，旋即叹了口气：“不是……泊莉什小姐，你对货币了解多少？”
“唔……是金币、银币和铜币吧？”
普莱特有些失望地摇摇头：“难道……你平时不买东西？”
“有支援队伍在呢，我需要什么，他们都会给我拿来……我还是知道买东西要花钱的啦！你那是什么表情？”
“原来如此……”普莱特饶有兴味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然后握住方向盘，缓缓道，“简单来讲，就是在矮人国，拉莫银币能买到更多的东西。”
“……什么？”
“听我慢慢给你解释。”普莱特笑着摆摆手，看向泊莉什，“那个伯爵领主解释过他的做法，就是关于粮券的事，你有在听吧？”
“嗯哼？”
“你觉得，在派克麦斯，人们是更喜欢一百斤的粮券，还是和一百斤粮食价值相当的银币呢？”
“那肯定是……唔……”
“以温德米尔的粮价做标准，一百斤粮食大概是在五银币上下……”普莱特补充道，“我卖给伯爵的粮食，一百斤粮食的价格在十银币左右。”
“那肯定会选粮券的吧？差一倍呢。”
“那么如果这个问题放在温德米尔，人们更喜欢银币还是粮券？当然都是一百斤粮食，粮价以温德米尔为准。”
“嗯……一百斤粮食是五银币，然后粮券的话……没有区别吧？”
“好，假设这样一种情况：有一天，一个商人拿着一大堆粮食，在温德米尔换来了一大堆粮券。然后他拿着这些粮券跑到了派克麦斯，要求伯爵把仓库里所有的粮食交换给他，伯爵会怎么想？”
“……绝对不可能交出去的吧？那可是粮食啊……而且那是你在温德米尔换的粮券，关派克麦斯什么事？”
“如果无法分辨粮券的来源呢？温德米尔换到的粮券和派克麦斯的粮券完全一样。”
“……那就放弃现在的粮券吧？让派克麦斯另外发行一种新粮券，然后让旧的粮券换到的粮食变少……诶？等下，那新粮券……”她的大脑好像要烧掉了。
普莱特摆了摆手，打断了她：“这就是拉莫银币的诞生。”
很久以前，在泊莉什的故事开始前几百年，王国的魔界远征军发现了居住在魔界深处的矮人们，并向他们伸出援手——消灭魔物、提供物资、将魔界的边境向西推进了数百公里，拯救了于魔界中苦苦挣扎的矮人族。
矮人得到解放后，宣布成立矮人国，并作为王国的附属国，使用王国的货币进行贸易。
因为矮人国地处山区，气候多变，而且适合耕种的土地很少，一年中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在遭受饥饿之苦。
王国有着大片的平原，粮食产量丰厚，于是，闻到商机的商人们，便通过倒卖粮食等方式，赚走了矮人国无数传世珍宝和技术结晶，并以高价卖给王国的各大研究所或私人收藏家，赚得盆满钵满。
在那段时间里，王国的科技突飞猛进，魔导设备的开发和应用，让王国如雨后春笋般崛起。而矮人国的各种资产却在直线减少、大量技术外流、工坊倒闭、无数矮人家庭只能通过贩卖土地或家产来维生。
就在这时，名为拉莫·欧门的矮人成为了矮人王。
他上任后，即对矮人国的经济体系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其中包括但不限于发行拉莫银币、对王国流通货币的交易行为征税、引入菌菇种植技术、中央统一招标采买粮食以及颁布《矮人技术保密法》等等。
拉莫的改革立竿见影。这些政策逐渐稳住了矮人国的经济，特殊时期的配给政策也让民众基本满足了温饱。
当然，这些行为自然而然地引来了王国的不满，当时的国王在拉莫上任第二年春天判定矮人王的行为是谋反，随即出兵镇压。
这就是长达二十三年的“矮人国独立战争”的开端。
这场战争最终以王国国王病逝、王国新王承认矮人国为独立国家告终。
从矮人王退位、退居将军的拉莫本人也被奉为矮人国的开国君主，印有他头像的银币至今还是矮人国的流通货币之一，享尽盛世美誉后以一百一十七岁高龄安详地去世。
拉莫当初颁布的那些法条，其中很大一部分一直沿用到了今天，其中就包括：“使用拉莫银币以外的货币购买粮油、果蔬、香辛料、海产品、经过二次加工的包装食品，要额外缴纳百分之十三到百分之八十五之间不等的消费税，以各城颁布的法条为准。”
“第一次来矮人国的时候因为不清楚消费税的事，被罚了一大笔钱——我记得在那里干了一个月兼职、吃了一个月的烤蘑菇饼才挣到逃离那里的路费。”
“这样啊……嗯？”
“一会儿再说。”泊莉什忽然低声道。
普莱特已经和她形成默契了——如果她突然以那种腔调说话，那就说明前面有要注意的情况。
比如魔物。
“是山魈。”
山魈，某种形如猩猩的魔物，不同的是它体型更大，上肢更粗壮，而且长有獠牙。
“嗯……稍等一会吧。”普莱特把车子靠住山崖停住，熄灭了发动机，“不用管它，它过段时间就会自己离开。”
“诶？不去杀了它么？”
“为什么要杀了它？”
“因为……它是魔物吧？”
“山魈这种魔物很记仇的。”普莱特摆了摆手，“如果伤害了它，它的家族很快就会找过来，但只要我们躲着它，它也不会主动伤害我们。”
“……真的吗？”
“山魈在这里还算常见。”普莱特双手环抱，躺在驾驶椅上，“矮人国周围的山脉里，比山魈还危险的怪物也有很多，但大部分都是你不惹它它就不会来找你麻烦的那种。”
“唔……我每次路过矮人国，都会被他们请求去消灭魔物。他们是不是骗了我？”
“他们怎么说的？”
“魔物会侵扰矮人国……危害一方什么的。”
“那你的确是被骗了，他们那是把你当作开拓者来使唤。”
“是吗。”
“矮人国地处山脉之中，每一块平整的土地都很珍贵，所以矮人国的城市建筑几乎都把高低差利用到了极致，到处都是高低相差四五十层的建筑。”普莱特望着盘山路隧道风化的顶部，低声道，“而那些被魔物占据的土地，只要派遣开拓者将魔物消灭，就能拓宽国家的版图——被你消灭的魔物应该都是很强大的存在吧？”
“我倒是没什么感觉，就是……它们的确比野兽难对付，也有会使用魔法的个体，嗯……”
“人类其实也算是一种动物。”
“嗯？”
“和动物一样，要吃喝拉撒，要繁衍后代——所以会使用魔法的人类也算是魔物吗？”
“诶……”
“我先睡会儿，等山魈走了再叫醒我。”
……
正如普莱特所说，山魈似乎只是在巡逻，站在车顶的泊莉什看到那两公里外巨大的身躯，在盘山道的边缘坐了半小时左右，就忽然站起身，沿着近乎笔直的山岩向远方爬去了。
这条路似乎和它的目的地并不相交，也许它真的只是来转一圈的吧。
泊莉什舒了口气，然后抓着铁堡号驾驶舱顶棚上的防水布挂钩，非常灵活地钻进了驾驶座，坐在了和普莱特重合的位置上。
“大叔，该起了。”
“……嗯。”
普莱特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
拧动钥匙，启动发动机，铁堡号缓缓向前驶去。
“山魈走了？”
“嗯，走了。”泊莉什点点头，尽管大叔看不到她，“翻过山脉往西北去了。”
“说起来，山魈的身体部位能做一种矮人的传统武器。”
“……啊？”泊莉什眉头拧在一起，“那……要杀了它才能……”
“很久以前矮人国……不，那段时间被称为矮人部族，主要是由猎人和战士组成的。山魈是他们的猎物之一。”
“所以，汉维明明身为工匠，却有两把大斧头？”
“是啊，那两把斧头……是我给他打的，因为山魈斧是王国的禁止入口物品，是由山魈的各个部分制作的武器。”普莱特看似很轻松地说道，“头骨、獠牙、腿骨、皮革、毛发和血液。”
“因为残忍所以才……”
“嗯。不过山魈斧作为一把武器来言它的效果实在是糟糕透顶，锋利度和耐久度都赶不上铸铁一根毛。”
“那……他们现在还在狩猎山魈？”
“不清楚，山魈在王国内几乎见不到，也就没有这方面的情报。”普莱特摇了摇头，“不过山魈斧已经不再作为武器使用，而是放在各个城市的管理部门——矮人议会，作为某种象征来展示的。”
“诶？那汉维怎么会有呢？”
“……我没说过吗？汉维是高杉家族的成员，过去矮人王候选人的后代啊——能闯进王储选拔决赛的，即使没有成为矮人王，也会被委以重任。”
“原来汉维是贵族啊。”
“嗯，他的祖父就是在三十年前差点当上矮人王的雷古立夫·高杉，现在还活着呢——就是没了条腿。”普莱特耸耸肩，“我记得几年前去矮人国，还见过那位老爷子。那时候我和汉维还不认识，他就照顾了我很多。”
“我们这次要去拜访他吗？”
“当然，毕竟汉维是他亲外孙，嗯，好像是三十个还是四十个中的一名。”
“噗……那还真够大啊，这个家族。”
……
车子驶过了中途——覆星之谷的尽头。
那里摆着一座雕像，是一只巨大的手，握着一杆铸铁的巨锤。
雕像的底座没有署名，也没有日期，只有几个雕刻的文字。
“星落于此。”普莱特看着那雕像，念出了上面的文字。
“是王国修的雕像吗？”
“不知道，”普莱特再度踩下油门，车子缓缓绕过它，驶入它后方的山谷，“关于这座雕像，王国和矮人国都不承认建了这东西——所以人们都认为它是某个艺术家的作品。”
“是这样啊……诶？这里的……”
“感觉到了吗？”普莱特微微一笑，“温暖的空气从山谷里传来。”
“嗯。前面有城市？”
“没错，矮人国的边境城市——古古兰地下城。”
“地下城？啊……是那个吧？大锅炉……”
“你来过？”
“没来过这里，去过别的地方的地下城，建在山中的锅炉提供热量和动力什么的。”泊莉什回忆着，轻点自己的下巴，“而且大多建在矿山中？”
“嗯，矿山挖掘过程中就会建成城市——地表的土地都被拿去种植农作物或者果树，这就是矮人国大部分城市的由来。我很多年前就是穿过古古兰地下城去了霍拉摩尔，我记得那时还有一家味道还算不错的蘑菇料理店，我们可以在那儿吃了午饭再出发。”
“诶——大叔早上吃了那么多烤饼，现在就饿了吗？”
“你以为呢？开车很耗体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