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勒维来了。”
“他来干什么？”
“喔哇哈哈哈哈……老高杉，你这屋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破烂啊。”
花白胡子的老矮人坐在躺椅上，叼着一根长长的烟斗，一只手里端着一块铁，另一只手摸向靠着炉子放着的拐杖。
闯进来的失去一只眼睛的矮人，戴着一顶红头巾，背着一杆巨斧——对他的身高来说算是巨大的斧头，跨过门槛踩进屋子。
老矮人朝身旁的年轻矮人摆了摆手，后者转身离开屋子。
“这不是来看看你死没死吗？”勒维一脚踏在暖炉上，撑着下巴看着老矮人，“看你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改天请你去喝酒。”
“戒了。”老矮人抓起拐杖，把勒维的脚从炉子上推下去，“别踩我的炉子。”
“就凭你这句话，我就该给你立个碑。”勒维大笑道。
“立碑就不用了，你雕的那个碑，给托儿所当镇石都够不上。”老矮人撇撇嘴，“所以找我什么事？”
“咳嗯。”勒维咳嗽了一声，“矮人王给我送了好几张终选的门票，我想问你要不要……”
“要去你自己去，我没那个闲工夫。”老矮人摆摆手，“我的孙子们还等着我逛庙会哩。”
“庙会不是晚上吗？”勒维从毛夹克外边的挂袋里抽出一张软金属的票来，走到老矮人面前，放在他膝盖上，“老兄，老议会成员里我就认识你一个，你要是不去的话，我身边真就全是虎狼饿豹了……”
“说白了是让我撑场子呗。”老矮人叹了口气，盯着那张金银丝微熔票，“我有空的话。”
“拜托你了，老兄。”
“走吧。”老矮人摆了摆手。
等到勒维走出屋去，关上了那厚重的木质大门，侧面房间的屋门才打开来，几个矮人，还有他们吵闹的孩子，二三十只头盔和五六十双鞋把客厅挤了个水泄不通。
老矮人却忽然笑了起来。
“来，小豆——哎哟！又长大了是不是？”
“嗯！”被抱在怀里的小女孩高兴地点了点头，“太姥爷，好痒喔！”
“哈哈，抱歉抱歉。”老矮人把小豆放在自己不见了的腿那里，用宽大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头。
“姥爷。”一名年轻矮人走上前来，也正是刚刚最后离开客厅的那名，“有何吩咐？”
“嗯。”老矮人没有立刻回应，缓缓抚摸着小豆的棕色头发，然后偏过头去，“再去查。”
“明白。”年轻人点了下头，就离开了人群。
“矮人王……太姥爷以前也‘差点’成为矮人王吧？”小豆回过头来看着老矮人的胡子，一只手按着躺椅的扶手。
“哈哈，是啊。”老矮人脸上挂着慈爱的笑。
“果然是因为没有了腿吗？”
“唔。”
“小豆！”一名矮人妇女走上前来，把小豆从老矮人“腿上”抱起，抱在怀里，“姥爷，小豆她……”
“没事没事，”老矮人笑着摆了摆手，“欸，对了，蔻兰，你们今年会等选拔季结束再走吗？”
“哎呀……”蔻兰，小豆的母亲，把小豆放在地上，有些苦恼地看着老矮人，“不太行……过完年半个月就要走……小豆要去上学了。”
“我不要上学！”小豆喊道。
“把你的功课写完！快去！”
“不要！”小豆的双马尾摇得像拨浪鼓。
“哈哈……”
继承了一半矮人和一半人类血统的小豆，外表上看上去和爱人的孩子一样娇小，却和人类孩子一样可爱。棕色的头发和老矮人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现在老矮人的头发已经花白了。
老矮人坐起身，伸出手去摸小豆的头。
“要听妈妈的话哦，小豆，乖。”
“可是……我想逛祭典嘛！”小豆握住了老矮人的手，眼泪汪汪的，“我不想做作业……”
老矮人见状，微笑着看向蔻兰：“选拔季对矮人来说，可是很重要的节日啊……”
“不能因为她撒娇就惯着她啊，姥爷。”蔻兰叹了口气，“我们那边都没人知道选拔季的事，老师也是……”
“你现在还在北摩斯城吗？”
“嗯？呀，我没说吗？”蔻兰愣了一下，“我记得去年……啊，去年我好像没回家……真是忙得……孩子他爸在陆安多郡找了份差事，我们前年夏天就搬过去了。”
“哦！陆安多郡啊。”老矮人摸了摸下巴，“还适应吗？王国北方还挺冷的吧？”
“哎呀，冷倒是不怎么冷，就是离家太远啦——一年里有一半见不到太阳。”蔻兰苦笑道，“孩子他爸加班没回来，我带着小豆坐了半个多月的马车呢。”
“来了就好好休息，”老矮人又摸了摸小豆的头，“作业什么的回去的路上不是也能写吗？”
“嘿嘿。”小豆笑得很开心。
“姥爷……！”
“姥爷，这是我们从林地带来的果干……”
“无敌降龙斩！”
“哎哟！西德尼！”
“哇啊！太姥爷救我！”
“姥爷！家里面粉放哪了？”
“在柜台最里面那个坛子，没有的话我去仓库里找找。”
“我去吧，正好拿点盐。”
一年一度的选拔季，也是雷古立夫·高杉最享受的、整个家族团聚的日子。
冠有高杉之名的族亲遍布世界各地。不管是王国、南洋洲、北地部落、林地，还是这矮人国，几乎都有高杉家族的存在。
高杉家族在外表现得和普通矮人无异，但在矮人国内，谈高杉色变。
高杉家族的众多亲属，尤其是雷古立夫的儿女们，有许多在矮人国商业集团“拉莫贸易”董事会任职，高杉家族在拉莫贸易占了一席之地。
也正因如此，那些更年长一些的、留在矮人国的高杉家人，为筹备选拔季期间的祭典摊位和食物供应，忙得根本没办法参加雷古立夫的家族聚会，只有在筹备开始前和祭典结束后能和老家主见上一面。
这些事还是大部分人都知道的，至于他们不知道的……
“老大。”
“别弄的这么严肃，吓到孩子们了。除了伊政，别人都出去。”
“……是。”
把胡子剪掉、穿上宽体西装、戴着墨镜在雷古立夫面前一字排开的矮人们，是矮人国最大地下帮会“钟石会”的、各大城市分帮会的代理人。
钟石会正忙着彻查矮人王的一些秘密。
大概两三年之前，钟石会掐灭了矮人王在冒险者协会的关系网，把他想聘请高级冒险者作为王储选拔代理人的计划打破了。
目前矮人王因为已经超过八十岁，不能再继续担任矮人王，但他有三个符合条件的孙辈，却可以参加今年的王储选拔。
矮人王长子的长子，凡塔·比尔豪施，自幼在王国某贵族领地内进修，习得一身贵族气质的同时，还争取到了相当多的王国贵族的暗中支持。今年年初时回国，目前一直由过去的王储选拔参赛者们训练。
矮人王长女的次子，珀尔盖·拉米比安，作为猎人活跃在各大开拓团的一线，矮人中的高大威猛者，武力高强，但为人生性暴戾，也正是这个原因被调离了霍拉摩尔。
矮人王侧室所生的次女的遗腹子，马莫·沙德沃兹，据见过他的人说，他比起矮人更像地精——非常瘦弱，常年深居皇宫高塔里的某个房间。他曾公开宣布如果自己取得了王储选拔的冠军，会将矮人王的一切权力让渡给第二名，但条件是他必须无条件支持自己继续窝在皇宫里。
除此之外，矮人王还资助了一些其他贵族，让他们参加王储选拔的逐级选拔，但都没拿到进入最终选拔的资格。
实际上这三人也都没有参加王储选拔的资格，但过去九年里的逐级选拔，总共选出了九名候选人，根据传统赛制，由十二进六淘汰赛、两场三人车轮战及一场决战组成，总共需要十二名候选人。
本来应当让给赞助商、猎人团及冒险者协会的三个名额，分别由被王国贵族赞助的凡塔、猎人团最强猎人珀尔盖和A级冒险者马莫拿下了。
这是经过设计的还是纯粹的巧合？
无论怎样，今年的三个额外名额由矮人王的子嗣拿下这件事已是板上钉。
凡塔看上去被王国贵族所宠爱，实际上是王国想要掌控矮人国的另一件利器——一旦凡塔成为矮人王，那些赞助他的贵族就会蜂拥而至，用各种他未曾见过的手段和方法，将矮人国再度变为几百年前的附属国。
珀尔盖生性暴戾，满脑子打打杀杀而没有执政的才能。他成为矮人王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成为暴君。
马莫看上去人畜无害，但实际上他有着连高杉家族都探查不到的野心，有人说见过他使用魔法，也有人说见过他驱使魔物……充满未知的矮人王，其本人就是矮人国最大的不安定。
因此这三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成为矮人王。
维护国家稳定也是钟石会的任务，也是那些代理人向钟石会的创办者、现任总舵主的雷古立夫宣誓的职责之一。
“所以，结果呢？”
“嗯……”看着家眷们带着孩子们离开，伊政依然不太放心地凑到了雷古立夫耳边，小声说道，“旧都遗迹采集到的的样品，确定是属于某种魔物的。”
雷古立夫摸着下巴：“……矮人王真的能役使魔物？”
“不，还不能确定，因为他役使魔物的情报，是通过奴隶贩子传播的，可信度并不高。”代理人低声道，“还有最近市场上出现的那些不正常的魔法痕迹，没能查出具体是谁，但能确定是大魔导师或者在那之上的人。”
“……针对那名神秘家臣再去查一下吧。”雷古立夫捋着胡子，低声道，“我们的代理人情况怎么样？”
“上个月已经下榻我们的旅店了，本人虽然抱怨没有活动空间，但……还算老实。”
“他要是实在手痒，把他带去猎场玩玩吧。”
“明白。”代理人点点头，“对了，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普莱特这个人？”
“谁？”
“安维尔·普莱特，一名旅行武器商，在冒险者协会定级为D级冒险者。”
“哦，安维尔啊……他怎么了？”
“他昨天进入了古古兰地下城，在那里休息了一晚，现在正在向这边来。”代理人低声道，“他在沿途传播不好的消息。”
“不好的消息？”
“汉维·高杉去世了。”
雷古立夫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消息属实吗？”他忽然看向伊政。
“还没向冒险者协会确认。我也是今天刚刚得知了这个消息。”
“抓紧确认。至于安维尔……把他带来。”
“明白。”
看着伊政离开房间，雷古立夫长长地呼了口气，泄了气一样瘫在躺椅上。
他摸向口袋，里面是一张用极细的金线和银线编制而成的、上面写有“最终选拔贵宾席”的字样的入场券。单这一张券的收藏价值就高达数万银币。
把这张票送来的是金格尔·勒维。
汉维的师傅。
……
“……结果还是没有到嘛。”
“栎树酒虽然度数不高，那也算酒。”
“是谁从‘就一小口’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的？”
“唉呀……”
从下榻的旅馆出发，铁堡号沿着古古兰地下城第十八层的主路，往另一侧的隧道开去。
矮人国城市与城市之间通行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经过四通八达的地下铁路网，一种是驾驶自己的机车穿过地下的洞穴。
矮人国内的地下铁路相当发达，穿过裂谷和地下湖的列车在矮人国内也算观光的一部分。
“看那里，是我们来到十八层的换层梯。”
普莱特指向远处、绕过古古兰地下城中央天井的另一侧，一条直通岩洞顶部的升降平台。
升降平台整体由碳钢构成，巨大的链条和动力轴使它能以最快一秒一层的速度上下移动——古古兰地下城的层高大概有十米，每层都是基于岩洞壁及分块的铸铁板构成的，能建起连片的石板或铁皮的房子，相当结实。
升降平台附近有很多工人，正在推着许多推车，上面载着很多魔导部件，运输到第六层的广场附近，似乎在组装什么东西。
“他们在搬什么？”
“啊，是那个。”普莱特透过窗口看到了第六层的大块魔导显像板，“快到选拔季了，也到了装转播设备的时候了。”
“转播设备？”
“嗯，能传导图像的魔导设备。”普莱特把铁堡号的车灯打开，准备驶入漆黑的但标着“去往霍拉摩尔”的隧道，“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到霍拉摩尔去看王储选拔的……你没见过吗？”
“没有，王国好像也没有这种东西吧？”
“它的原理和电影放映机差不多——录制成影片，再放映出来。”普莱特握着方向盘，在这单向的隧道里可以开得更快一些，“只不过矮人国用的是一种实时传输的技术，似乎利用了通讯魔法……我也不太清楚，总之是很厉害的东西。”
每个城市都有向各层移动的大型换层梯，用热力机器或者魔导机器提供动力，但除了一些农民，很少有人会去地上。
不仅是因为地面上环境恶劣，而且有魔物出没——开拓者们只会消灭强大的魔物，对一些较弱但仍能对普通人产生一定威胁魔物就毫不关心了——，更是因为地面上除了农田和果园以外，什么都没有。
整个矮人国内，只有霍拉摩尔一座城市完全建在地上——地处矮人王国内最大的平原、背靠王国、还被山脉包围，还有着周围六七座城市的保护……有了这些得天独厚的条件，同时又作为首都，它才敢将城镇建在地上，并且还要提防不死族和飞行魔物之类的。
矮人并不是不向往阳光，只是被环境所迫，不得不委身于地下。
“说起来……古古兰地下城和其他城市真的挺像的。”泊莉什低声道，伴随着发动机的低声啸叫，还有隧道中开车的回响，“到处都是蘑菇种植田，空气中一直是泥土腐烂的味道。”
“矮人菌菇——他们培育出的、近十年里最好吃的品种。”普莱特笑了笑，“不过我再也不想过那种一日三餐全是蘑菇的日子了。真的。”
“那你还拿蘑菇下酒。”
“偶尔吃点也还行。”
“……这我倒是不反对。”
“毕竟矮人菌菇现在是矮人们的主食，虽然味道一般，但营养很丰富，矮人的孩子都要靠这个断乳。”普莱特说道，“烹饪蘑菇的技术，在矮人之中也是门学问。”
“我以为炸蘑菇饼已经够恐怖了。”
“你还没见过蘑菇果汁和蘑菇派呢，还有雕成鸡腿形状的蘑菇，涂上甜辣口味的烧烤酱，放在炉子上烤，据说比真的烤鸡好吃。”
“那怎么可能嘛！”
“马上就能吃到了——在选拔季的庆典上，因为蘑菇不需要交税，所以会卖得很便宜……”
“对了大叔，你不给雷古立夫带点礼物吗？”
“嗯？不了。”普莱特摇摇头，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隧道，“送死讯的时候一般不带礼物。”
“……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