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小姐……”
普莱特偏过头去，忽然意识到那身材娇小的矮人牧师已经窝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睡着了。
普莱特打量了她几眼，再度盯向前方的路。这条路他虽然是好几年前来过的，但印象依然深刻——只要在前方闹市区左转，再沿着护堤路开上坡，就到了老爷子的家。
“搞不明白，为什么要放跑那家伙。”
“泊莉什……！”
“没关系，她睡着了。”
贴住陨铁的泊莉什，靠在普莱特驾驶座的侧面的空档，忽然发出了声音。
普莱特连忙试图拿走陨铁让她闭嘴，她却非常冷静地回应着，同时，她的灵体也有一半左右和维尔拉提娅重合——她身材娇小，这已经是极限了。
“她疲惫不堪。”泊莉什低声道，“睡得很沉。”
“嗯……换谁拖着那根大牧师杖都会累倒的吧？”
“比起那个，大叔，为什么要放过那些家伙？”
“我也不想放过他们——你的愤怒完全传递给了我，但是……”普莱特略微降低车速，驶过一道坎，又打着方向盘绕过前方道路上的坑，“纵然他们十恶不赦，至少我们要考虑在这之后的事啊。”
“什么？”
“他们贩卖奴隶，在王国内应当处以极刑，但在矮人国内却是被默许的买卖——我们要是杀了他们，我们就成了杀人犯……”
“大叔你说过，在路上遇到的强盗，即使被杀死也不会有半句怨言吧！？”
“他们几个是家族成员。”
“嗯？”
维尔拉提娅依旧蜷缩在那里，但她显然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普莱特出了一身冷汗——要不是他及时回过神来，车子就会撞上废墟的墙壁。
“我还在想，你的那句话是对谁喊的……嗯——”她伸了个懒腰，“泊莉什……泊莉什·希莱尔，屠龙勇者，对吧？”
普莱特沉默着，一言不发地开着车。
维尔拉提娅见状，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双手抱胸，看向前方的路。
“他们六个是吉尔斯汀家族的人，姥爷会直接找他们家主算账的。”维尔拉提娅低声道，“杀了他们，会让姥爷丧失主动权。”
“所以，”普莱特绷着腮帮子，“老爷子也是黑帮成员。”
“啊，惨了。”
“什么？”
“老爷子说过让我跟你保密家族的事的。”她伸手够向放在货仓里的牧师杖，却因为安全带系住她而够不到，“咕……必须要让你……失忆的……魔法……”
“什……喂！”普莱特险些让车子撞上另一处墙壁，猛打方向盘，“不要对我用那种魔法！”
“不行，如果被姥爷知道是我走露了风声，他会弄死我的。”她把牧师杖拽到了脚边，但铁堡号驾驶室狭窄的空间让她根本不可能把牧师杖立起来，“……等下车之前我就……”
“别胡闹了！黑帮的事我会替你保密——”
“你要我如何相信你？”她忽然盯向普莱特，“相信我，你只是会睡个两三天，然后把这一切都忘掉。”
“以同等重要的秘密作为交换，就没问题了吧？”
维尔拉提娅忽然看向脚边，靠住泊莉什放置的陨铁发出了女性的声音。
她愣了一下，然后把陨铁和泊莉什一同拾了起来。
“这是……”她盯着被分开的陨铁和剑，看向普莱特，“……屠龙勇者？”
“……差不多。”
“她刚刚是不是说话了？”她把陨铁和剑柄靠在了一起。
“……那样，对，就那样，只要把陨铁和剑柄靠在一起，我就能……喂！”因为维尔拉提娅间断地让陨铁和剑柄相碰又分开，泊莉什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有点意思。”她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会说话的附魔剑——如果拿给勒维叔研究一下的话……”
“不行！那个……”普莱特的眼神明显慌了，“……不可以。”
维尔拉提娅瞥了手中沉默着的泊莉什一眼，停顿片刻。
“好吧。”她把剑和陨铁放回原位，躺在副驾驶的椅子上，“我可以当作没看到这把剑。”
“维尔小姐……”
“作为交换，你也不能说出我告诉你的那些——”她低声道，“有关家族和姥爷的事。”
“哈，合作愉快。”普莱特如释重负般笑道，“我会像往常一样去见那个老爷子的——前面左转就到了是吗？”
“这里是乘凉宅，姥爷他现在不在这儿。”维尔拉提娅看向前方的道路，此时已经离开了旧都遗址，来到了霍拉摩尔的郊区，“继续往前开。”
……
铁堡号在维尔拉提娅的指示下，向着更繁华的街区驶去，不多时就进入了城镇的范围。
道路两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清一色的都是矮人，店铺也都是普莱特即使弯腰都很难进去的矮人高度。
普莱特以前来过这里，稍微有点印象。这是霍拉摩尔的老街区。
据说曾经是作为矮人独立战争的补给站的村子，战争胜利后，才慢慢形成了现在的霍拉摩尔。
这里的道路很显然并不适合铁堡号，铁堡号的块头实在有点大，不得不等街上的矮人让开，铁堡号才能继续向前行驶。
于是，在维尔拉提娅的指挥下，车子缓缓驶向了最近的停车场——位于老街区外围的、一片半地下式的多层停车场。
各式各样的机车由一层层的铁板隔开，停放在那里，似乎还可以搭乘大型升降梯快速离开车库，只不过现在那升降装置正被一群矮人工匠维修。
铁堡号在那群矮人前停留片刻，维修工人中最像老板的那个，看到维尔拉提娅从窗户探出头去，就摆了摆手让铁堡号通过了。
在一处划分好的中型货车停车区停放好了车子，维尔拉提娅下了车，费力地将牧师杖拽出车门，然后立在地上。
“这里是家族管辖的停车场，车子停在这里很安全，带上行李下车吧。”她望着普莱特，“……别忘了我哥哥的骨灰。”
普莱特熄灭发动机，钻进车厢，把汉维的骨灰盒从铁砧上解开，双手端着，下了车。
腰间别着泊莉什，他看向维尔拉提娅。
“走吧。”
维尔拉提娅走在前面，两人乘电梯离开了地下四层的停车场。
电梯运行起来吱嘎作响，看起来相当有年头了，但依然很可靠。
除了汉维的骨灰盒和泊莉什，普莱特还背上了那只他曾去找陨铁却找到了泊莉什时背的包，里面装着那些差点被抢走的拉莫银币，还有一点吃的。
重新来到地上，刚刚那老板模样的人搓着手走上前来，脸上挂着微笑。
“啊。”维尔拉提娅有些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低声回应道，“瘸子那边我已经告诉他了，但他现在在出差，帮着德尔莫斯地下城修电视，一时半会腾不出手。”
“啊，这样啊。”那人脸上的笑容忽然被阴云覆盖，然后抬头看到了普莱特，挑了挑眼眉，“这位是……”
“姥爷的客人。”
普莱特因为双手端着骨灰盒，没能和他握手，对方似乎也看出了普莱特的困境，于是两人只是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那个传言……”
“跟我们家没关系，还有，告诉莫伦安，就说汉维回来了。”
“明白。”
那人毕恭毕敬地退到一边，普莱特和维尔拉提娅从他身边快速经过，走向停车场出口。
停车场的人行道出口建有一些修在地下的自动升降栏杆，现在正缓缓降下。
外面连着街道。拿着东西的矮人、穿着华丽的外国人，还有他们身后跟着的奴隶……
一瞬间把普莱特拉回到了那六年前的夏天。
“矮人国还真是没啥变化啊。”普莱特看着四周，那些矮人向他这个大块头投来惊诧的目光，“老爷子他还好吗？”
“还好……”
“哈哈！难道只是踩在这片土地上，就能让你的矮人语变得这么顺口啊？”
普莱特猛地回头，维尔拉提娅更快一点。
在左侧窄窄的人行道上，一个老头子，系住一条裤腿，拄着拐杖朝两人走来。他身后似乎还跟着两名矮人。
胡子和头发都花白了。本来寿命很长的矮人脸上出现的皱纹，是岁月奋力刻下的痕迹。
三十年前险些成为矮人王的强大战士，雷古立夫·高杉，微笑着看着普莱特。
“老爷子……！”
“喔唷……”
普莱特忽然意识到怀里还抱着汉维的骨灰，便只是停在老爷子面前，半跪下去。
“我回来了。”普莱特难掩心中的激动，声音有些颤抖。
“哈哈，看你还这么精神，真是太好了。”雷古立夫微笑着点点头，上下打量着普莱特，“你今年……有四十岁了吧。”
“春天刚满四十岁。”
“结婚了吗？”
“唔呃。说来惭愧……”
“姥爷！”
维尔拉提娅努力拖着牧师杖，小跑着来到普莱特身边，朝雷古立夫使了个眼色。
雷古立夫瞥了一眼普莱特怀里抱着的盒子。
普莱特也注意到了雷古立夫的眼神，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汉维他……”普莱特举起了手中的盒子，似乎有些无法开口，“……过世了。”
“信件我已经收到了，多谢你把他的遗骨送来……一路上很辛苦吧？”他身后的矮人走上前，接过了汉维的骨灰盒——雷古立夫的脸上依然是那慈祥的微笑，“维尔是汉维的妹妹，她会带你去旅馆的，好好休息休息吧。”
普莱特一只手撑着地面，看着雷古立夫，忽然抿紧了嘴唇，开口道：“抱歉……”
“嗯？”刚想转身的雷古立夫又转过身来，有些疑惑地打量了普莱特几眼，“为什么要道歉？”
“是我没能保护好他……”普莱特盯着地面，“如果我要是早点意识到他独自一人闯进……”
“安维尔。”
普莱特忽然被雷古立夫捧起了脸。
宽而大的手掌把普莱特的头牢牢固定住，两只拐杖倒向一侧，撞在青石地砖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你是一名武器匠，你给汉维打造了一双矮人战斧。”他的双眼距离普莱特的双眼不足十厘米，“那把武器明明很好地保护了他——你已经做到了你能做到的一切。”
“老爷子……”
“像个男人一点。”
老爷子放开了普莱特，单脚转身，背对着他。
有两名年纪比普莱特还大很多的矮人，一名双手端着骨灰盒，另一名将刚刚倒在地上的拐杖递给了雷古立夫。
他们被胡子遮住了面部，却都向普莱特投来了相当严肃的目光。
“对了，”雷古立夫拄着拐杖转身看向普莱特，脸上微笑起来，“过段时间就到选拔季了……你会多待一段时间对吧？”
“嗯……准确来说我会等新王登基之后再离开。”普莱特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毕竟是十年一次的最终选拔。”
“有空的话就来找老头子我聊天啊，年轻人。”他笑道。
“一定会去的。”普莱特也回应以微笑，点了点头。
在两个矮人的陪同下，雷古立夫渐渐消失在了人群的尽头。
忽然，她听到身旁传来一声叹息。
“你是不是想死？你是不是想死！？”
如暴雨点般的戳击，冲击着普莱特的后膝。
普莱特险些倒下，猛然转身，看向维尔拉提娅。
“你干什么！”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因为这种事道歉吗！”她扶着牧师杖，双眼死死盯着普莱特，“姥爷最恨的就是无缘无故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的家伙了！你到底有没有和姥爷打过交道啊？”
“可是……”普莱特有些困惑，又有些委屈，“那个老爷子，不是那种性格吧？你也看到了……”
“那是在你面前，而不是在家族的面前！”她紧紧咬着牙关，忽然瞥向四周，似乎有不少路人向他们投来了目光——实际上他们都是看普莱特这个大高个的——，她随即压低了声音，“……我们换个地方。”
……
“老街区现在大部分都在家族的掌控之下，算是家族的本部。”
在那座专门给外国人——尤其是个子很高的王国人——修建的旅馆，普莱特一屁股坐在了那柔软的床铺上。
这里距离停车场只有不到两个路口，修了四层高的旅馆，后院还有温泉，但现在没有开放。
主体是刷了漆的木材，但内部装了不少钢铁的梁，在宽阔的木地板走廊里，哪怕普莱特这个大块头踩上去也没有一丝丝变形。旅馆的老板也是个矮人，同样只是看到了维尔拉提娅，就拿出了钥匙给普莱特。
“如果你打算出门的话，家族会暗中派人保护你，但别走太远。”她把牧师杖握在手中，这间旅馆可能是她罕见地能把牧师杖立起来的室内，“你是家族的客人，我会通知家族名下的商店不要向你收钱。”
“还是让我付一些吧，难得来了这里。”普莱特双手撑着床铺，长时间开车带来的酸痛感令他的脸庞有些扭曲，“我还提前准备了不少拉莫银币哩。”
“你付钱当然也不会拦着你。”她眉头微皱，盯着普莱特，“……说真的，你是被我哥传染了吗？”
“你指什么？”
“一脸蠢样。”
“哈哈，汉维他可不蠢。”普莱特微笑道，“他是我见过的最强的铁匠。”
“他也是令整个家族骄傲的战士。”
维尔拉提娅的神色忽然暗淡了下去。
但那也只是一瞬，她很快就再度把凛冽的目光投向了普莱特。
“如果不是他离开家乡，本有可能成为矮人王。”她低声道，“连那个猎人团团长都称赞过他。”
“他的确是很强啦……”普莱特微笑着点点头，忽然回忆起他一人单挑十几只拔地而起的地吞花的场景。
“所以我不敢相信他被区区哥布林杀手杀死了。”维尔拉提娅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普莱特面前，“告诉我，他为何而死？”
普莱特看着她，内心忽然升起一股无力感。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望着天花板呼了出来。
“哥布林杀手的毒，以及，他不知为何要去挣那笔哥布林王的赏金。”普莱特看着她，脸上疲态尽显，“他不缺钱，所以……他大概是为了我，才去冒那个险……”
“果然是你！！”
她抛开的牧师杖重重砸在地板上，传来一声闷响。
而她的拳头早已命中了普莱特的下巴。
普莱特被她一拳击倒在床上，眼冒金星，看着她骑在自己胸口上，死死抓着外套的领子。
这个眼中只有杀意的矮人少女，此时却涌出了泪水。
她的拳头再也没有挥下。
“为什么……”她的眼泪滴在普莱特的胸口，“为什么是汉维……”
普莱特不知该说些什么，那无时无刻不拎着实心牧师杖走来走去的牧师，拳头打在身上意外的很痛。
他伸出手，想要抚摸这名少女的头发，却忽然停住了，然后把她推向了一旁，翻身坐起。
那一拳似乎让他有点脑震荡，有点想吐，但他忍住了。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讲道理。”普莱特坐在床铺上，盯着面前的躺在地板上的牧师杖，“出生，活着，然后死去，没有哪一段征求过我们的意见，我们只是……活着——仅此而已。”
“我不想……听那种道理啊……”
被推在床铺上的维尔拉提娅跪坐在那儿，泪如泉涌，痛哭着，双手死死嵌在床单上，歇斯底里，释放着，一切回忆从心中涌出，此时却如烈火焚烧着她的每一缕思绪，痛苦，不解，更多的痛苦。
汉维是她看向外面的窗，是她的大半世界，是她面对家族使命的唯一的灯火。
心中有了灯火，即使再未见到，灯火也将照亮心中一隅。
现在，这束灯火彻底熄灭了。
……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只剩下了死寂般的沉默。
普莱特再未向她的方向投去目光，只是一直盯着地面上的牧师杖。
忽然，维尔拉提娅开口说话了。
“这段记忆也顺便给你抹掉算了。”她低声道，“顺便把我哥哥的记忆也……”
“你清醒了？”
“……嗯。”
普莱特这时才看向她。
她的眼眶依然红得发亮，但眼神中……那股投身于黑暗的淡淡杀意又流露了出来。
但普莱特似乎已经习惯她的杀意了，只是微笑着。
“如果你清醒过来的话，我有一个提议，你要不要听？”
“……什么？”
“你的这杆牧师杖，”普莱特用脚踢了踢地上的那根大铜棒，纹丝不动，“能借我研究研究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