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实在是没有你能住的房间，不然姥爷肯定会把你接到家里来住。”
家族驻地远不止在外面看到的地面宅邸那么简单。
普莱特还一直在想，街上明明能看到那么多家族的人，但却从来没见到他们日常生活的样子——他们就像一群随叫随到的工具，用到的时候随时都在身边，不用的时候会自己找个地方把自己挂起来。
家族聚会以维尔拉提娅的演讲结束后、雷古立夫简单说了一些家族驻地的安排，随后就让各班组的成员准备入住“家族驻地”了。
简而言之，在高杉家驻地的地下，有大概二十层，每层有十几间小卧室，接近底部的区域还有食堂和训练场所。只不过，这些场所都是按照矮人的身高和体型设计的，甚至比那间医院更让普莱特直不起腰。
通过四条魔导机械组成的升降梯进出宅邸，还有串联着的、附近几个街区的商铺的秘道，这就是高杉家地下的真实样貌。
不知是不是突然的集合通知让那些“外勤”的家族成员有些慌乱，楼道里走动着的家族成员都抱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就连身后矮小的维尔拉提娅，怀里也抱着一个大纸箱。
她要和普莱特出去住。
“家族成员一眨眼就不见了……原来是这个原因啊。”普莱特弓着腰，尽量避免挡那些家族成员的路，不过走廊实在有些太窄，“话说回来，维尔小姐，把我叫下来的目的……”
“你在前面开路。”
“呃？”
“前面右转，爬上梯子，有一条你也可以走的秘道。”
“唔，嗯。”
普莱特在人群中艰难前行，偶尔回头看一眼，才注意到身后已经跟了一大堆矮人。
他们似乎都是为了普莱特这开路机一样的体型才跟在后面的。
有着维尔拉提娅的指挥，普莱特爬上梯子之后，掀开头顶的盖板，在一片漆黑中爬出井。
“这里是旅馆的仓库，那些监视你的家人就是从这里出入的。”维尔拉提娅推开仓库的大门，让外面的阳光照射进来。
“虽然早就猜到了……”普莱特挠了挠头，“所以现在我……通过了家族的试炼？”
“试炼？唔，”维尔拉提娅有些困惑地皱起眉，“你想加入这个家族吗？”
“什么？不……只是问一下，呃——”普莱特跺跺双脚，让沾在裤子上的土灰散落下去，“所以只是怕我泄密的……监督吗？”
“差不多，虽然告诉你的事大多都是即使说出去了也无所谓的小事。”维尔拉提娅抱着箱子走出仓库，站在院里，看着那被打碎成一圈圈环状的地砖，“而加入这个家族的方法，只有一个。”
“不是通过家族的试炼？”
“你以为这是在考冒险者执照吗？”
“我觉得家族的人个个都是人才……”
“话说回来，普莱特你还没结婚吧？”
“嗯？”
维尔拉提娅把箱子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这张桌子是前段日子摆妻岛信一郎试刀用的木桩的那个——，叉着腰、有些无奈地看着普莱特。
“加入家族的方式，只有和家族成员结婚，然后向家族宣誓效忠这一条途径。”维尔拉提娅上下打量着普莱特，“试炼是在那之后的事——成为家族成员之后，就会有一大群老前辈作为教官来对你进行各种各样的测试和训练，直到你找到在家族里的位置……”
“所以是‘倒插门’。”普莱特摸了摸下巴。
“我不知道你们王国人结婚是什么样，但至少在矮人国，结婚之后可以选择加入任何一方的家族。”维尔拉提娅看向一侧，“……或者自立门户。当然这种人还是比较少的啦。”
“原来如此……”普莱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所以你才会称家主为‘姥爷’——在我们王国，女方出嫁以后，和自己家的家人几乎等同于断绝关系了。”
“嗯，我父亲——”
维尔拉提娅正想说些什么，中庭的大门突然被撞开。
只见妻岛信一郎赤着上半身，浑身发着抖，手里握着普莱特给他打造的天之钢仿品，站在门槛上。
然后他猛然朝普莱特冲了过来。
“和在下切磋一番吧！！”
“喂！”
普莱特下意识把手放在腰间的泊莉什身上。
白光瞬间缠绕他的半身，剑也在一瞬间被拔出，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妻岛信一郎的猛击。
顿时间，火光四溅，不过大部分都是妻岛信一郎的不锈钢太刀上迸出来的火星——泊莉什的剑身可是相当结实的。
“在下等得太久了！阁下去干什么了！？”
“能不能把刀放下再说话啊！？”
“抱歉！我的外套落在松间月了！”
普莱特单手握持泊莉什，一边格挡着因为被冻透了而有些迟钝的妻岛信一郎的斩击，一边从右边口袋摸出陨铁。
“你这家伙这么多年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啊！”
陨铁发出了泊莉什的声音。
妻岛信一郎愣住了，斩击的动作随即停止了一刹那。
随后，普莱特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不受控制地向前冲去。
闪过妻岛信一郎的大太刀，将剑瞬间横在他的脖子附近。
“胜负已分！”维尔拉提娅突然把手举到了两人之间，“胜者……泊莉什·希莱尔！”
“什么……”
“都说了让你先把刀放下了。”普莱特后退两步，把泊莉什收回刀鞘，“再说你就没有换洗的衣服吗？非要光着膀子在门口等我？”
“信一郎就是这样的人嘛。”泊莉什有些无奈地说道，“好几年过去，没有任何改变。”
“稍等一下……”妻岛信一郎不知道是大脑被冻得有些反应迟钝，还是被会说话的剑吓得有些语无伦次，晃晃悠悠地后退了好几步。
“「暖身」。”
维尔拉提娅冒起淡淡红光的手指扶住了妻岛信一郎，随后，橙红色的光芒在妻岛信一郎的全身亮起。
支援魔法的种类实在多到能涵盖生活中的几乎全部需要。
等到妻岛信一郎的身体暖和过来，他才冷静地看向普莱特，还有那柄长剑。
“……剑灵。”妻岛信一郎的嘴中蹦出了这么个词，“所以，真的是……泊莉什·希莱尔使用的剑，上面有剑灵的存在，唔……”
“不是剑灵啦。”泊莉什的声音再度传来，“唔。你也不用这么……我是不是不该说话的？”
“比起那个，我倒是更想知道……”普莱特看向维尔拉提娅的方向，“这么说，你的记忆……”
“虽然还有些混乱，不过我想应该恢复了不少。”维尔拉提娅轻松地看向自己的手套，“不知道这东西用来释放「失忆魔法」到底好不好用呢……”
“别提那个了。”普莱特撇撇嘴，再度看向妻岛信一郎，“那个，妻岛阁下……”
“有了剑灵的加持，武艺自然会变得高强，我早该发现的。”妻岛信一郎缓缓直起身子，把手摆在仿天之钢上，望着一旁那些环形龟裂的地板，“我应该再拿天之钢磨练……”
“都说不是剑灵了啦！”泊莉什的声音有些恼怒，“你能不能好好听人说话诶！”
“……不是吗？”
“南洋洲传说中的剑灵确实存在，只不过和这柄剑不是一码事。”维尔拉提娅忽然开口道，“根据我在魔法学院学习时看过的资料……南洋洲的剑灵，其实是依照血缘和武器施加的一种……不同于希弗里斯教的支援魔法。”
妻岛信一郎面色凝重：“……在下并不擅长魔法领域。”
“也就是说，他说的剑灵其实是一种支援魔法对吧？”普莱特看向维尔拉提娅，“泊莉什是另外的东西，比如鬼魂或者……”
“你才是鬼魂！”泊莉什生气了。
“至于泊莉什小姐……”维尔拉提娅把目光再度投向泊莉什的本体，“在我失去记忆之前，也调查过和泊莉什小姐相似的事物……只不过还没来得及说，就被那家伙袭击了。”
“竟敢有人袭击维尔阁下？”妻岛信一郎忽然站直身子，环顾四周，“贼人何在！？”
“……你可消停会儿吧。”维尔拉提娅把手放在妻岛信一郎肩上，摇了摇头，“关于那个家伙的长相什么的，我倒是完全想不起来……不过重点不在那里。”
维尔拉提娅看向普莱特，又看向他腰间的泊莉什。
“泊莉什小姐……应该是在构成一个人的三大要素——肉体、思想和灵魂之中的肉体被破坏掉了，但通过某种办法保留了思想和灵魂……所以才会以现在的形态存在。”
“其实你是大魔导师吧，维尔小姐？”泊莉什惊叹道，“魔龙也说过类似的话诶。”
维尔拉提娅皱起眉：“魔龙？是……那个魔龙吗？”
“魔龙还有很多条吗？”
“我想没有……它说了什么？”
借助陨铁，泊莉什·希莱尔第一次把自己之前的事，包括和魔龙的对决，还有在那诡异的梦境中的对话，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
普莱特此时才意识到，虽然和她已经相处了快半年，也了解了不少她的过去，但至于她是如何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却从未过问，她自己也从没说过。
他瞥了一眼维尔拉提娅的表情，对方显然是在思考着什么的，不过更远处席地而坐的妻岛信一郎……绝对是在用皱眉头假装自己听懂了但实际上大脑早就停止运作了！
“……之后，我就遇到了正在寻找陨铁的大叔，然后和他一起旅行到了现在。”
“这块儿让她能说出话来的陨铁，也是在一个……朋友那里得到的。”普莱特指指那块黑漆漆的陨铁，“在此之前她只能偶尔用魔法……还是什么东西直接把话塞进我的脑袋。”
“魔龙……”维尔拉提娅也盘腿坐在地上，眉头微皱，“我们的故事里对它的误解还真是够多的。”
“但是魔龙创造了魔物，而魔物……又杀死了那么多人，这点毋庸置疑。”普莱特即使盘腿坐在地上，也比维尔拉提娅站着都高一些，“即便它有再多的苦衷，为了人类的未来，把它杀死也是身为人类勇者的……呃……职责所在。”
“我早就不在乎啦。”在众人中间摆放着的泊莉什和陨铁，传来了轻松的声音，而她的本体，也盘腿坐在地上，就在普莱特身边，“倒是有点小失望呢——原本以为魔龙是一条超厉害的龙、要拼尽全力才能逃掉的那种……”
“结果你还是死在它手里了。”普莱特笑道。
“可是是它先偷奸耍滑、假装自己完全没有战斗能力的诶！”泊莉什抱怨道，“而且准备也不是很充分……”
“这些都不能成为战败的理由。”一直沉默着的妻岛信一郎，忽然开口说道，“轻敌，就是轻敌。”
“闭嘴！连铁匠都打不过的家伙。”
“……唔！”
普莱特和维尔拉提娅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扑哧”一声乐了。
在那瞬间，普莱特忽然注意到，维尔拉提娅双眼中那已经沉寂的“光”，似乎……又亮了起来。
他的心中升起一股奇妙的感觉——不知道是她的转变让他感到高兴，还是……被她那纯粹的喜悦所感染，让自己已经麻木而污浊的内心也变得……
“总之！”泊莉什忽然喊道，“魔龙确确实实已经死掉了，虽然告诉了我不少情报……不过那些情报也都没用了——既然魔龙已经被消灭，那我的职责也就到此结束了嘛。”
“泊莉什小姐……”妻岛信一郎面色凝重地盯着陨铁，“当年阁下给予在下的精彩一击，受益匪浅。”
“啊？哦，那没什么。”泊莉什的回应很轻松，“只是用大量魔力在地上画圈圈而已，你也只是被画圈圈扬起的气场掀翻了罢了。”
“……请告诉在下，在下所欠缺的是什么。”
“欠缺？你超厉害的吧？”泊莉什就像对方在开玩笑一样，“明明能和我打个平分秋色，还能把大叔这大块头压制到墙角……”
“可在下确确实实输了，在与阁下和……匠人阁下的对决中。”
“硬要说的话，大概是魔法吧。”
“……诶？”
“魔法啊，你所欠缺的。”泊莉什的声音依然很轻松，“你的剑技……唔，你们说是‘武艺’来着？总之……你用刀的技术已经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强了啦。”
“可是……在下对魔法没有适性，要是学习魔法的话……”
“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学呢？”
“……唔？”
妻岛信一郎忽然抬起头来，看向普莱特，又看向维尔拉提娅，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意思是说，在下……”
“因为刀具会磨损，所以要请匠人来修理，因为路途遥远，所以要驾车……从很早之前我就在想，为什么一定要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来才行呢？”泊莉什说着，剑身微微泛起光芒，“一开始我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后来才发现，他们真的很优秀——我是指我的同伴们，有他们在身后，我才觉得我手中的剑有了自己的意义，我的每一次战斗，每一次旅行，都被赋予了不一样的价值。”
“……在下也能变得像泊莉什小姐那样强大吗？”
“什么？拜托，我很弱的啦。”泊莉什苦笑道，“我还经常会把剑用坏呢。”
“没有人只靠自己就能活下去的。”普莱特耸耸肩，把背包里的刷子拿了出来。
妻岛信一郎跪坐在地，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不多时，似乎是意识到谈话已经结束了，维尔拉提娅随即站起身，拍拍屁股，把放在桌子上的那些杂物搬进旅馆去。
旅馆里大部分人都被提前请走了，整个旅馆现在只有普莱特、维尔拉提娅、妻岛信一郎和泊莉什。
普莱特用刷子刷着下巴上的胡须，那些打结的地方让他的眉头时不时皱起。
妻岛信一郎沉默许久，忽然抬起头来。
“在下出身于南洋洲的妻岛家，家父是南洋洲的将军……妻岛英门。”他看着普莱特的双眼，“在下从小就受父亲的剑术指导，在成年之前，一直在鬼岛凭借一己之力活命，并成为了天之钢的继承人……”
“嗯？”普莱特的刷子和胡子死死缠在了一起，有些气急败坏地坐在地上，“怎么突然说这些？”
“有的事，我想让匠人阁下也知道。”妻岛信一郎望着普莱特，“作为给予陷入迷途的在下……指引未来道路的答谢。”
普莱特苦笑一声：“我倒是希望你能借我用用芥刀刮刮胡子……”
“天之钢，原本是有两把的。”妻岛信一郎低声道，“它原本是落在南洋洲的一块巨大的陨石……之中开采出的一块金属打造而成。”
普莱特的神情随即严肃了起来：“陨石……”
“是的，它是一块巨大的陨铁。”妻岛信一郎点了点头，“而阁下正在寻找陨铁。”
“唔……”普莱特深吸一口气，不顾挂在那儿的刷子左摇右晃，摸了摸下巴，“……可是，我寻找陨铁，是为了用不同的材料打造武器……既然都已经是那么有名的陨铁，肯定早就被打造成武器了吧？你说天之钢有两把……”
“是的，在下带来的天之钢，其实是第二把……”妻岛信一郎停顿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该不该把这些话说出来，而后他还是继续说道，“而第一把天之钢，在从匠人手中接过时，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消失了？”
“没错，消失了。”妻岛信一郎点点头，“一同消失的还有我的祖父——曾是以手持两把太刀闻名的……‘新月将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