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对时间流逝的概念是不同的。”
拉普拉斯,不,准确来说是属于艾可琪的那部分记忆,忽然想起了什么。
身体交给更擅长近身搏斗的缪可,同时又将嘴巴和魔脏交给更擅长使用魔法的塔黛……
而艾可琪是联系他们的纽带。
“……我已经重新连接了感官,怎么样?”
“嗯,好多了。”
艾可琪能在脑海中听到大家的对话,而塔黛向主人学了一点基础的支援魔法,能够在战斗的时候修复身体受到的损伤。
同时让艾可琪把感官切换到进入冬眠的李扎德身上,这样他就能代替艾可琪来忍受再生魔法带来的疼痛和瘙痒。
虽然主人说,这种做法不宜长时间使用,但自从这场战斗开始……身体各处都受到了足以让缪可晕过去四五次的损伤——就算李扎德的忍耐度非常之高,这样的疼痛如果强加给他,很难说他不会从冬眠中惊醒……
“胳膊……实在没办法了。”塔黛低声道,“只有主人的魔法……或者更高阶一点的支援魔法才能治好。”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塔黛小姐……只要尽快解决掉对手,主人就能……”
“喂,能让你主人安静一点吗?他一直在脑海里乱吵诶。”缪可的声音因为疲惫而略显愤怒,猫妖族一旦进入战斗或逃跑的状态,几乎都会像是变了一个人,“影响我发挥了。”
“那是在远距颂唱啦……这场战斗也有主人的功劳,如果不是主人一直在调整支援魔法的结界,我们说不定早就被打成粉末了。”
“汪唔……?”
“……还不到你上场的时候,阿旺。”艾可琪温柔地小声道,“让我们试探出这家伙更多的招式……”
“直接让阿旺带我们飞上天去,再怎么说,这家伙也不可能像那个武士一样飞起来吧!”
“不行,”沃尔夫忽然开口道,“以他的腿部肌肉来看,他很有可能……跳得比那个武士还要高,而且,它手里的锤子哪怕在空中也很麻烦。”
“那狗子你来啊!”缪可怒道,“和这种大块头对打,我实在是受不了……”
“你要我只用一只手和他拼力量吗?”
“你……算了。”缪可叹了口气,拉普拉斯的身体也微微颤动几下,“我来想办法……至少先消磨一下他的体力,然后再……”
“没用的。”亦舒的声音突然从所有意识中响起,“刚才我就一直在提醒你……你们,如今催动这家伙行动的不完全是他自己,有一些诡异的魔力流动在他身边聚集。”
“主人!”艾可琪的声音突然激动了起来,“要怎么才能……”
“如果他是和其他魔法师合作,而魔法师在场外的话,我去解决掉就好了……唔。”
“主人!”
“没事,我刚喝了魔力液,这会儿正慢慢起效——讲到哪了?哦,刚才我在场地各处布下了结界,只要启动它,整个竞技场里的魔法流动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在那之前你们一定要小心不要被他伤到。”
“主人还是靠谱嘛。”缪可轻笑道,“比那个家里蹲精灵靠谱多了。”
“喂,你这野猫。”
“不、不要吵架啦!”艾可琪打断道,“主人说他需要时间,那我们……改变策略吧,好吗?”
“虽然说是要拖时间……”缪可的双眼看着面前的大块头矮人,“他怎么也呆住不动了?”
珀尔盖握着他的大锤子,站在距离拉普拉斯不到二十米的距离上。
头微微下垂,身边徐徐冒出的热气证明……他至少还活着。
“……你知道,我最长的一次狩猎用了多久?”
“什么?”
“九天。我用整整九天时间,追踪一只很好看的飞鸟,然后……在一条羽蛇的嘴里夺下了它。”
远在城堡内的马莫·沙德沃兹听着面前法阵中传来的声音,眉头微皱。
他知道,用这种魔法会逐渐破坏人的心智,以为准确来说,就是把人的思绪关在一个“黑匣子”里,使之与外界隔离。
失去了感受、恐惧、情绪,只是关在一味的虚无之中。
那样的话,思绪便会逐渐消亡。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马莫一只手按在太阳穴旁,“和比赛……和战斗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那你还不赶紧想办法把你眼前那个家伙干掉啊?再拖下去你的身体就危险了,你不是也很想活下去吗?不然你为什么要捏碎水晶?”
“啊啊……是啊。”
马莫当下没有把珀尔盖……他的兄弟的思绪完全从“黑匣子”中放出来,控制他身体的,不只是他自己的思想,还有马莫浓缩在那一颗水晶之中的各种自动结界。
他的思想……马莫只是想借用他的“狩猎思路”,因为他也承认,对付魔物这件事还是甚为猎人的珀尔盖更加擅长一些。
于是,和他对话的,只有珀尔盖被放出黑匣子的那部分。那部分并不完全,只能做出一些简单的回应,甚至……连马莫都不确定它的心智是否完整,是否称得上是一个“人”。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反正宣布比赛结果之后,马莫就会彻底接管他的身体,在那之后,珀尔盖就会被关入黑匣子,彻底不会放出来了。
“去思考,用你那些可怜的脑细胞,想想怎么解决眼前的猎物。”马莫用带有强迫意味的语言,直接对远在赛场上的珀尔盖的心灵对话,“你不是想要消灭它吗?它是你一切痛苦的根源……‘代理人’,不是吗?”
“代……代理人……”法阵传来了珀尔盖内心的波动,向“愤怒”逐渐倾斜,“没错……代理人……矮人国……矮人们的荣光……都是被代理人毁掉的!!”
赛场上,珀尔盖突然发出怒吼。
拉普拉斯愣了一下,立刻向一侧跳动。
屏蔽了部分感官以修复损伤的足部用起来有些别扭,但性能依然不错,毕竟那是一条原装的狮鹫足……而下一刻,巨锤出现在拉普拉斯刚刚存在的地方。
“真的假的……”
赛台早就碎得连渣都不剩,原本的界线也找不到了,那水泥台座下面是坚实的土地,而约半米厚的土地下面……是地下街的天花板,一些很厚的钢板。
珀尔盖的巨锤在那钢板上也留下了一处巨大的凹坑。
这一锤要是刚刚没躲开的话……什么魔法可能都不好使了。
“必须……铲除……”
珀尔盖猛一扭头,拉普拉斯见到他那狰狞的面容,咬破的嘴角和布满血丝的双眼,内心也有了一丝动摇。
而下一瞬间,拉普拉斯立刻换了姿势,单爪扶地,双腿摆出长途奔袭的架势。
“呜哇……臭狗!”
“这里我来!”
下一瞬间,珀尔盖出现在眼前。
钢臂狼人运用钢臂的习惯,就是用它的毛发,滑走所有攻击,然后借势继续攻下去……
但很显然钢臂狼人并不是珀尔盖的对手,那条手臂,也不是能扛住三百磅巨锤如陨石般砸下的坚实程度……
“咕哇!”
“好!!!”
随着拉普拉斯倒飞出去,场地内爆发了兴奋的尖叫。
这还是半小时前开战至今,珀尔盖第一次正面命中拉普拉斯。
身上的伤疤已经在寒风中冷冻凝固,珀尔盖握着锤子,立在刚刚砸出的坑洞附近,看着奇美拉倒飞出去,在地上摔了好几下才彻底停住。
而后,它艰难地挣扎爬起,两只手臂断掉,只能靠双足……像是前爪退化的啮壁蜥一样勉强站起。
全身都是伤口,闪烁着的结界快速作用着,但血液仍然有些难以止住地流出。
“这下……麻烦了……”
“都说了主人让我们拖延时间,你这条傻狗怎么就听不懂呢!?拉普……艾可琪,你还好吗?要不还我来……”
“我……还好……”
如今,艾可琪正掌握着身体的控制权,以及……承受着所有伤痛。
实际上,断掉的双臂已经不会再传来任何痛感,只有如同被雷电魔法击中一般、淡淡的麻痹感罢了。
但内脏受到的损伤,如洪水般源源不断的痛感,让拉普拉斯想要一口气吐掉所有胃里的东西……
但她为了不让发挥失常,上场之前没有吃任何东西。
那么吐出的就只有……
“看啊!它吐血了!!珀尔盖把它打得吐血了!!”
只是吐出一点异物罢了。拉普拉斯胃部的损伤在支援魔法的帮助下很快就能修复。
她甩动胳膊还能动的部分,一口咬住荡起来的手臂,然后,像野兽吞食猎物一般,用力把手指根部的戒指尽数咬碎。
如暖流般的……魔素,灌入她的全身。
“呼……呼……”拉普拉斯喘息着,警惕地盯着面前的矮人,“为什么……他突然变成这样子……”
“什么?”正在拉普拉斯脑海里吵架的缪可愣了一下,“怎么了我们可爱的魔物公主,有想到什么花招……”
“唔!”
珀尔盖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下一锤如约而至——没有提前预约,更何况,等意识到这件事再反应的话就已经晚了。
全凭作为动物逃避危险的本能……或者下意识去躲,外加……奇美拉那性能好到没边的躯体。
“哈、哈……”拉普拉斯煽动背后的双翅,悬停在空中,“身体……太重了……”
“没事!艾可琪,至少这个距离他……什么!?”
正如沃尔夫所预想的那般不妙——只是十余米的高度,对珀尔盖的肉体来说似乎不比一口气踏上两层台阶难多少。
巨锤已经到眼前,如山一般的压迫,艾可琪也……
“汪唔!”
艾可琪在那一瞬间动摇了。于是阿旺接管了身体,然后,拉普拉斯借助翅膀在空中旋转半圈,然后用狮鹫足那宽大的脚掌接住了巨锤的冲击。
“嗷唔!!”
下一刹那,阿旺因疼痛失去身体的接管,艾可琪立刻接上,然后张开翅膀,试图降低冲向地面的速度,但最后还是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而后,珀尔盖才落向地面,扬起大片尘埃,握着巨锤,一步一步地走上前来。
“杀了它!杀了它!”
场内欢呼着巨大的声音,大多都是矮人……不,连那些其他种族的人也在喊叫着——用他们自己的语言。
毫无疑问,奇美拉的存在实在过于奇怪了。
所以如果她死了,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
“怎么可能……”拉普拉斯的腿也失去了知觉,只能用断掉的小半截胳膊撑起身,翻身过来,“咳啊……哈、主人……”
“抱歉让你承受了这么多。”
“……诶?”
与拉普拉斯料想的被一锤砸下不同,那巨大的矮人竟然……忽然把锤子立到一侧,蹲坐在地。
他的表情与之前的狰狞不同,是一副……愧悔,以及自责的神情。
“我应该……让你毫无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的。”他说着矮人语,拉普拉斯能听明白大部分,“折磨猎物不是我的本意。”
“……为什么现在要说这个?”
“他把锤子放下了!塔黛,用魔法……”“啊……啊!不行,拉普……艾可琪!”“揍他!揍他啊!!”“汪、汪、汪!!”“什……么事……这么……吵……”
拉普拉斯身体的掌控权,正牢牢地掌握在艾可琪手里。
无论其他意识如何在她脑海中叫嚷,她都未动摇一丝一毫。
因为她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空洞无神,又充满了不属于他力量的矮人的眼神。
正如他们几个聚在一起那不安的夜晚……
“你到底在干嘛!?”
遥远的矮人王城,马莫歇斯底里地敲打着桌子。
他不知道为什么,珀尔盖会在拿下绝对胜机时,突然做出这种蠢相。
他当然可以直接读到珀尔盖内心所想——对弱小猎物的仁慈,在野外狩猎时全数尽收、而后不给予猎物任何非必要的痛苦……
在他——珀尔盖有限的思想之下——眼中,那只奇美拉和一条中了陷阱失去四肢的野兔没有任何区别。
对于狩猎的原则,他是令他手下近百名猎人团成员都死心塌地地遵守的……无冕之王。
岂是区区封心之术能够撼动的?
“我会很快让你解脱……但是……”
珀尔盖身上受到的损伤几乎都不足挂齿。
然而,令所有观赛者震惊的是,这大块头,堂堂一国之君——暂定——突然双眼中流出了泪水,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
宛如一个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的孩子。
“对不起……对不起……”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更令所有观赛者震惊的是,那只奇美拉,在预赛和车轮赛里把所有对手如蝼蚁般打倒的,被他们称为怪物——极个别人称之为美丽的魔物公主——的奇美拉,此刻正拖着残破的躯体,硬是用断掉的手臂攀上了珀尔盖的身子,然后……
用巨大的双翅拥抱住了珀尔盖。
“大家都是好朋友……你本意不是要伤害他们,对吧。”
“对不起……”
“没关系的——身为世间万物,早已有如此觉悟,你不必对自己过于苛责……”拉普拉斯用翅膀轻轻抚摸着珀尔盖的后背,“猎人和猎物,本就没有明确的界限——试想过,人类和……其他一贯是以猎人身份出现在故事里的家伙,又何尝不是某些强大魔物的猎物呢?”
“……啊……”
“生命,为了生存,定要去剥夺其他生命……这是整个世界的罪业,为什么要强制加于你的身上……”
从一开始,拉普拉斯说的就已经不是矮人语,而是云之国的语言了。
但是,正如她一开始……和那些如今成为了她身体一部分的同伴们相遇、相识和相知,再到如今的共存,也从未借助过任何语言上的明确意义。
她能够将心中所包含的情感,直接施加在人的心灵之上。
而她如今,正为这“浪子回头”的愧悔之心而动容,想要原谅……想要去包容这无从安放的内心。
这也是那些容纳在她身体内和她共存的灵魂无法做到的事。
“……这只畜生。”
看到眼前象征着被他语言激起怒火的情感,在那奇美拉听不懂的只言片语中逐渐安静下来,马莫彻底愤怒了。
从很久之前就从他卧室里进进出出偷走各种实验材料、到破坏了他在城堡内释放的各种结界,然后突然冒出一只得到矮人王赏识并畏惧的奇美拉……
马莫总感觉这后面有鬼,但他一直抓不住这家伙。
没错,他根本不知道亦舒的存在,他们两个也从未正面起过冲突。
“你个*矮人俚语*的肌肉脑子!矮人王的位子你不想要了吗!?你不想破坏你烦了一辈子的代理人制度吗!?”马莫猛拍桌子,用他能调动的最大功率的魔力输出,灌进面前的法阵,“你现在趴在魔物怀里哭得像个*矮人俚语*的小屁孩!给我愤怒起来啊!你这……*矮人俚语*的*矮人俚语*!”
“不要再哀伤,只是当下的话,休息一下也是没问题的哦?”
场地内的怒吼一直没有停歇,然而,拉普拉斯的羽翼,有着亦舒施加的各种支援魔法……其中当然也包含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能用到的隔音结界。
珀尔盖的耳朵里,只有如蚊虫般嚎叫的马莫的声音……而那声音曾激起的愤怒,如今在拉普拉斯那安抚人心的力量下,逐渐趋于冷静。
“……看来我们的矮人已经无心战斗了。”
场地内,一直在连续输出的西诺怀斯特的声音,停息片刻后再次响起时,人们才意识到,刚刚一直是他在解说。
于是一齐把目光向主席台望去。
那主席台之上,是最高的观赛台,矮人王的王座所在。
矮人王正俯瞰着这一切。
一言不发。
“……那么我宣布!本届矮人王选拔赛的……诶诶诶!?”
演播室突然传来的骚动,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只听见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似乎是打斗的声音,还有酒瓶碰撞的声音,从场地内各处分布的传声魔法中传来。
“……就算是哈洛尔圣女,这种行为也是在……挑战矮人王的……啊啊!比赛到此结束!请大家有序撤……您不要再说了!您是怎么……那个!我是主持人西卡布罗,我们下次再……那不是我的名字!您再这样,我就要喊猎人团把您带走了!这里不是撒酒疯的地方……不要用我的裤子……哎哎!我的酒!!……”
听上去像是自己跟自己打了起来,然后自己喝多了,又抢了自己的酒瓶的样子。
演播室里的声音,最多算几分钟的笑料,绝大多数人都未曾在意那些乱七八糟又混杂了各种奇怪语言的声音到底是谁的,或者是说了什么。
嗯……「绝大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