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就是这样。”
在普莱特变成半具尸体之前，泊莉什终于结束了她那冗长的演讲。
从消灭魔龙之前，到代替天之钢参加战斗，泊莉什把自己记得的事全都讲了一遍。
其中也有不少她记错的地方，普莱特予以补充，但越到后面越离谱，比如维尔拉提娅其实是超级黑帮，杀人灭口易如反掌之类的。
虽然哈洛尔看上去也比想象中憔悴不少，但她还是专心地在听，然后……放在脚边的矮人酒也一口没动。
“所以，一直是这位……普莱特，在照顾你咯？”
“啊……也不算吧……”
“明明他给你买了那么多魔力液之类的？”
“……唔？”
泊莉什在叙述中讲到自己现在只靠一点点魔力液就能生存，普莱特顺嘴提了一句一个月大概十多桶。
矮人国的魔力液比王国便宜一些，但一桶的价格折合王国货币也在一百二十到一百五十银币，大概是普通家庭一个月左右的收入。
也就是普莱特一直在以一人之力养着十多个家庭。
“别那么说，她有时候在工作上也能帮上我。”普莱特擦了擦鼻子，盘腿坐地上，“她还救了我的命，这些可不是一点魔力液就能还清的。”
“你看，他还向着你说话。”哈洛尔拍了下地板，“你真的没自觉吗？泊莉什？”
“什……什么啊？”泊莉什的声音充满困惑，“大叔是好人啦，这我当然知道……”
哈洛尔一脸无奈地看向普莱特，普莱特也苦笑着耸耸肩。
“她失去肉体之后，就没有那方面的欲望了。”哈洛尔叹了口气，看着普莱特，“还真是辛苦你了，一直照顾她这么长时间。”
“哎呀，人总是要吃饭的嘛。”普莱特摆了摆手，换了个更轻松的姿势躺地上，“遇见她之前，我也没想过我的梦想会以这种奇怪的方式实现，不过姑且也算有些眉目了。”
“嗯？”
“大叔的梦想……呜哇，不会是那个吧……”
“哈洛尔圣女，也算是屠龙勇士不是吗？”普莱特微笑道，“我的梦想就是为勇者打造武器，但泊莉什没有身体，所以……”
“劝你不要这么做哦，普莱特先生。”
忽然包间的门被打开，一名女矮人——不是维尔拉提娅或者任何一名他们认识的矮人，拿着一叠文件走了进来。
“呜！”
哈洛尔突然钻到了普莱特身后躲起。
“抱歉打搅了你们谈话，我只是来和哈洛尔……”那女矮人站在躺倒的普莱特面前，眼神中带有一丝轻蔑地看向他身后没完全躲好的哈洛尔，“……圣女确认一下欠款的事宜。”
“呜……”
“欠款？”普莱特忽然看向身后，又看向那名女矮人，“什么欠款？”
“有关修缮因魔法破坏的旧都竞技场结界，以及……追讨王国银行欠款的代缴手续费、滞纳金和币种税。”女矮人惯例推了一下眼镜，“您该不会忘了，当初是谁从中斡旋，才让您在最快的时间抵达霍拉摩尔的吧？”
“哈洛尔？”
“呜……”
“……还是由我来说明吧。”女矮人也席地而坐，把文件放到一边，“哈洛尔圣女在半年前向……”
“请你不要再讲了！”
哈洛尔突然站起身，然后……又蔫蔫地蹲下了。
女矮人胸口别着高杉家的家徽，一脸平静地看着她站起，然后又蹲下。
然后无奈地摇摇头，拿起文件，站起身。
“总之，普莱特先生，如果你为哈洛尔圣女打造武器的话，”她扶着包间的门框，看着普莱特，“即使我们不做什么，那柄武器也会在她回到王国的时候被没收。”
“……发生什么了？”看到女矮人离开房间，泊莉什才小声问道，“在我……不在的日子里，大家都……去哪了？”
“呜……”
不知是抱有什么心情，哈洛尔小声啜泣了一会儿，才开口讲述，曾经的勇者小队这半年来发生了什么。
消灭魔龙之后，队伍在战斗的地方地毯式搜索了一个月，用尽了一切办法，才接受泊莉什已经战死……准确说是任何探查魔法都无法探查到的状态。
最强的魔法使们都无法查到的话，那肯定是不可能再找到了。
随后，消灭魔龙和泊莉什战死的消息几乎同一时间抵达王国，国王当即下令，让勇者小队返回王都，并筹备庆典和葬礼的事。
亦舒·安普罗和希莱·法尔塞尔就是在那时脱离队伍的。
亦舒说要用自己的方法再搜索一段时间，而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而斥候希莱·法尔塞尔是从一开始就以合作态度加入勇者小队，一贯秉承“有事先跑”的原则一直合作到了今天。
他的退队毫不意外。
但是在入队十一年后，那就不好说了。
至此，队伍只剩下了哈洛尔和拉格特·布利尔两人。
哈洛尔是王都希弗里斯大教堂的首席圣女，而拉格特在认识泊莉什一行人之前，也只是王都外一座孤儿院的院长，以勇者小队成员开始活动后，孤儿院交给了朋友暂时打理。掌握实权的皇后带领众多贵族前往开拓地后，那名朋友也随之而去，留下了三十多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不能抛弃身份贸然离开的哈洛尔和不能抛弃孩子和家的拉格特都留在了王都。
拉格特的状态还好，做任何事都很认真的他，只是因为失去同伴而心力憔悴，半年时间体重瘦到了原来的三分之一，在孤儿院孩子们和朋友的帮助和陪伴下，他的情况没有变得更糟。
而在失去一切一般的半年里，身居高位的哈洛尔几乎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帮助，于是她染上了酒瘾，不再参加圣女祷告，每天就只有喝醉和睡眠两种状态。
大主教停了哈洛尔的工资，只派人定时给她送食物，希望以此来让她清醒。
但她根本就清醒不来——甚至因为没有酒钱，借遍了她能找到的一切关系。连国王、其他大主教甚至拉格特都借过钱给她。
而那把伴随她二十余年的牧师杖，“攀星”，也在向商人借款时抵押出去，然后被熟人赎回，再被抵押出去……然后现在下落不明。
因此，她掌握了用酒瓶释放支援魔法的技艺。
而就在不久前，她收到了遥远的矮人国布下的、探查黑魔法的法阵传来的消息。
她没有布下这个法阵的印象，准确来说是她从未在矮人国布下任何法阵，因为矮人国魔导机械的泛滥使得任何法阵的有效期都不会很长……
那么就有一种可能，有人在用这种方法向希弗里斯教求救。
虽然身背债务，哈洛尔几乎寸步难行，她却依然凭借着圣女的身份，一路搭便车，最后抵达了矮人国边境城市……
而她出发的消息，几乎一夜之间传遍了她所有债主的耳朵里。
所有人都觉得她会像她的同伴那样不再回来，除了拉格特以外，其他人都一律不同意她出境。
根据王国法律，在有国境内担保人或者所有债权人同意前，任何人不得跨过国境线，否则将会当即没收所有财产偿还债务。
于是，接受了她帮助的高杉家派出了代理人，以钟石会在王国内的一所大型规模的商会为担保，准许她暂时出境，并代为偿还了她大约百分之三十的债务。
根本没人知道她一张嘴是怎么喝进去那么大数额的酒的。就算算上利息和滞纳金，数额也不会变得那么夸张才对。
只能说，王国内也有无数钻空子赚大钱的商人。
然而，哈洛尔在矮人国内依然不消停。
先是拿着作为通行证提供的高杉家纹章，一路喝了几乎矮人国能找到的所有的酒，帐都记在了高杉家身上。
然后，她不知接到了何人的消息，也许是矮人王，或者与之关联的贵族，悄悄去了旧都竞技场，一口气“修”好了前几天因为战斗而损坏的转播系统。
准确来说是全数破坏，然后再重新建个新的。
然后，当初找她去的那些人一口咬定，是她破坏了旧都竞技场那有着百年之久的转播系统，要赔一笔高额的赔偿金，然后这笔债务就理所当然地转移到了高杉家头上。
毕竟她现在是高杉家的客人。
至此，数额堆到现在，总数已经达到了十七亿九千三百二十九万六千八百四十四金币。
足够给矮人国的每个地下城都建一座希弗里斯教教堂了。
“虽然……维尔上任后会免除掉破坏竞技场的部分……”哈洛尔一边抹眼泪一边说道，“但王国内的欠款也有两亿多……我根本没印象什么时候……”
“那个国王……”泊莉什咬牙切齿地说道，“要是我的话，我肯定要把那些骗子关起来！”
“那也就是说，你现在欠了王国一大笔钱。”普莱特盘腿坐在地上，“高杉家主动当你的担保人，还替你还了一部分债务。”
“嗯……说是为……治好雷古立夫的腿的报答。”哈洛尔低声道，“大约六千万金币……”
“那你要怎么办？”
“嗯？”哈洛尔抬起头，许久没有修剪的长长的金发粘在她哭花了的脸上，“我还能……怎么办？”
“你总不能在这儿躲一辈子吧？而且……”普莱特举起泊莉什，“她可是为了找你，给你写了信，到现在都还没寄到。”
她几乎立刻哭出了声：“对不起……对不起……”
“……我虽然不懂债务什么的，但是……”泊莉什的声音从剑柄上的陨铁里幽幽地传来，“你说的这个数字的话，我记得我在王国的存折里还有一些……”
“诶？”
泊莉什的话，能教哈洛尔止啼……
“嗯？怎么了？”泊莉什愣了一下，“都是各地的贵族和支持者们打给我的……哦，还有国王那个家伙……唉，都说了没时间花，他还要给我那么多钱……”
“这种炫富手段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普莱特捂着脑袋叹了口气，“所以，你要借钱给哈洛尔么？”
“借钱？什么借钱？”泊莉什依然那副呆愣愣的样子，“我们不是家人么？”
“……泊莉什啊。”
她的一生，都在拯救其他人。
就连死后，也要践行勇者之路。
……
“……嗯，消息传回来了，确有此事。”
再度叫回高杉家族管理帐务的矮人，经过简单说明后，她愿意为她代办这件事。
勇者泊莉什的确在开通存折时说明了，如果她遭遇意外，小队里的其他人都可以取出这笔钱。
各地贵族寄给她的资金，还有民众们表示感谢的捐款，总计达到了三十二亿金币左右。
毕竟她在长达十三年的勇者活动中，拯救了数万条生命，将人类的活动范围扩展到了原来的两倍以上。
而她死去的消息，更是让全国乃至全世界为她和她的同伴寄来了无数慰问金……
至少那些商人在保住了他们命的家伙面前是不敢耍心眼的。
“所以哈洛尔……明明一开始就能用里面的钱，为什么不用呢？”
“……我想，如果是泊莉什的话，肯定会说出……‘哎呀不用大家担心，花钱什么的由国王那个家伙负责就行啦，大家快收回去吧’……之类的。”哈洛尔耸耸肩，蹲坐在刚刚家族的侍从送来的床铺上，“而且再怎么说，那也是你的钱……”
“不过我可是有条件的哦。”
“……诶？”
“大叔的话我就不管了，谁知道他喝了多少年的酒。”
“这也要把我带上吗？”
“至少哈洛尔，你一定要戒酒，你可是圣女诶！这世界上哪有会喝酒的圣女……”
“我知道了……”哈洛尔完全没有找借口的余地，“是我错了啦……”
“还有，要按时参加圣女的工作。”
“呜……能起来的话……”
“早睡早起！”
“呜哇——”
宛如被箭射穿了身体，哈洛尔躺倒在床铺上。
普莱特饶有兴味地抚摸着下巴，看着哈洛尔圣女被……一把剑斥责得无地自容。
泊莉什说了一连串关于哈洛尔生活作息不规范的秘密，最后，声音小了许多。
“……回去记得告诉拉格特。”
她的剑身微微泛光，剑护上的卢恩铭文全都亮着。
普莱特真的给她喂得很好。
“嗯？”
“我很想他。”
“嗯……”
“还有告诉他不要再吃那么多了。”
“他现在……也吃不下那么多了。”
“……保重身体。”
“嗯。我会的。”
“诶？”
普莱特愣了一下。
哈洛尔和泊莉什……的灵体，向他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不……没事。”普莱特摇了摇头，“我只是……”
“啊啊，大叔又想把我送走了吧。”泊莉什俨然一副看穿一切的口气，“虽然魔力液很贵，但大叔你……要负责到底啊。”
“诶——”哈洛尔一副聊八卦的样子，“难道你们有……不可告人的事了吗？”
“唔。”泊莉什忽然被呛了一下，“怎、怎么会有呢？”
“很叫人怀疑啊……勇者大人。”
“打搅了，哈洛尔圣女，家主有请……啊呀，你们也在啊。”
维尔拉提娅推开门，看到两人和一把剑，然后走进屋来，关上了门。
“刚刚和姥爷聊了会儿……”她小声说道，“他觉得我担任矮人总统还是太早了……”
“嗯？此话怎讲？”
“他说要给我请家庭教师啊——”
出乎意料的，维尔拉提娅突然扑到了普莱特身上。
“大叔带我走吧……我不想上课啊——”
“呜哇！怎……怎么回事……”
“都是哈洛尔的事。”维尔拉提娅就那么搂着普莱特，嘟着嘴不情愿地说道，“姥爷要我叫哈洛尔去，就是为了问问她……要不要当我的家庭教师……”
“噗。”哈洛尔好不容易喝口水——说不定是这几个月来第一口——，却喷了一半，“咳咳……我？家庭教师？真的假的？”
“他的意思是，至少在牧师的技艺方面……”
“那你可以告诉他，你没什么要学的了。”哈洛尔摆了摆手，“魔力适性这方面你比我强的多，我也没保证在那种条件下还能以那种速度凝聚起那种程度的魔力……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这种事你去找姥爷说啦……”维尔拉提娅把更多的重量压在了普莱特身上，“你把他的腿治好，他就把你当成神了……”
“好、吧！”哈洛尔猛地站起，然后碰到了头，“哎哟！……我去和雷古立夫讲清楚就好了吧？我真的干不来这个……对了，要是让他知道我比他能喝的话……哎呀——泊莉什你也来！我跟那种大块头讲不来的……”
哈洛尔抄起酒瓶和泊莉什就走，连普莱特都没来得及拦下她。
侧室的门猛然关闭，屋内又漆黑一片了。
“……明天就是登基大典。”
维尔拉提娅依然压在普莱特身上，声音很低。
“登基大典之后……你就要走了，对吧？”
“嗯……后天，或者大后天。”
“至少，在那之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