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大叔……快跑……”
森林燃烧着，炭火如山崩般倒下。
燃烧着的精灵，皮肤尽数脱落，燃烧的枯木般的身体，死死抓住身材娇小的少女，恶鬼般面容狰狞。
山神发怒，降下灭绝之火；凡人亵渎，叹尽渺小可悲……
“唔哈！”
“嗯？怎么了大叔？”
普莱特猛地坐起，摸向胸口。
汗水已经浸透了羊毛衫。
不远处，魔导炉静静燃烧着，徐徐的热浪，烤得普莱特口干舌燥。
“……做噩梦了？”
“嗯。”
普莱特爬起身，泊莉什随即点亮了车里的灯，准确来说是那些半永久的荧光魔法阵，然后看着普莱特径直走向饭桌，抄起上面的水壶，猛灌了几口。
“哈……”普莱特长叹一口气，放下水壶，撑着桌子。
“大叔很少做梦吧？”
“嗯？”
普莱特看向一侧，半空中的显像屏亮着，里面的少女投来了关切的目光。
普莱特沉默了一会儿，又抄起水壶，把里面剩下的水喝光了。
“我去镇上打点水。”普莱特捡起一旁椅子上的外套，搭在身上，“你要一起去吗？”
“带上我呗。”泊莉什叉起腰来，“不过，外面天还没亮呢，会有人吗？”
“在井里打水，不碍事。”
普莱特踩着铁砧，把泊莉什从墙上取下，挂在腰间。取下她的一瞬间，车里的灯光闪烁了一下。
“啊，我忘了把灯……”
“不碍事。”普莱特拽了拽套在泊莉什上的陨铁套筒，确认那些被工匠凿出的卯榫结构足够结实，“很快就回来。”
打开车门，跳下车，再锁好车门。普莱特拎着大水桶，径直朝镇子走去。
泊莉什说的没错，这会儿天还没亮，但街上已经有一些人了。
大多是些人类或者亚人猎户，刚刚从外面回来的冒险者——也许是接了狩猎夜行性动物的委托——还有扛着锄头的农民。
林地的气候虽然比矮人国和王国要暖和一些，但并不代表这里的农田一年四季都能长出常见的作物。那些农民是去采收一些只有冬天才能种植的药材，比如冰棘草，或者硫爆花。
若是向林地中心前进的话，会逐渐遇到精灵建设的花园结界——面积很大，里面的气候也比外面更加温和。但这些结界往往会远离人出没的地方，也会设置一些驱赶他人的结界，只有农忙季节才会允许负责采收的人类或者亚人进入，其他时间完全靠结界自动运作。
普莱特走到井边，有一名矮人农妇，正猫着腰，给她身后四个大木桶的第三个装水。
那桶跟漏了一样，装了四五次都没装满。
于是普莱特趁着她回头的瞬间，把水桶放在了她身后。
她依然机械地将水倒进了普莱特的水桶，然后再转身打水……直到普莱特跑远，也没发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大叔。”
“是她一直占着水井不走的。”普莱特夹着水桶，“她的问题。”
“是……是这样吗？”
“就当是这样吧。”
普莱特没多久就回到了铁堡号——法阵里那些残余的魔力还带着淡淡的荧光，足够普莱特把泊莉什挂上墙去。
“哎呦！”普莱特的后脑勺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你干嘛？”
“我替那个农妇惩罚你。”屏幕里的泊莉什一脸正色道。
“唉……啊——”普莱特叹了口气，顺势打了个哈欠，往地铺上一躺，“再睡一觉。”
“所以……”
泊莉什调暗了车里的灯光，又关掉了显像屏。
“大叔梦见什么了？”
“嗯？啊，你说刚才啊。”普莱特把双手垫在脑后，欲言又止，最后摇了摇头，“没什么。”
“你在害怕。”
“……别用并感偷窥我内心。”
“我发现用并感还可以测谎诶。”泊莉什小声道，“是梦见魔物了吗？”
“不是。”普莱特翻了个身，“我再睡一会儿，别……”
“那，梦见自己偷工减料被抓了？”
“我哪有偷工减料！”普莱特有些不悦地瞥了显像屏一眼，结果发现她没开，“别问了，明天还得赶路。”
“是我不在了吗？”
普莱特的心里咯噔一下。
他其实也记不太清刚刚梦见什么了，只是这句话突然从泊莉什嘴里说出来，就仿佛……泊莉什预见到了什么似的。
而就是这咯噔一下，和普莱特的身体重合的泊莉什，非常清楚地感受到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翻身离开普莱特的身体，望着天花板上那些暗淡的法阵。
“放心吧，大叔，我哪儿都不去。”
“……嗯。”
不知是因为舒心而长叹一口气，还是在为了睡着之前放松身体，普莱特的身体一起一伏，再一起一伏，就睡着了。
他从来没因为睡眠而头疼过。
但离开了他身体的泊莉什，因为没有并感带来困意，她是完全睡不着的。
于是翻身坐起，走向铁堡号的中央。
不仅没有困意，如果她不和任何人接触，就不会产生任何感情。
然而现在，她不知为何，从心中却感受到了一丝喜悦。
“难不成，是……”她自言自语道，这些声音不会通过陨铁传出去，“作为武器，被需要的话就会……”
她看向墙壁上挂着的“自己”。
一如既往的制式铁剑，因为矮人工匠的供魔接线，所有的卢恩文字都亮着。
然后，她抬起手。
顺着她的意思，两只机械臂无声地升起，然后，伸向墙上的泊莉什。
“啊，不行不行。”她连忙摇头，“不能吵醒了大叔……这实验还是之后再做吧。”
于是，她如同使用自己的四肢一般，指挥着那两条机械臂，悄无声息地将存放食物的箱子搬下货架，从里面拿出土豆和肉干——从矮人国带出来的最后一部分——点亮平时普莱特炼铁时用来加热坩埚的加热法阵，把锅子放了上去。
在空中如施展剑技般削好了土豆的皮，切成块，浸到普莱特刚刚“偷”回来的冰冷的井水里，再用两条机械臂，将肉条撕扯成差不多刚好一口的大小，放到一旁。
虽然泊莉什以前从没做过饭，但一直在普莱特旁边看着，也把他的普莱特乱炖学到了精髓——只是根据食物的煮熟顺序，依次放入食材，最后撒一点盐和香料，就可以吃了。
如果有面包之类的主食，就可以多放一点盐……
普莱特赶路的时候一天三顿都吃这种东西。因为食材种类很丰富，所以至今没有得过营养不良。
“咚咚、咚。”
就在泊莉什刚把煮好的炖菜摆在桌子上时，铁堡号外面的铁皮，黑金皮被什么东西敲响了。
泊莉什被吓了一跳，连忙用机械臂拍醒了普莱特，然后把机械臂收好，站在货仓一角躲了起来。
虽然没人能看到她就是了。
“……哪位？”
普莱特的回笼觉并没有睡得太香，他又梦见了吃蘑菇宴的日子。
但面前的……冒险者，让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哦，哦。”普莱特拉起柜台的挡板，用旁边的外套擦了一下脸上的口水，微笑着看着来者，“你需要什么东西吗？”
“原来不是商人啊。”那名鼻子和耳朵都很尖但却是人类面相的猎户，操着一口带有很浓郁林地方言的通用语，有些扫兴地打量了普莱特几眼，“你是干什么的？”
“哈，虽然不是商人，”普莱特依照对方的装束，推测出对方应当是个上树摘果子的“登木人”，于是从柜台下面搬出了装满勾爪的箱子，“打磨和除锈都可以做，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哦？”那人愣了一下，伸手从普莱特的箱子里拿出了一副崭新的脚爪，“这是什么材质的？”
“锻钢——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这里还有钨钢材质的。”
“哦霍，东西这么齐全吗？”那人放下勾爪，“不过我这个姑且还能用，暂时不要了，你——”
那人向普莱特身后的空间看去，只看到一张餐桌，还有一锅冒着热气的菜——冬天的林地早上温度也足够结霜，这样热腾腾的菜，肯定是刚做好的。
“你要不要橡胶？”
“……什么？”
“橡胶，树上摘的。”那人从背后的篓——普莱特也是依据这个得知他的职业——里拿出了一团黄黄的东西，“不管是做皮鞋还是做轮胎，都……”
“我是个武器匠人，我不收购这些东西的。”普莱特摆摆手，打断了他，“话说，冒险者协会不是会收这些东西吗？怎么不去卖给他们？”
“如果他们出价高的话，我也愿意，但是……”那人把橡胶丢进篓里，“南边新开了几块‘花园’，到夏天的时候，据说会产出大堆橡胶来……冒险者协会也打算从那边买，不收我们散户的橡胶了。”
“啊啊，原来如此。”普莱特笑了笑，“让我想起了制式武器刚刚推广开来的时候、我的那些同行沿街叫卖的场景……”
“武器？”那人愣了一下，“你是卖武器的？”
“嗯？你以为我是卖勾爪的？”
“呃，不……”那人忽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你都卖什么武器？”
“什么都卖，只要你能想到的，我都能做。”普莱特搓了搓手，“当然，定做也需要一段时间，我会通过冒险者协会的门路送到你手上。”
“嗯……什么都能做？”那人的目光仍然有些怀疑。
“当然也不便宜就是了。”普莱特投来了和蔼的微笑。
“哈，我就知道。”那人突然理解了普莱特的意思，笑了笑，“不过我需要一种……嗯……我也不好说它算不算得上是武器。”
“用来干嘛的？”
“割胶啊。”那人从怀里掏出一根角铁一样的东西，“就这个，割胶刀——从别处买来的，大多用几次就坏了，因为我们这边的胶腐蚀性很强……”
“这个应该是木匠工具的一种吧。”普莱特接过那形状特殊的凿刻刀，“不过倒是不难做，你等我一下。”
“诶你等会儿。”那人拦住了普莱特，“先说好价钱，要是太贵的话……”
“不贵，给我三十银币就行。”普莱特摆摆手，“或者拉莫银币，水芯，串金杆或者……”
“就拉莫银币吧，正好手上有。”
“那就是……”普莱特沉思数秒，“十七个半，收你十七个。”
那人把拉莫银币摆在柜台上，普莱特就转身，走向放材料的箱子。
路过餐桌的时候，忽然瞥见桌上冒着热气的炖菜，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泊莉什。
“等我一下哦。”
“没事，不急。”
普莱特从箱子里掏出一块之前切割剩下的铁板，夹到铁砧侧面的台钳上。
切割用的机械不是魔导驱动的，必须连接着车子的动力轴，于是普莱特点亮了车子——其实是泊莉什为他打开了发动机——那铣刀就转了起来。
只用一面铁板围挡，火光四溅，没过多久，一块大小合适的铁板就掉了下来。
“一说到橡胶，都是硫磺和虫粪，所以我给你用一点含镍的药镀，切记除了木头和橡胶以外，不要拿去切别的东西。”
“哦……哦。”
镍镀剂还有一些。在矮人国的时候，普莱特把所有能找到的锻造材料都找了个遍，借着高杉家的名义，普莱特的库存越发丰富了。
首先用锉刀将铁板表面的铁锈都磨掉，放在台钳上，用铁堡号的动力将其弯折，然后刷上一层镀油。
紧接着，将处理好的工件，泡到提前装满了镍镀剂的石英镀槽里，把盖子盖紧。密封。
然后，把魔力液灌进镀槽顶部的孔洞中。
里面刻了一些构筑特殊的电魔法的法阵，在电流的作用下，铁件的表面会出现一层镍镀层。
考虑到武器或者说是工具的使用场景，普莱特特意将镍层镀得厚了些。
噼里啪啦的声音结束后，普莱特掀开镀槽的盖子，扇出里面难闻的有毒气体，戴着皮革手套，将工件捞了出来。
然后是打磨，抛光，上蜡，再加了一根泡过恶泉水的防腐木做成的木柄……
“完成了。”普莱特把那把切刀交给客人，“怎么样？”
“喔……”那人拿过刻刀，“稍微有点重……不过已经很好了，这个……它防腐吗？”
“放心，你的棺材板烂了它都没事。”
“那就行。”客人把刀揣进怀里，“今天也算淘到宝贝了……回见！”
“再见。”
送走了客人，普莱特长叹一口气，然后盖住了铁堡号的柜台挡板。
“……哈。”普莱特看着手里的一把拉莫银币，“重新开张嘞。”
“炖菜都凉了。”泊莉什点亮车里的灯，把暖炉的功率提高了一些，“感觉这边的人……都不怎么需要武器呢。”
“没错，林地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处没有纷争的地方。”普莱特坐在桌旁，看着那一盆炖菜，“……泊莉什小姐？这是……”
“嗯？普莱特炖菜啊。”
“我应该……没有往里面放过……”普莱特捞起一块不明物质，“这是红酒塞子吗？”
“答错了。”一条机械臂迅速且精准地把那东西夺走，“是橄榄油的塞子。”
“那为什么……”
“比、比起那个，大叔，”泊莉什提高了嗓门，“为什么林地没有纷争呢？明明有那么多魔物……”
“你……算了。”普莱特叹了口气，捞起一块切得有些过于大的土豆，塞进嘴里，有点夹生，“在林地，森林就是一切的主人——而精灵又是森林，或者说是大自然的代言人。”
“呃？这是……”泊莉什显然没有听明白，“什么宗教吗？”
“等我吃完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普莱特又捞起一块看上去像是肉干的东西，但普莱特不知道为什么，泊莉什要把这种本来就熟了的东西放进去煮，还煮了那么长时间，“嗯，神木祭司。”
“啊，就是那个老头……那个老城主说的？”
“对，啊，打造耽误的时间有点长了。”普莱特抓紧了吃“普莱特炖菜”的动作，尽量不让自己的表情扭曲得过于显眼，“顺便再买点粮食……光吃炖菜实在有点受不了。”
“不是说这里没有粮食……”
“冒险者协会啊。”
……
普莱特三下五除二就把泊莉什煮的菜吃了个干干净净。
如果要在心里打分的话，普莱特愿意给这顿饭打三分，一分给泊莉什的努力，一分给泊莉什的努力，还有一分给看到了泊莉什努力所以坚持把它吃完了的勇敢的自己。
然后，腰间挂着泊莉什，走到镇子最中心的位置。
那里是一座礼堂，外形像一棵树干很粗的杉树，主体只是木板，还有稻草的锥形房顶，最外面刷了棕色和绿色的漆。
两名脸上画着花纹的人类卫士站在门口，拿着长枪——几乎只有装样子的作用——侧身听着里面的动静。
“农夫胡马、农夫帕切斯尔、农夫蔓里席根！上前来听从神谕！”
三人听到自己的名字，走上前去，卫士让开，然后走进去。
没过多久，三人都走出来，脸上挂着平淡且满足的笑容。
“他们这是……”
“嘘。”
“喔。”
“这是在‘听从神谕’，也就是从森都……莫里希拉传出来的消息。”普莱特小声道，“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方法，据说能把每个人一整天的工作和需要注意的事都告知每个人——然后他们再根据神谕去做事。”
“啊……所以他们才会……”
“对，不过因为我们不是这里的住户，是不会……”
“旅者安维尔·普莱特、旅者泊莉什·希莱尔！上前来听从神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