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了？”
“完成了。”
席林对戴着兜帽的精灵牧师低声说完，拉了拉衣襟，看了一眼手腕处的卢恩铭文。
比预期的时间早了二十八分钟，但，一切还在世界树的计划之内。
祂给的时间限制很宽松，让参与其中的精灵都没有那么紧张。
“明天的神谕也拜托你了。”席林对那牧师小声说道，“早点休息。”
“嗯。席林队长也是。”
挥挥手送别精灵牧师，席林靠着旅馆的墙，看向楼梯尽头的房间。
普莱特啊，普莱特……你到底经历了什么，让世界树都如此看重你？
然后，那超级大块头的短命种从房门走出，腰间别着长剑——被称为泊莉什的短命种勇者。死掉的。
“你带着剑干什么？”席林迎了上去，“我们是要去喝酒，又不是去巡逻……我是说，打架。”
“嗯？喔，这把剑是……泊莉什小姐的附身物，要让她在我身边，只能随身带着。”普莱特展示了一下腰间的皮带，那蓝色的北地冰藤花纹让席林想到了那在北地度过的日子。
“这样啊。”他顿了一下，看着大块头的双眼，“你可别随便拔出来。”
“……就是这样。”他似乎真的在跟剑说话，而剑也在回应以通用语。
“本来我也想留下照顾祭遐小姐的……不过她也只是在睡觉，等会儿给她带点吃的回去吧。”剑身发出了少女的声音。
“没问题，呃，这地方有什么特色小吃之类的吗？”
普莱特把目光投向席林，说了一串通用语。
席林完全听得懂那是什么，不过，他还是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皱了皱眉。
“喔，我是说，”大块头立刻改用略带口音的林地语，“有什么特色？”
“特色？什么都是特色，你在别处肯定吃不到。”席林转过身去，“跟我来，希望楼下的位子还没占满。”
房间在四楼的角落，整间旅店的最里侧，沿着楼梯走下去，就到了非常热闹的大厅。
大厅里大约有三四十张桌子，能容纳近百人同时饮乐——如今九成以上的座位都被占满，只有角落里的一张双人桌没人坐……
“就这里吧。”席林坐在桌子一侧，把空档更宽敞一点、靠近通道的地方留给普莱特，“先坐，等下服务员会来拿菜单……”
“这地方还真是热闹啊。”普莱特抚摸着下巴上的胡子，坐在座位上，看着客厅中的客人，“我以为精灵都是些禁欲的家伙。”
“纯属偏见。”席林摆摆手，“你能见到的大部分精灵，都是离开聚居地外出旅行学习，或者在外面有了家庭的精灵——他们都比较清贫，你懂吧。”
“哦……所以精灵要是有了钱，也会来这种地方消费？”
“我们跟你们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除了耳朵和寿命。”席林摊开手来。
“久等了——”
一名女精灵，穿着略显暴露的服饰，拿着两本菜单走上前来。
两套陶瓷餐具，还有单独为普莱特准备的刀叉，也一并带了过来。
她看到普莱特的剑时愣了一下，但职业素养让她手中的动作并没有停下——非常娴熟且温柔地把菜单递到普莱特和席林手中。
普莱特拿到的，是用通用语印刷的菜单，席林拿到的则是林地语。
“想好要点什么的话可以随时叫我们。”
突然，从头顶传来一阵细细的声音。
普莱特抬起头，只见座位上方有许多悬挂的缎带——缎带上坐着十几名半身人，正笑吟吟地看着两人。
普莱特瞪大了眼——然后站起身，把脸凑到那些小家伙旁边……
“呜哇！”他们因为普莱特呼出的气，尖叫着、死死抓住缎带。
“啊啊，抱歉，”普莱特立刻离开几寸的距离，“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半身人……”
“等下的食物和酒，都是他们送来的，如果你想看的话，我还可以让他们在餐桌上举行舞会——”
“那倒不必了。”普莱特坐下来，看着桌上的菜单，“……我在想，他们要是用武器的话，是不是会和牙签一样大小……这个蜜渍苹果，可以给我来一份吗？”
“好哦！好哦！”半身人们立刻忙碌了起来。
“武器？为什么……你觉得他们会和魔物战斗吗？”席林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然他们怎么活下来呢？”
“他们可没有什么战斗能力，即使这里的全家出动，可能连一头熊……不，连一只幼狼都打不过。”席林合上菜谱，抬起头来，“沙兰雄烤肉，还有一壶半身特酿。”
“好哦！好哦！”
“那是什么？”
“你说的特色。”席林把菜单递给旁边的精灵，“下酒菜咯。”
“请您稍候。”女精灵捂着胸口鞠了一躬，拿着菜单转身离开了。
普莱特看着那离去的背影，忽然感觉内心有些火大。
随即意识到，那是泊莉什的共感在发动……
只好让目光回到……抱有深意地坏笑着看着他的席林身上。
“……其实我对精灵，哦，半身人的厨艺还是……”普莱特挠了挠头。
“哎呀，感觉不好吃再点其他的——总不能跟那帮外地人似的，连盘子上的酱汁都要用面包擦干净吧？”
“啊？不是……那不是林地的习俗吗？要把所有拿来的食物都吃完……”普莱特皱起眉来，“什么森林的恩惠什么的……”
“你是不是听那个小姑娘说了太多没用的话了？”席林挑起半边眉毛，“为什么要纠结于把所有食物吃完？撑坏了肚子怎么办？”
“呃……唔。”普莱特有些困惑，“我家那边的习俗也是，不要剩饭……怎么到你这就成了……”
“因为资源分配不均，能端上餐桌的食物不够多，所以必须要节约起来。”席林摆摆手，“但是林地不一样，所有的资源调配都严格按照世界树的意志运转，剩下的食物会拿去喂养牲畜，最后都会变成世界树的养料——食物永远不会因为被丢掉而断绝。”
“……迟早因为浪费而闹饥荒的。”普莱特笑了笑，“这是我家那边的习俗。”
席林撇撇嘴：“让你们那些短命种理解并接受世界树的意志，还不如帮你们多种点粮食来得简单。”
“……我不懂那些大道理，不过，近些年王国里魔导农机确实多了不少。”普莱特看向大厅的其他食客，多半是精灵，还有一少部分人类或者亚人的存在，“除虫结界之类的，还有什么间作技术……虽然没具体打听过，王国的粮食产量一年比一年高了吧？”
“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对于那些饱受饥饿摧残的人来说。”席林耸耸肩，“粮商掌握大部分粮食产量，宁可屯在库里长毛，也不愿意卖到缺粮的山区和高原上。”
“……你说的北地部落和矮人国？”普莱特皱起眉来，“那还不是矮人国那吓死人的税收，还有北地部落的荒蛮习性……做生意之前，必须要保证在安全的前提下有得赚，粮商才会往那边跑。”
“……是吗？”席林顿了片刻，“我以为矮人国和北地都是王国的国土……毕竟住的都是短命种。”
普莱特苦笑道：“你这就好比把暗精灵、血精灵都当成精灵一样啊。”
“我们才不是……！”席林突然瞪了普莱特一眼，然后随即意识到了窘态，撇了撇嘴，“……那种野蛮的东西。”
暗精灵和血精灵是外貌与精灵相近的、但行为习惯于生活习俗截然不同的精灵。
暗精灵一般居住在原始森林或者山峦的洞窟中，虽然也使用精灵魔法，但其来源并非自然，而是某种更原始、更野蛮的，几乎等同于黑魔法的东西，比起与自然和谐相处，他们更习惯用各种魔法役使自然——使树木和野兽狂化、山岳崩塌。他们信仰暗神，精神状态也更疯癫一些，算是精灵中的原始人。
而血精灵，有的地方会称其为吸血鬼、血族，把他们和不死族归为同类，极度畏惧阳光，使用血作为媒介和能源释放魔法，在这种方式被希弗里斯教归类为黑魔法之后，世界各地的血精灵就都销声匿迹了。
“所以谁也别笑话谁了。”普莱特打了个哈哈。
“你说的对。”席林耸了耸肩，“反正一百年后，就都是我说了算了……”
普莱特敲了一下桌子：“你能不能别讲那*林地俚语*的短命种笑话了？”
正说着，头顶的丝带忽然垂了下来。
比刚刚还要多两三倍的半身人，乘着丝带滑下，然后，丝带将两只盘子还有一只酒桶从房梁上送下。
半身人们合力把餐盘和酒桶从丝带上取下，摆在桌上，又乘着丝带回到了天花板。
“请慢用！”他们一齐喊道。虽然声音不大，但声势浩大。
“谢谢你们。”席林摆摆手，抄起桌上的筷子，“开动吧？还等什么呢？”
“你这老不死。”普莱特的胡子还是高高的吹起，但目光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哦哦！这是……”
席林点的沙兰雄烤肉，几乎占了整张桌子的三分之一。
整条新鲜的牛后腿肉，用十足的香料腌制过后，在摇炉里慢烤，烤到七成熟之后，再刷上蜂蜜、香料和辣椒，然后再放到高压锅中焖至全熟。
端出来以后，根本不需要用刀，只要稍微一揉捏，肉就会松散成一大盘——然后爆发出浓烈的甜香气息。
反观普莱特点的蜜渍苹果……巴掌大的盘子上摆着半个淋了蜂蜜的切片苹果。
“这……”
“哈哈哈哈……”席林看出了普莱特的窘态，开怀大笑道，“我从刚刚就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要点个甜点下酒……原来你不知道啊。”
“什么？”
“蜜渍水果，是偏远地区的精灵储藏起来在冬天吃的。”席林用筷子夹起一块桃子，“因为那里没有‘花园’。”
「花园」是一年四季都能种出各种作物和水果的大型精灵魔法结界。
“这……不是腌制过的水果更好吃吗？”普莱特用叉子扎起一块水果，心里忽然燃起的兴奋的心情，是泊莉什传递而来的，然后塞入口中，“唔。”
“怎么样？”席林微笑着看着他。
“嗯姆姆姆……”普莱特皱着眉头咀嚼着，“对我来说它……太甜了。不过泊莉什还挺喜欢的。”
“嗯？啊，是她告诉你的吗？”席林略显尊敬地看向摆在一边的剑。
“……不，是我告诉她的。”普莱特苦笑着叹了口气，“我们之前一直在矮人国住着，实在吃不到什么好东西……”
“诶，话说，她现在不是附身在剑上吗？那她怎么吃东西？”
“呃？啊，是通过她的……叫「共感」的方式，来感知我的味觉。”普莱特指着自己的嘴，“我吃什么东西，她也能吃到一样的味道，但会稍微寡淡一些。”
“噢……是这样。”席林缓缓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道，“……那，也不只是吃东西吧？其他的感受是不是也能传递？”
“嗯……应该可以。”普莱特握着叉子，瞥了一眼外面已经黑下去的街道，只有些许住户的灯光闪烁着，“还有一些情绪波动之类的。”
“**会吗？”
“噗。”普莱特差点把口水喷出来，“……啥？”
“就是，你们短命种，不是随时都能……就是说，发情的么？”席林试图用林地语解释一个非常抽象的概念，“比如看到异性的同族，或者说……那种，符合‘性癖’的……”
“别在吃饭的时候聊这种话题吧……”普莱特捂着脸。
“现在不问，回头想起来问你就已经老死了。”他却很生气的样子，“怎么，她和你的**不能互通……”
“好了！就此打住！”普莱特敲了一下桌子，涨红了脸，“你们精灵有点太不知深浅了。”
席林忽然张大了嘴：“啊啊，是这样啊。”
“什么？什么样？”
“没事儿，吃饭吧。”席林甩甩脑袋，尖耳朵一抖一抖的，“欢迎来到莫里希拉。”
“莫名其妙的，你这家伙。”普莱特眉头紧锁，然后把那大玻璃杯凑到酒桶旁边，接了满满一杯酒，递给席林，“……跟以前一个样。”
普莱特给自己也接了满满一杯，然后两人举起杯，在空中相碰。
绵密的气泡沿着晶莹剔透的玻璃杯流下，微甜微呛的浓香在喉管中炸开，是啤酒的口感，腹中却又暖洋洋的……
半身人的酒，被称为深度发酵的液体面包。
“……北地部落的人们也会酿这种东西。”普莱特看着被自己一口喝掉一半的酒，“你还记得吗？那个不含酒精的……酒。”
“当然记得，咱们可没少喝过。”席林举起杯来，脸颊微微泛红，“不过相比这个，还是差点意思啰。”
普莱特却皱着眉苦笑道：“……你酒量不是挺好的吗？”
“呃？”席林打了个嗝，“啊啊，你说这个。”
他忽然抬起手指，在空中挥动一下。
光芒在他身边汇聚，脸颊上的红晕也渐渐消退了。
“精灵很少喝酒，或者几乎从不喝酒，就是因为我们身体里缺少某个器官，或者说，相对你们人类来说缺少某种能力。”席林微笑着看着普莱特，“因为我们从来不把食物放到腐坏，而酒这种东西，就是在腐坏的食物中产生的……是最原始的浪费。”
“有这种说法吗？”普莱特抬起一边眼眉，“所以你刚刚在……用精灵魔法解酒？”
“那是解毒的魔法——酒精对我们精灵来说……是毒药。”
席林望向店中，大部分精灵的桌上都摆着类似的酒桶。
自然的选择告诫他们，这种麻痹神经的东西是毒药，但总有那些家伙不信邪，非要把这玩意往嘴里倒……
精灵连呕吐的机能都没有，不解毒的话，会一连醉好几天。
什么自然意志的代行者……事事遵照准则生存的弱小生物罢了。
“那你还……你要不别喝了？”
“嗯？啊，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看到普莱特关心他，席林那坚硬的内心倒也掀起一丝涟漪。
各种事务和学会以及商人的面谈……那帮外族人似乎离了酒就谈不成话，和他们的交谈，反倒觉得像被关进了牢笼。
为什么要活这么久呢？如果未来已经被确定了的话，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按照别人给出的剧本来演绎自己罢了。为什么要活这么久呢？
还是短命种好啊，可以把短暂的一生都托付到自己喜欢的事情上、与自己爱的人在一起、享受努力的结果与圆满人生的喜悦……
正是因为见识得多，思考得多，他才会苦恼，才会感到悲哀。
一如那些与他抱有同样看法的、“解放派”同志。
“……喔，这个肉……呼啊。”普莱特扇着嘴里塞满的肉，肉汁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流，流进他那不知道多久没洗过的胡子里。
“行吧？这肉可是风鸣旅店的招牌菜。”席林微笑着看着他，“可合你胃口？”
“唔。”普莱特艰难地咽下去，竖起大拇指，“感觉天天吃这玩意都吃不腻。”
“你试着吃它十万份试试。”
“十万？十万……哦，我听出来了。”普莱特忽然一副胜利的表情，“*林地俚语*的短命种笑话。”
席林呲牙笑了起来：“先不说是不是短命种笑话，你真的能付起十万份的钱么？”
“要是让我天天吃上这东西，我宁可一辈子不去工作也愿意啊。”
“怎么什么好事都让你占了？”
“别说了，喝酒！”
“你……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