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剑……会说话?”
那一瞬间,普莱特的精神紧绷到了极点——他也不确定那是泊莉什传递过来的情绪,还是什么原因。
总之等他冷静下来之后,才发觉对方似乎并没有更过激的行动,才深吸了一口气,张开嘴巴。
“是腹语,我正在练习腹语。”普莱特微笑起来,抄起身边的泊莉什,“剑会说话?怎么可能?”
“……是吗?”菲尔特尼上下打量着普莱特,重新坐回座位,眼中充满了怀疑,“老实说,我宁愿相信这是我的错觉,也不相信剑会说话——它没有发声器官。”
菲尔特尼曾经做过心理咨询师,有着极长的商人履历,她甚至能一眼就看出对方有没有在撒谎。
是的,普莱特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说着“我就是在胡说八道”。
但比起那个……一把剑会说话的事才更让人难以置信。
但菲尔特尼毕竟不是正统的研究学者,对于未知的事物,会本能地保持距离。
“而且你仔细看……”普莱特把剑抽了出来,剑身微微泛光,这是泊莉什无法控制的光芒,“这只是一把制式铁剑,你随便在哪个冒险者协会都能花六……现在应该是七银币,购买一把一模一样的东西。我只是给它雕了个纹、附了魔而已。”
“虽然我不想对你的职业评头论足,但你现在的行为毫无疑问在遮掩着什么。”菲尔特尼的眼神从未向那把剑上瞟过一眼,“说实话吧,找我的原因是什么?”
“呃?”普莱特愣了一下,把剑插回剑鞘,“……如果你不相信我,那我的一切说辞都没什么意义了,不是么?”
“好吧,我不相信你。”菲尔特尼再度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从你见到我的第一眼,我就一直在观察你——你是一个对哈比族情有独钟的单身汉,有不少存款,带着一把奇怪的剑。”
“咳。”普莱特呛了一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才对。”菲尔特尼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绝对不止是武器匠人那么简单吧。”
“还真是那么简单……”
“鬼才信。”
两人正说着,会客室的大门被敲响。
前台的小妹刚一走进来,就被那诡异的气氛噎到把“请慢用”几个字吞回去了一多半。
战战兢兢地把两人点的食物,还有附赠的花茶摆在桌上,一溜烟地跑了。
普莱特面前的盘子里,摆着一盘看似是野草和野花还有少量果酱组成的沙拉,菲尔特尼面前,是一根腊肠,两片面包,一颗煎蛋,以及……四个拳头大小的包子。
“……你中午就吃一点沙拉?”普莱特忽然抬起头来,对上了菲尔特尼那有些不敢相信的眼睛。
“这点东西给我一星期也吃不完。”她伸出手来,把面前的盘子推到普莱特面前,顺手拽回了自己的沙拉,“难怪你会长这么大块头。”
“虽然现在说起来有些……呃,不礼貌吧。”普莱特擦擦鼻子,“阁下的种族……莫非是‘果雕’?”
普莱特的发言令菲尔特尼微微睁大了眼。
当然,她依然是那副警惕的样子——看起来除非普莱特把所有事告诉她之前,这种状态都不会消除。
但普莱特不知是无心之举,还是命中注定——那句话打开了菲尔特尼心里的某个匣子。
“……你竟然知道这个。”她把腿放下来,抿着嘴唇,“果然我没看错——你是个对哈比情有独钟的家伙。”
“情有独钟……不如说之前我见过很多哈比。”普莱特挠了挠头。
“你也许在其他人口中听过我们的名字……”她拿起桌上的叉子,扎起盆中的食物,举在空中,看着上面的蜂蜜果酱一滴滴往下落,“也不会知道我们的种族遭受了什么样的待遇。”
果雕是哈比族中少有的、能尝出甜味的种族。
与同属哈比的其他种族不同,果雕对气味的感知很敏感,小小的胃袋只能接受高糖分的水果和蜂蜜作为食物——和行动敏捷的小个子蜂鸟不同,他们有着敏感又挑剔的胃,却有着鹰雕般巨大且雄壮的躯体,每天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觅食,也是罕见的、有着在冬季来临之前存储食物的本能的智慧种族。
在魔龙战争时期,对于生活在富果森林中的果雕来说,任何人或者魔物的到来都是一场灾难——本能导致他们囤积食物,然后那些人类和魔物就开罐即食。
有说找到果雕的羽毛,就等于找到充满甜美宝藏的树洞——即使独居,也难逃贪婪之手的摧残,而在冬天失去食物储备的果雕,下场就只有一个。
“……我们应该是为数不多没有被那个勇者拯救的种族之一吧。”菲尔特尼的眼神望向一侧,“我们曾经是富足与丰饶的象征……现在却落得灭族的下场。”
“什么?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普莱特连忙摆手,“你多久没出去走过了?”
“呃?”她皱起眉头,“我是果雕诶,我又不会随季节迁徙……”
“在遥远的王国,有个叫德米的酒馆。”普莱特指指身后,但那并不是王国的方向,“果雕有华丽的羽毛,所以在那里很受欢迎。”
“酒馆?像……风鸣旅店那样的?”
“哦,不,不太一样。”普莱特摆摆手,“那里的酒馆就是单纯的卖酒……”
“陪酒女吗?”她瞪大了眼。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是,人类不止要利用我们的本能,还要利用我们身上的羽毛?”她张开双臂,那些鲜红华丽的羽毛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为了陪酒作乐?”
“你先冷静一点啦!”普莱特皱着眉头,摆了摆手,“你知道在王国那种山林稀少的国家,把一个果雕的孩子抚养到成年要多大的成本吗?”
她愣住了。
“而且,我也没说过那些家伙都是陪酒女啊——正因为他们对味道敏感,客人身上的酒味会把他们熏晕……老太婆才不会让那些小蔫菜去陪酒。”普莱特双手抱胸,“分辨果盘用的水果品质好坏,是你们的拿手好戏吧?还有你们的大块头——有着其他雄性哪怕是男性人类都比不过的力气,在德米仓库忙碌的有一半都是果雕……而他们在德米工作的条件之一,就是他们的孩子由德米负责抚养长大。”
“啊啊……”菲尔特尼坐在沙发上,盯着面前的沙拉,“……我以为,我们只有‘接受手术’的唯一下场……”
“手术?什么手术?”
“精灵的手术。”
菲尔特尼拨开遮盖的羽毛,露出腹部。
数条长长的刀口,横亘在她光滑而没有肚脐的皮肤上。
有一条甚至还没有拆下黑色的缝线……
“精灵的手术,在我们的胃壁上附加将所有食物转化为糖分的精灵魔法阵……每三个月就要重新施加一次。”她放下羽毛,脸颊微红,“我也是因为这个才来到了林地……来到莫里希拉。”
“唔……莫里希拉的水果产量不是很丰富吗?这种手术还……”
“如果想要融入人类社会……和其他人一起吃饭的话,这种事是必须要做的。”她望着普莱特,眼神中充斥着寂寞与……些许愧悔,“你说的德米……听上去确实给了我们一族延续下去的机会,但是……我也放不下我已经结交的朋友,他们都是很重要的人。”
“……我明白了。”
普莱特用叉子插起煎得非常完美的煎蛋,塞入嘴里,然后愣了一下。
“啊。”
“怎么了?”
“这是……煎蛋。”
“啊啊,没事的。”她忽然笑了,摆了摆手,“我不是那种对无精蛋一无所知的愚昧的家伙。”
“这样……”
普莱特一直在大口吃着桌上的食物——本来东西就不多,普莱特上午跑了那么多地方,肚子早就饿过头了。
菲尔特尼面前的沙拉倒是完全没有动,刚刚被她扎起来的那块沙拉,也重新放回了原位。
“……你想要什么药?”
“唔?”普莱特猛抬头,“……什么什么药?”
“你一开始不是来问我买药的吗?”她皱起眉,“难道你真是借着这个借口来跟我……”
“啊啊,抱歉,”普莱特把最后一个包子咽进肚子,用盘子里的餐巾纸擦了擦手,拿起笔记本来,“那个,您说吧,我会记下来……”
“比起来路不明的人类,还是我这曾是同一棵树上的鸟更可信一点。”她摆了摆手,看着会客室中空无一物的地方,“……这种事连我的同事们都没告诉过我。”
“……什么事?”
“我们的血脉还在延续……有人为保护我们做出了努力。”她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虽然对方也是有利可图的商人……行了,快说你要什么药吧,这地方可别待太久。”
“喔,我想要的是……能抵御南洋洲‘瘴气’的药。”普莱特举起笔记本,“还有,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要一些比较靠谱的伤药。”
“瘴气药?那不就是糖吗?”她愣了一下,“南洋洲的瘴气就是因为吃不起饭、营养不良导致免疫力低下的瘟疫罢了。”
“……是这么回事?”
“对啊?”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普莱特,“你有听说过哪个去了南洋洲的、其他地方的商人因为瘴气而死的?”
普莱特捏着下巴,眉头微皱。
“都说瘴气会产生魔物……”
“是尸体——饿死的南洋洲人的尸体堆放在一起,没人收拾,自然会引来野兽,对于他们来说野兽和魔物没区别。”
“还有血月会传播瘴气……”
“在简单的感冒都能死人的地方,连猫猫狗狗都能成为传染源的。”
“还有鬼岛是魔界、瘴气的发源地……”
“那只是当局为了掩盖自己民众饱受饥苦编出的借口罢了。”
“呃,那因瘴气而死的人,身上会有黑色的魔素斑点……”
她愣了一下,看向普莱特。
“啊,果然也是想得太多了吗……”普莱特挠了挠头。
“不,如果你说的是这种瘴气的话,那的确……”她捏着下巴,“是个比较棘手的事,对于外人来说。”
“呃?”
“那是瘴气中被称为‘黑色瘴气’的东西,只有南洋洲的南端会出现。”她低声道,“它也是一种瘟疫,但传播途径有限。”
“一般人很难中招是吗?”
“不,是因为得过的人基本都死了。”
普莱特看着菲尔特尼严肃的表情,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了。
然后,他感觉有些脊背发凉。
“被瘴气吞噬而消失的村子,大多是因为黑色瘴气——外人也无法幸免,而且,没有特效药。”菲尔特尼说着,把腿搭到另一条腿上,“虽然林地有针对黑色瘴气的研究团队,但他们研究出来的东西……一言难尽,也没有去验证的机会。”
“那我不是死定了……”普莱特瞥了一眼泊莉什的方向,“我要去的地方就在鬼岛边上……”
“减少与当地人的接触,不要试图进入没有人烟的村落。”她盯着普莱特,“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每天使用的器具都要用开水烫煮……衣物和口罩也是。”
“……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阻拦黑色瘴气的有效手段,梧桐那家伙就是这么走出来的。”她抬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钟表——这里的钟表是机械式的,而不是抽象的精灵钟,“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中招了的话……只能祈祷自己活下来吧。”
“……不是留遗言吗?”
“留下来也没人能看到的,接触你的人基本都会中招。”她轻松地说道,“还有你的尸体,你的遗物。”
普莱特瘫坐在沙发上,深吸一口气,然后呼了出来。
“我是不是该多准备点酒精和口罩?”
“会有用的。”她站起身,“时间也不早了,如果你还有什么想法的话……可以来找我。”
“找你?我怎么找你……”
“用你能想到的一切方式,联系梧桐学会。”她看着普莱特,“如果你真有那个本事,也可以再通过世界树把我约出来。”
“并不是我……”
“回见,大块头。”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会客室,关上了门。
桌子上还摆着她一口没动的沙拉。
“……大叔,不去南洋洲了么?”
“嗯……”
“大叔!那可是……”
“怎么了嘛!她又没动……我真饿了,上午跑的地方太多了。”
泊莉什的灵体捏着额头叹了口气,看着普莱特一叉子插起一大坨沙拉,塞进嘴里。
她望向菲尔特尼离开的方向……那个果雕,在冬天森林里捡到果子的事,在她曾经的后勤团队里也时有发生。
她听信了那些家伙所说的“都是希弗里斯女神的眷顾”的话……从来没想过,那可能是某个果雕家庭过冬的储粮。
罪恶感油然而生。
连心脏都仿佛停拍了半刻。
“……泊莉什小姐?”
“嗯?”她的思绪被一瞬间拉回,“怎么了?”
“啊,不是……那个,共感……”
泊莉什这时才看到,她的脚掌和普莱特的脚掌重合了——只是这一点点重合,她的思绪就传播给了普莱特,然后让他流了一身冷汗。
“……抱歉。”她说道,然后把脚挪开来,“只是想起以前的事……”
“是果雕的事吗?”普莱特放下了叉子,虽然盆里也没啥东西了,双手交叉,放在腿上,“她说的,在魔龙战争时期……”
“嗯。”泊莉什点点头,情绪有些低落,“……如果要是早知道,我就……”
“没有如果,泊莉什小姐。”
“嗯?”
普莱特的话让泊莉什再次抬起头,看向那胡子邋遢的侧脸。
额头上全是为她冒出的汗,用宽大的手掌擦掉以后,盯着桌上的空盘子。
“正是因为充满缺憾,才是所谓的人生。”普莱特低声道,“我也想过,如果能早点遇到你,早点用一切手段混入你们的队伍,为你打造不会坏掉的武器,说不定你就……”
“怎么突然提这个。”
“维尔拉提娅说过,与其因缺憾驻足不前,不如将其纳入过去的经历,指导未来的道路。”普莱特扭过头来,不偏不倚地看向泊莉什的双眼——虽然他没看见,但他已经知道泊莉什的身高、体型,再加上一点点幸运——绿色的眼眸中是冷静的凝望,“为过去买单的永远不是正义,而是仇恨。”
泊莉什盯着那双绿色眼眸,无奈的笑容在脸上一闪而过。
没有和任何人并感的她,自己能产生的情绪极其有限——在这之前甚至从来没有过情感——于是她又叹了口气,将手伸向那粗壮的手臂……
一往无前的坚定信念一瞬间将她心中的疑虑清扫而空。
“……再说了,既然我都在德米花了那么多钱,想必老太婆也已经把它们花到了该花的地方了。”普莱特叉起腰来,咧嘴笑道,“到最后那老太婆也没把那一百金币还给我,那可是我全部家当啊。”
“全部家当?”泊莉什愣了一下,“大叔不是在冒险者协会……有存款的吗?”
“想什么呢?”普莱特摆摆手,“我是做旅行商人的,在冒险者协会注册只是为了找个便宜吃饭的地方——我在冒险者协会的账户里根本没几个铜币。”
“诶?诶??”
“哈哈,我也不知道那家伙到底怎么看出来我是有钱人的。”普莱特插起最后一块沙拉,塞进嘴里,“我要真是有钱人,早就去王都里买个店铺养老了。”
“维尔小姐……不对,钟石会没有给你付钱吗?明明给他们打造了那么多武器……”
“嗯,没有。”普莱特摇摇头,把花茶凑到嘴边抿了一口,“打造武器用的材料、住宿费和魔力液的费用,还有改造铁堡号的费用……说实话,无论哪个都够让我在霍拉莫尔打一辈子工了。”
“那……大叔这不是濒临破产了吗!?”
“说的对啊!”普莱特竖起拇指。
“有什么可高兴的啊!”
“我还活着啊!”
“只是活着吗!?”
“那不然呢?”普莱特耸耸肩,“只要活着就还有办法。”
“那聘请牧师和买药的钱怎么办啊?”
“啊。”
“果然没想吧!大叔……不要再吃了!果酱你也要……呜哇,不要把花茶也倒进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