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晚了——大家都在等我吗？”菲尔特尼拨开额头上被汗水沾湿的羽发，绕到妻岛梧桐身旁的空位，坐下来，“呼。”
“菲尔特尼主任。”梧桐朝她点了下头。
“在外面就不要叫那么正式啦，叫我菲尔特尼就好。”她把挎包放到身侧，“嗯……还没点菜吗？”
“梧桐老师让店里把所有能端上来的菜都端上来。”斜对面坐着的一名男性文员捏着额头叹了口气，“……是我们选择困难症犯了。”
“全都点了一遍？吃得完吗？”菲尔特尼看向梧桐，“太浪费了。”
“剩下的可以带回去。”梧桐说着，把菲尔特尼面前的杯子倒满，“放进宿舍里那个食物会突然消失的冰箱，两三天晚上估计就清空了。”
“凉了的还能吃吗……”
“凉了也好吃哦！”声音从头顶传来。
蜜糖熏肉、果蔬拼盘、山珍鱼脍、粥饼糕点……如瀑布般乘着丝带，从头顶落下。
即使有两米半长宽的方桌，菜品也在眨眼之间码了个满满当当——同时还巧妙地留出了餐具与酒水的位置。
随后，那些盖着锡盖、正靠着餐盘余温进行最后一步烹饪的菜品，掀开锡盖的瞬间，复杂而明朗的香气，将在场的众人的味蕾一并激发……几乎完全出于本能的，眼泪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下。
然后，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宴会的主角——包括外围餐桌的，百余名受到邀请的学者——只待梧桐的一声令下……
“……啊。”
直到菲尔特尼用肩膀顶了她一下，她才意识到自己该说些什么，于是举起杯子，站起身——尽管她也只比沙发靠背高出一个肩膀的高度。
“各位……唔，那个……”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菲尔特尼在她身边小声说道。
“啊……啊，啊……”她瞥了一眼菲尔特尼，然后慌乱中举起杯子，“我饿了！大家开始吧！”
大厅中爆发出一阵笑声，随后，不知谁带起的头，众人也一齐举起装满了不同颜色饮料的酒杯。
“……敬梧桐主任！”
随后，餐具碰撞的声音，每桌的交谈，伴随着越来越多迟来的人的脚步声，宴会开始了。
或矜持，或放纵，面对着最顶尖的美餐，人人都有自己对付宴会的一套节奏。
先吃肉，先吃菜，还是先喝饮料喝到饱，或者是盯着大桶的炒饭哐哐往里炫。
约定好的宴会，人人都已期待许久——没有令人喘不上气的可悲数据，没有强烈阵痛般袭来的报告死线，没有看着搭好的试验设备恨铁不成钢的愧悔，远离了纸和笔，远离了科研职场的喧嚣……如站在悬崖边纵身一跃，落入足以溺死所有人的欲望海洋。
一片混乱中，精灵服务员们艰难地维持着秩序，梧桐却捧着杯子，小心翼翼地窝在了沙发的一角。
“……讲课时的气势呢？”菲尔特尼忽然贴住了妻岛梧桐的身子，手里握着装满果汁的酒杯，凑上前去，“干杯。”
“干杯……”她碰了一下菲尔特尼的杯子，有些苦恼地把杯子凑到嘴边，“平时的宴会明明都是你在带头……”
哈比的体温比人类高很多，暖烘烘的。
菲尔特尼把手放在沙发的靠背上，端着杯子凑到嘴边，抿了一口。
哈比族对酒精的耐受程度尤其之低，别说酒了，就是稍微熟透一点的水果，菲尔特尼吃两个就要睡一整个下午。
所以喝发酵果汁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见梧桐一言不发，她用耳羽轻轻蹭了蹭她的头顶。
“想什么呢？”
“嗯……没什么……”
梧桐真的很小一只——菲尔特尼的背羽和臂羽把她包的像个鸟窝里的蛋。
她看着杯子里发红的果汁，沉默了一会儿，才举起来，凑到嘴边……
“噗。”她呛了一口，盯着杯中的果汁，面露难色，“这是……”
菲尔特尼凑上去，鼻翼一耸一耸，然后皱起眉头。
“是酒……你们！”菲尔特尼身上的羽毛都炸了起来，死死盯着桌子对面的几个坏笑的同事，“怎么能给梧桐喝酒呢？她可是……”
“没、没关系的，”梧桐拉了菲尔特尼一把，窝在沙发上，手里攥着酒杯，“……我已经成年了。”
见梧桐没有继续追究的意图，菲尔特尼又恶狠狠地盯了那几个一副纯看乐子的家伙一会儿，才一屁股坐下，从桌上的果盘里拿了一颗晶腹果。
单手掰开晶腹果是菲尔特尼不多的绝活之一，每次开宴会的时候，她都会在不经意间表演好多次。
晶腹果是一种生长在花园、原产地在魔界的一种水果。
坚硬但轻薄的外皮下，是充满了水分和糖分的，装在薄薄的、柔软蜡层中的果汁，直接拿出来会破裂，然后弄得到处都黏黏糊糊的。
哪怕是人工运输，都会有相当高的损坏率，如果用工具切开的话，里面的果实都会坏掉……如此难以食用的水果，她却能单手捏开，还能保证里面的果蜡完好无损——正是因为她的种族，是哈比族中的果雕，是专门吃水果的。
“……诶？”
与预期的不同，她手中的晶腹果却突然炸开来。
果汁像浪花般溅得到处都是。
“我的衣服！”
“啊！抱歉……我会赔你一件的……”
“不用了！呜哇……你的脸！你的羽毛！”
半张脸都是果汁和果蜡，身上的火红色羽毛也被果汁浇透了……糖分过高的果汁肉眼可见地干燥，然后变成黏糊糊的胶状物。
“你怎么回事啦……”梧桐逃到地上，从怀中掏出法杖，“已经喝多了吗？”
“没有……”她看着自己的身上的一团乱糟糟，望向梧桐，眼神变得有些迷离，“……没有吧？”
“还说没有！你的那杯也是酒吧！”梧桐瞪向刚刚那几个同事，“瞧你们干的好事！”
菲尔特尼的脸颊微红。
桌上的酒杯中，隐隐飘出了酒精的味道。是那几个同事——他们提前半小时到场，就是为了把一桶果汁全喝光，然后往里面倒满低度数的果酒……
“我去后院给你冲一下……跟我来。”
“哇啊！”
“怎么了！？”
“羽毛……羽毛被粘在沙发上……好疼！”
“动作快点就不会疼啦！”
“唔哦！！嗷！”
“梧桐主任，你去哪？”
“去趟后院！……你们先吃，不用等我！”
……
“嗝……呃。”
“幸好还有一点银币……这下可要好好计划了，大叔……大叔？你在听吗？”
泊莉什跟在普莱特身后，向着风鸣旅店的方向走去。
从冒险者协会离开，泊莉什忽然想起，在铁堡号上似乎还有一只钱袋——那是在到达霍拉莫尔之前，在王国的边境城市卖粮食赚来的。
普莱特在霍拉莫尔的吃喝住行，自己一分钱都没掏，全靠雷古立夫的照顾，所以这袋满满当当的拉莫银币，成了普莱特最后的一点家底。
虽然没有带行李，只是穿过下城区再返回，就已经到了黄昏时分——也许走了有二十公里？
和外围地区不同，这里很少能看见年轻的精灵。
即使沿街走，见到的活人大部分都是稍微年长一些的精灵，或者是巡林者，骑着普莱特搞不定的叶型滑板，在他身边呼啸而过。
席林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这家伙在他们巡林者里面似乎还担任着某个队长或者类似的职位，每天忙得要死。
“在听在听——不过大概还是不用担心的。”普莱特摸着下巴，叹了口气，“需要用钱的地方……药是买不到了，牧师的话……只能到南洋洲再想办法……”
“可以写信给哈洛尔，叫她打一点钱来，”泊莉什说道，“我在王都银行的存款还有……”
普莱特摆了摆手，制止道：“如果我哪天干不动了，或者得了……不，那是你的钱。”
“那有什么嘛？能帮上大叔的地方，当然要帮……”
“别看扁了我作为匠人的自尊啊。”普莱特拍了一下胸脯，“噗咳。”
“说起来，祭遐小姐今天也不知道去哪了。”泊莉什没什么所谓地轻松说道，“虽说今天的神谕……至今也没什么问题，但明天的话……”
“你还真信那个啊。”普莱特擦了擦嘴角，瞥见不远处风鸣旅店的影子，“那玩意就只是一帮精灵想出来的怪法子罢了。”
“嗯？”
“告诉所有人、统一口径，然后再把所有人的行动都安排好……就像在剧院演出一样。”普莱特耸耸肩，系紧了腰带，“所谓人生，还是要充满未知更好一点。”
“嘿诶……”泊莉什的声音充满了怀疑，“明明濒临破产？”
“那有什么关系！”
“我倒是很享受不用想太多的日子，哪怕是在魔界里。”泊莉什轻松地回应道，“大伙都会开很长很长的会议，决定接下来怎么走，而我，只需要用剑砍了那些魔物，人们就都能得救……嗯，大部分吧。”
“是吗？你喜欢那样啊。”
“嗯，因为我们是一支队伍。”泊莉什的灵体在不远处点点头，“队伍里的每个人都做好了自己的事，最后一定会比一个人单打独斗好得多。”
“呃，我想我们好像说的不是一个层面上的问题。”
“不是吗？”
“有人突然告诉你，你今天会死。”普莱特低声道，“你会不会试着去反抗它？”
“那……那是当然啊？”
“可是这里不一样。”普莱特望向来时的方向，那些年迈精灵的住所，“林地的每个人，基本都能通过神谕得知自己的死期，然后提前做好准备。”
“呃？他们是……老死了吗？”
“不一定，”普莱特摇头，“林地居住的人不只是有精灵，还有一些亚人——其中也有像半身人那种寿命很短的类型，世界树下发的神谕，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但已经把他们的生与死……甚至死后埋藏的位置都确定好了。”
“……那也是神谕？”
“没错——因为世界树的根系遍布整个林地，林地里的每一个生命，每一块石头，它都了如指掌。”普莱特点点头，“早在现在的文明出现之前，世界树就已经出现了——也是这是它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吧。”
“用活动在自己身边的……生命来保护自己吗？”
“大概就是这样。”普莱特点了下头，“当然这也是一种说法罢了，也有说精灵掌握着世界树的命脉……”
“大叔小心！”
“呃？”
前面就是风鸣旅店的大门，旁边是通往后院的小巷。
突然，一个身影从巷子深处冲出，朝普莱特跌跌撞撞地扑来。
嘴里还嘟囔着一种极具方言气息的……林地语。
“我不要洗啊！！！”
“唔喔！”
那只哈比猛地撞上普莱特，把普莱特撞得一个趔趄。
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只能借助风鸣旅店的灯光，看到那是……一只金红色羽发的哈比。
身上还粘乎乎的，好像是粘了什么东西。
“呜哇啊啊啊！”
“啥……噗！”
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颗直径接近一米的大水球。
猛地砸在了普莱特和跟他粘在一起的哈比身上。
“噗哇！”普莱特被砸得坐倒在地，全身上下都湿透了，“什么……干什么！？”
“啊啊……抱歉！”
水球的创造者……或者说是举着水球冲过来的那个疑似是恐怖分子的家伙，其实是个非常小个子的人类女性。
她一直不停地鞠躬道歉，嘴里说着不太标准的林地语……或者说，是带有一点南洋洲口音的林地官话。
“都湿透了！哎哟……”普莱特站起身，顺手搀起那同样被浇透了的哈比，“你没事吧……嗯？你是……”
“那、那个……”小个子女性面带愧疚，小心翼翼地看着普莱特，“我……我会赔给您洗衣服的钱的……”
“什么？哦，那不打紧，只是……”普莱特把背上的包——因为他宽大的身躯，其实并没有被浇湿——取下，放到一旁，“菲尔特尼小姐，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呜……呜呜……”菲尔特尼捂着脸，“要……要嫁不出去了……”
有的种族的哈比极度厌恶水，哪怕洗澡都不愿在别人面前展露——对他们来说，全身湿透的样子和**没什么两样。
即使穿着衣服。
“哎……”普莱特叹了口气，脱下湿了一半的外套，披在菲尔特尼身上，看向人类女性，“你是跟她一起的吗？为什么拿水泼她？”
“我只是想洗一下她的羽毛……”那女性，实际上和小女孩都差不多，略显委屈地说道，“她身上都是果汁。”
“哈比和人类身体不一样，这么泼他们有可能会生病的。”普莱特拦腰抱起菲尔特尼，“你们住在这里吗？我送她回去吧。”
“谢……谢谢……万分抱歉……”
她最后还说了句南洋洲语。
好在普莱特还是能听懂一些的，便抱着菲尔特尼，朝她来时的巷子走去。
……
“所以，你是她的上司？”
在旅店住宿的区域，等着那矮个子女性办理好入住手续——附带哈比洗浴服务之后，把湿透的菲尔特尼送到了她同族的两名服务员手中。
她会在同族的帮助下，彻底清理所有的羽毛，然后用魔法烘干身体，再送到提前定好的客房去。
本来有更便宜的做法……但那女性毫不犹豫地掏出身份证件和金币来，普莱特只能站到一边，任凭水滴从发梢滴到鼻子上。
“……你听到了？”
“嗯，从接待员那儿……不过，我本来就想如果有管事的就更好了。”普莱特挠挠湿漉漉的头，“今天旅店一楼竟然不给进……我还想去大浴场嘞。”
“啊，抱歉……”她突然双手合十，“我也给你预订一间洗浴室吧……”
“不用，我刚好就住在这儿——”普莱特指指楼梯的位置，“比起那个，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梧桐的？”
“嗯？”她愣了一下。
“就是，其实我是个邮递员。”普莱特掏出口袋里的信物，展示给她看，又拿出牛皮背包里那封还算干爽的信，“有一封信……应该是这人寄出去的，但被退回了。”
“什么……为什么？”她接过信，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抬头看向普莱特，“我明明付了邮费……”
“是神谕，或者说，是世界树拦下了这封信。”
普莱特和那少女猛一转头，只见一名背着精灵弓的精灵，出现在走廊拐角处。
他全身也湿漉漉的，但很显然不是那少女的错……
“席林？”普莱特上下打量了席林两眼，“你怎么……也湿透了？”
“今天是洗礼日吧，大概。”他耸耸肩，把手放在普莱特肩上，“还好我赶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
“世界树躁动不安——今天几乎所有人收到的神谕都有些奇怪。”席林小声说道，“尤其是外围村庄的人们——我刚从巡林者总部汇报完情况回来。”
“那个……你们聊。”矮个子少女抱着信，小声说道，“我先……”
“你不能走。”席林忽然看向她，“你是梧桐学会的研发部主任，妻岛梧桐对吧？”
“呀啊……”她眉头紧锁，沮丧着脸，“找、找我有事吗？”
“妻岛？”普莱特听到这熟悉的南洋洲音节，挑挑眼眉。
“你们一整个学会的人都不听神谕，埋头研究了好久吧。”席林把她拦在唯一的逃走通道前，“稍微听听能……”
她沉默片刻，用南洋洲语嘟哝：“那大计算器的疯话有什么好听的……”
“……呃？”
“啊，我是说，找我有什么事吗？”她抬起头，尽全力微笑道，“神谕什么的，我有在好好听哦？”
“你胡说。”席林绷着脸，“如果你真听了神谕，我也没必要在今天的神谕里被塞进了那么多没用的情报了。”
“……什么？”
“八点完成巡逻，八点半就要赶到风鸣旅店，然后世界树的根也没有浮上来——我只能游泳回莫里希拉。”席林的金色长发粘在额头上，板着脸，“周末的学术研讨会，你一定要去。”
“……哈？”她愣了一下，“你在说什么……”
“有个学术垃圾需要你去清理一下。”席林低声道，“只有你能做到，梧桐老师。”
“那我……”她眉头微皱，“我要是不去呢？”
“那你和你的信永远也别想离开莫里希拉。”
诡异的气氛在两人面前开始蔓延。
一头雾水的普莱特，这会儿只觉得身上有够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