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那不就是后天吗?”普莱特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她身上有许多刮蹭的痕迹,脏兮兮的,“是谁呢?那个同伴……”
“你们应该已经提前接触过了——那个南洋洲的小姑娘。”“祭遐”回应道,“似乎从来没和我建立过联系呢,她……名字我忘了,这孩子的脑容量实在太小,容不下太多知识……”
“妻岛梧桐吗?”泊莉什忽然开口道,“南洋洲的小姑娘……”
“对、对,应该是叫这个名字。”“祭遐”拍了一下手,“她会在周末的夜晚,和你们一同前往南洋洲……”
祭遐的性格有些奇怪的变动,这让普莱特和泊莉什都觉得有些奇怪。
泊莉什试图和她重合,来感受她的情绪……却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无数繁杂的心绪出现在脑海中。
就像成千上万人一同表达着自己内心的想法一样……再多一秒,她的脑袋就要爆炸了。
“呼哇——”泊莉什长叹一口气。
“怎么了?”
“没、没事……”泊莉什捏着自己的额头,“话说大叔不是想要一名牧师同行者……”
“是要抵御南洋洲瘴气的同伴吧?”祭遐微笑道,“希弗里斯教的牧师什么的,可不是瘴气的对手。”
“是、是这样吗?”泊莉什的声音有些自我怀疑的感觉。
“你到底是谁?”普莱特忽然后退两步,盯着祭遐,“你……你不是祭遐吧?”
普莱特的担忧并非是没有由来的。
因为泊莉什离开她的躯体后,被扰乱的心绪,需要让普莱特那稳如高山的情绪来中和一下……自然而然就影响到了他。
“的确,我不是她。”她点了点头,“但我又同样也是她……准确来说,是她思绪的复制。”
“……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不,你们觉得,世界树是什么东西?”
“啊?什么?我也要说吗?”泊莉什的声音有些惊讶。
“既然是树……那它就是树咯?”普莱特摸着下巴,“一棵活得很久,长得很大的树……不知道为什么有了预知未来的能力?”
“也许吧。”她不置可否,看向一旁,“泊莉什小姐呢?”
“我?我和世界树接触得不多……”泊莉什的声音没有先前那么大了,“但以前听同伴说过……世界树知晓万物,又依靠万物来保护自身……所以它是一个人吧?或者是……”
“别折磨她了,她现在连大脑都没有。”普莱特摆了摆手,“而且,世界树是什么,和你现在是什么关系大吗?”
“什么叫我没有大脑?”
“我是帕拉梅夏。”她一脸平静地看着普莱特,“潜藏在世界树浅层意识中的……向导——我负责指引世界树做出判断。”
普莱特眉头微皱,沉思片刻。
“喂,大叔?”
“那也就是说……你是住在世界树里的人,可以这么理解吗?”普莱特摊开手,“然后现在像附身在剑上一样,附身在……祭遐身上?”
“这不是比你们通过她去天天询问世界树的意志更好一些么?”她微笑着回应道。
“好……好吗?”普莱特眉头微皱,“随便占据别人的身体,这不管是道德还是伦理就……”
“她同意了,或者说,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做这件事的。”祭遐,不,帕拉梅夏微笑着说道,“不过也不用担心,她原本的意志转移到了世界树内……她现在正在接替我的工作,指引世界树做出判断。”
“哦,所以……今天席林才说世界树给出的结论,都有点怪……”
“毕竟换了向导,那些精灵肯定要一段时间来适应才行。”她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伦理道德标准,还有说话的态度,她也不会做得和我处处相同才对嘛。”
普莱特眉头微皱:“那……也就是说,随便是谁都能去做这个向导?”
“当然!只要用精灵魔法……不过还是挑选意志比较坚定的人吧,毕竟,那种庞大的信息量穿过脑海,一般的人可能会疯掉。”
“我可不觉得祭遐能胜任这个工作。”普莱特冷笑一声,“她死板得很。”
“她当然能,毕竟,我是她心绪的复制。”帕拉梅夏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和我活了同样年岁的家伙……不,我可能还要叫她姐姐。”
“什么?”普莱特愣了一下。
“你看这里,”帕拉梅夏撩起耳边发,展示着耳朵的边缘,“虽然已经愈合了不知道多久,但和你们人类的耳朵轮廓……有很大不同吧?”
“你的意思是……祭遐她不是人类?”
“人类母亲和精灵父亲所诞下的半精灵。”帕拉梅夏说道,有些苦恼的样子,“她父亲还活着哦?每天都对我指手画脚,烦人得很!”
“先别提她父亲的事,我先确认一点……”泊莉什忽然开口道,“做向导这件事,是她自己主观上同意的吗?”
“嗯哼?”帕拉梅夏点了点头,看向那把剑。
“而不是你通过周围环境,还是什么方式……让她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天命,还是类似的东西?”
帕拉梅夏的沉默,让泊莉什一瞬间就明白了所有的事。
所谓的世界树向导,其实就是一个被关在世界树里的思绪,在无尽的日夜之中,维持人性……好让世界树给出的答复更像是一个人。
而不是只知道狂妄地生长的野生植物。
泊莉什也曾有过这样的一段时间,所以会理解她——如果失去了所有的感官,失去了睡眠欲和食欲,很快就会失去人性……
所以她才会在遇见普莱特之前,假装自己还活着,还在吃饭,还在休息,还在……做那些她认为是人类会做的事。
那样痛苦的日子,她绝对不会再想经历第二次了。
尤其是遇见了普莱特之后……
“抓住她!大叔!”泊莉什突然喊道,“祭遐小姐被她关起来了……”
因为泊莉什喊出的是通用语,普莱特的反应要比帕拉梅夏快一点。
猛地抓住她的肩膀,按倒在床铺上。
“咕唔!”
虽然内在已不是祭遐,但身体还是祭遐的身体……在林地外围缺少食物,她的身体瘦弱得随便一推就能推倒。
然而,她的表情却呆愣愣的。
“然、然后呢?”普莱特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死死抓住她的肩膀。
“别让她跑了!外面的巡林者正在挨家挨户搜人……肯定是因为她的……”
“呜……”
帕拉梅夏忽然哭了起来。
她的哭泣……那堪比刚刚见到希望,又要经历绝望的、心碎的啜泣声。
连普莱特的内心都停顿了片刻。
“……我……我不想再回到那个……黑暗的地方了……”她抽泣着,“暗无天日……只有无数情报与心绪穿过身体……所有美好世界的一切……求求你……不要再把我送回去……”
“……你要是不回去的话,就轮到祭遐在里面遭受这样的事情了啊!”泊莉什虽然停顿片刻,但也还是喊了出来,“你向她隐瞒了事,诱骗她做了向导……只是为了满足你的私欲吧!”
“那有什么错!”她哭喊道,“我从沉默纪元被种下……长达上万年的日子里……她一直在外面,我一直在里面……她有父母,有同伴……有无数段喜悦与悲伤……我什么都没有!一直在为了那愚蠢的……愚蠢的世界树做着向导……你懂吗!?那种被关在宛如死了一样的世界里……”
“你……!”
听着二“人”的争吵,普莱特也迟疑了。
一边是为了无数生灵拼尽全力,最后连胜利的光辉都未尝享到,就被关进了剑里的勇者泊莉什……
另一边是被锁在世界树中不知多久,连时间的概念都几乎被磨灭的世界树向导帕拉梅夏……
……
“没想到还是回到这里了啊。”
席林手里拿着一片叶子,在门上扫了一下,就推开了门。
在他走进门之前,伸手阻止身后的一众巡林者,让他们在门外等候。
然后,他站在了普莱特面前。
“……晚上好。”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普莱特,还有床头旁摆着的剑,“你的向导呢?”
“不知道……一整天没看见她。”普莱特眼角微微抽动,脸上的表情平淡得像是参透了什么人生哲理,又透露着过度的疲惫,“怎么了?”
“……没事。”席林上下打量了普莱特两眼,“我们在找一名偷渡者,怀疑她就潜藏在这家旅馆。你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吗?”
“你是指突然推门进来的、喜欢开短命种笑话的湿嗒嗒精灵?”普莱特嘴角微微上扬。
“啧。”他咂咂嘴,转过身去,“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祝你度过一个祥和的夜晚。”
他关上门以后,普莱特才注意到,他确实湿嗒嗒的——满是水的脚印间还淌着水滴。
整个人就像刚从浴缸里爬出来一样。
“谢……谢谢……”
帕拉梅夏从床底钻出,全身上下都是土。
她简单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灰尘,站在房子中间。
“那么,正如我所说的那样。”普莱特抬起脚,盘腿坐在床铺上,“明天黄昏之前,必须让祭遐从那里脱离出来,告诉她所有的事,再让她做判断。”
“也就是说……我的自由时间,只到明天黄昏了,是么?”她的哀伤溢于言表。
“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普莱特捏着额头,“本来想想,今晚就架着你去跟她交换……”
“大叔你这是在践踏祭遐小姐的尊严。”
“诶?”
泊莉什的声音恶狠狠的,宛如和仇敌的宣言。
“这下擅自做决定的,就成了大叔吧?你怎么敢肯定,帕拉梅夏就一定会照你说的那么做?她……”
“因为向导这个身份,可不只是令人痛苦的事。”普莱特摆了摆手,看着泊莉什的剑的方向,“不然为什么要让一个人一直做到现在,而不是每隔一段时间交替着来?”
“……什么?”
“匠人阁下说得对……世界树起先的伦理指引人……是以抽签的顺序决定的。”帕拉梅夏的喉咙因哭喊都肿了起来,声音还带着些许哭腔,“随后引发了非常激烈的争斗……然后就改为由一个人……也就是我,一直承担……向导虽然不能决定世界树给出的结果,却能影响传达情报的态度。”
“态……度?”泊莉什的声音有些诧异。
“以语言传递神谕,说话者的态度有时甚至能让相同一句话的意思变得截然相反。”帕拉梅夏指向普莱特,“匠人阁下若刚刚不是在打趣,一定会被视为挑衅巡林者了吧?”
“泊莉什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她的一生都在和魔物打交道。”普莱特看向帕拉梅夏,又对着空无一物的地板低声道,“林地的规则,就是听从世界树的神谕,这比王国的国王还要更进一步……宛如达到了神明的程度啊。”
“嘿诶……”帕拉梅夏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但同样的,如果将这种已经形成的关系加以利用……得到的只有人们对世界树失去信任、林地化为混乱与灾难的聚集地。”普莱特扶着膝盖,低声道,“祭遐的父亲对帕拉梅夏指手画脚,就是在觊觎这种权能吧。”
“如果你一开始就明白的话,为什么还要对我出手呢?”帕拉梅夏一副害羞的样子,“莫非是……馋我身子?”
“因为是泊莉什小姐的要求。”普莱特完全不为所动,冷冷盯着帕拉梅夏,“而且,你这样做对祭遐小姐也过于不公平了。”
“他甚至为了你还骗了自己的朋友。”泊莉什有些不悦地喃喃道。
不过她心里还是开心的——从普莱特说他是听了她的命令才冲上去的……
“我明白了……”帕拉梅夏有些失落,“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是因为我跑出来、世界树变得不被人信任,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喊着要烧掉它了吧。”
“所以……”
“你以为我会这么想吗?”帕拉梅夏忽然抬起头来,“世界树烧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已经有了自己的身体,我去哪都是我的自由……”
“果然还是把她抓起来吧?”泊莉什又气愤起来,“至少让她没法随意行动……”
“你还认识的家伙,就只剩下祭遐……还有她父亲了吧。”普莱特这次却一动不动了。
帕拉梅夏脸上的笑容,从阴谋得逞的反派,逐渐消失、萎靡,最后变成一副蔫了的样子,鼻子一抽一抽,仿佛又要哭起来似的。
“……嗯。”她最终还是没有哭,硬是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眼睛。
“所以,即使你逃出去,你也没有安身之所。”普莱特低声道,“所有人都在历史的洪流中逝去,你唯二的亲人,一个为了权能变得面目全非,一个因为你的私心,不得不被掩盖了所有的事……”
“别说了!”
帕拉梅夏忽然蹲了下来,把脑袋埋在了双臂之间。
“别说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了。
“我发现大叔对把人搞到心态崩溃这件事还挺擅长的……”泊莉什的灵体站在不远处,有些愧疚地挠了挠脸颊。
“我只是把事实说出来而已。”普莱特躺在了床上,望着天花板,“正所谓,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
“因为被需要,所以才坚持下来……”帕拉梅夏低声道。
“没有人能完全脱离其他人活着。”普莱特在床上摊开来,“喜欢别人的生活,不一定就要去过上别人的生活,不是么?”
“……嘿呀。”
帕拉梅夏站起身,走到了祭遐的床铺前,坐了下来。
“看来我还是不够成熟。”她坐在床铺上,摆动着双腿,抿着嘴唇,脸上五味杂陈,“被人用自己脑海里本来就有的语句说得无地自容……说出去谁信啊……”
“我倒觉得,要是有人知道世界树大人被一个普通匠人说得哑口无言,反而会让你显得更亲切一点。”普莱特耸耸肩,“不过在那之前,你得是世界树,而不是用别人的躯壳四处乱跑的小偷。”
“……嗯。”
她点了点头,然后翻身躺了下来。
“……我打算明天上午把身体还回去。”
灯光熄灭以后,帕拉梅夏忽然开口道。
“匠人先生。”
“嗯?”
“我有一个请求。”她的声音很小,很细微……又充满了无助感。
“什么?”
“带走我的一支树枝吧。”
“好啊。”
“谢谢你。”她微笑道,尽管谁都看不到她的微笑,“您一定会去很远的地方……远到连我的枝桠、我的根须永远达不到的地方……”
昏昏沉沉中,疲惫至极的普莱特,在某个刹那过后就睡死了过去。
……
“……先生?普莱特先生?”
恍惚间,普莱特总觉得这段对话从哪听到过。
于是睁开眼来,看到祭遐的脸……
“哦,帕拉梅夏,你要去还身体了吗?”普莱特坐起身来。
“帕拉梅夏?”祭遐却皱起眉头,“那是谁?”
“啊啊,没事。”普莱特挠挠头,“你的身体没事了吗?”
“嗯,虽然身上有点小磕碰,但是……”她看着身上那些缝补好的痕迹,“您昨晚休息好了吗?”
“还、还行吧。”普莱特皱起眉头,“昨天还真是发生了不少事……老实说,今天本来想休息一天的……”
“那可不行!今天普莱特先生的神谕可是很有意思的哦。”
“你每天都这么说……”
普莱特翻身下床,穿戴好衣物的时候,忽然注意到,泊莉什的剑鞘底部有一滩莫名其妙的水渍。
陨铁中传来了沉稳的呼吸声……这似乎是她第一次主动睡眠吧?平常要是不和他共感的话,据说连困意都无法形成……
一根树枝就摆在床头柜上。
和外面随处可见的普通树枝没什么不同。
“……您还要穿戴多久啊?”
“来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