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研究所的大门,还是第一次对她紧闭。
搬着自己的箱子,梧桐深吸一口气——无论如何,她都要接受这个结果。
接近四年的科研生涯,在此刻画上了句号。
箱子里装着的,是她最后时刻也没放开手的、被烧掉了大半的手稿,几只从家里带来的钢笔,日记本,还有木屐……因为在地板上放一夜就会和房子长到一起,所以她根本没怎么穿过这个。
然后,她叹息。
“你可以的……”她用南洋洲语默念,“梧桐,这不正是你所渴求的事物吗?”
跨过挫折,对她这种历经磨练的人来说算是轻松的。
于是她迈起步伐——身上的棉袍有点重,不过打到脸上的风,依旧很寒冷。
沿着这条走了无数次的道路,向学苑林的大门口走去。
今天也依然有无数的人,在那大大小小的树屋中,做着自己的研究——他们都是值得尊敬的人,他们的研究,都有各自的价值。
巡林者们三五成群,驾着急行叶,在小径上巡逻,作为保护林地的象征而存在着。
建在树屋中的食堂,只提供一些水果和燕麦饼之类的食物。
严格控制明火和高温作业的地区,最多只能吃到这种东西……
这时才想起,似乎早上没有吃饭——梧桐学会的食堂,还是会提供煎蛋、培根和鱼这种简单易消化的蛋白质的。
用不了多久,牌子就会被摘掉了吧。
被那个什么“哈伦学会”……
想到这里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只剩最后半行结论,就能彻底推翻他的理论,那场爆炸实在来得过于巧合。
一片混乱之间,没人还想继续听她说下去……那个森精灵王,还有老板,都在忙着救火。
倒不是说他们这么做有什么错,但是……在那之后就没见过老板,而是被自己曾经的同事通知收拾东西离开。
简直就是纯粹的反智……!
“差点以为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啊。”
“菲尔……”
从学苑林石头大门一侧突然冒出来的,是那红毛哈比……手里拎着满满一篮罐头。
“这是……”
“送给你的,路上吃。”
“……你要我抱着这么多东西走到湖边啊?”
“那,我送送你。”
她一把抓住梧桐怀里的箱子,搂在腋下。
跟梧桐比起来,她简直像个巨人。
“你的身体没问题了吗?”
“嗯……毕竟已经过去三天了嘛,虽然医生说肺上还有点问题,但……我觉得我已经好了。”菲尔特尼扬起头来,“……吸了太多烟导致的。”
“你可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我不在了以后……”梧桐忽然住了嘴,然后继续说道,“其他人也都没事了吗?”
“别关心别人了啊,明明你才是受伤最严重的那个。”菲尔特尼叹了口气,“……还有几个人没脱离危险,其他人已经陆续回去了。”
“那就好。”她点点头。
走出能看到学苑林的范围,周围的建筑也从树屋变成了泥瓦房。
两人是从亚人居住区走出去的,这里因为处在世界树的背面,缺乏光照,所以树屋大多不建在这里。
比起学苑林,这里更像林地外围居民的住所,但实际上,这里住着的,大多是那些研究员的家人,以及负责给莫里希拉运送货物的工匠的住所。
沿着石子路继续向下,就到了岸边——大概是第四根须到第五根须的位置。
“就送到这里吧。”梧桐站住脚,看着菲尔特尼,“东西给我。”
“没事,把你送到车上再走也行啊。”她微笑道,“嫌我烦了?”
“不是……”梧桐摇头,“跟我走得太近,之后可能会……”
“那个啊,不用担心我。”
“可是……”
“搞研究什么的我可能比不过你,但要是聊到那帮人怎么想的,我可比你清楚得多。”她迈开步子,定制的角爪鞋在软烂的岸泥上踩出一长列脚印来。
“……等等我啊!”
她走一步,梧桐就要走两三步。
在她还刚能看到铁堡号的一点影子时,菲尔特尼已经到了,把东西丢上柜台,但她却呆住了——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
“森精灵……”
“嘘!”
接过行李、将大门拉开来的,并非那个大块头匠人。
而是更令人出乎意料的存在。
“……您怎么在这儿?”
“你走得那么快要干嘛啦!”梧桐这会儿才跟上,见到了那森精灵,“啊!是……”
“车上说吧。”
……
把行李和罐头都放在货舱里,祭遐递上了热茶——味道咸咸的,还有股奶香。
普莱特坐在旁边的铁砧上,脸上的表情……像是死了。
之前在车子里堆着的箱子,似乎还在原来的位置上,不过,那些机械臂,以及显像屏并没有运转的迹象……虽然泊莉什也挂在原来的位置,但就是……
“这下牵扯进来的人更多了。”森精灵王扬了扬手,“你还真是惹麻烦圣体啊,普莱特。”
“你惹的麻烦不是比我大得多?”普莱特盯着他,一副气火攻心的架势,“要不是你那个手下,泊莉什她怎么会……”
“泊莉什?她怎么了?”梧桐看向墙上的剑,“她不是还在那儿呢……”
“没了,那是个空壳。”普莱特跳下铁砧,两三步走到梧桐面前,“要说声抱歉了,在她回来之前……我不打算出发。”
“什么……等一下……”梧桐被大块头们团团围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发生什么事……”
普莱特似乎并不想谈这件事。
他只是叹了口气,又把自己扔到了铁砧上。
他要是抽烟的话,这会儿身边大概已经要码起小山一样的烟灰了吧。
森精灵王见状,也轻叹一口气,讲了讲梧桐因为烧伤住院的这三天,以及她演讲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宣讲会上产生的爆炸,是一名精灵非法使用易燃物“龙玉”导致的连锁反应,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已经查明,那名为“席林”的巡林者也遭到了通缉……
所以他不得不抛弃那个身份,以森精灵王的姿态来到这里……不过也足以引人注目了。
伪装成席林的姿态外出,甚至离开莫里希拉长达一年时间,林地也没有因为失去森精灵王而乱作一团,最大的功劳还是属于世界树……有其他人用别的办法维持着秩序。
那就是世界树的制造者,裘伦教授。
“等等……他?”梧桐瞪大了眼。
“别急,你先听我说完。”
裘伦是世界树的制造者,也是知晓世界树全部功能的唯一的存在。
世界树通过根须输入一些数据和情报,可以演算数据的功能,在梧桐学会或者其他任何学会中也是人尽皆知的事。但不管是计算功能,还是预知未来、分发神谕的功能,都只是世界树本来能力的延伸。
世界树,有着解析世界、引导世界前往既定未来的能力,而这也是裘伦种下世界树本来的目的。
“即使有着不听从神谕的家伙,世界树也能让它根系延伸到的地方,变成裘伦所设想的那样……这就是林地发展至今的基本法则。”森精灵王低声道,“所以,如果这东西真能像他设想的那样运作的话,我们就永远不用担心任何事情了……”
“明明是解放派。”菲尔特尼坐在一只不知道之前装什么的空箱子上,看着森精灵王,“却选择相信世界树?”
“世界之恶,你们听说过这个概念没有?”
世界向前发展的根源有三——基本的法则,理性的引导,以及必要的危机。
在精灵眼中,世界的变化比其他短命种所见到的更剧烈——新的国家兴起,然后衰败,最后被另一股势力顶替……世界总是在重复着类似却又完全不同的事情。
然而,不知过去曾经发生了什么,裘伦所在的时代的人们,已经无暇顾及那“必要的危机”,或者说,那危机已经不是促使他们前进的动力……
而是想要彻底毁灭他们的邪恶。
“那是魔物行为学的概念吧。”梧桐开口道,“为战争而生的魔物,行为准则只遵循着……邪恶,破坏,还有剥夺他人生命……”
“很接近,但完全不对。”森精灵王抬手打断道,“那也就是最近几百年才诞生的魔物,经由魔龙之手创造的、能够入侵文明的生物罢了。”
梧桐有点不悦:“那是什么?”
“魔素包含的某种意志。”
“那不还是魔物行为学的范畴吗?”
“不……那是更深远的……”
森精灵王忽然望向紧闭的柜台——那灰色的衬里,上面镶着矮人国的钉子。
“不死族和拖尸鬼,可不是近几百年才出现的东西——魔素能杀死人的这件事,也不知是魔龙出现、才被人们发觉的。”森精灵王盯着梧桐,“世界之恶,就是让这些概念诞生、成为威胁文明存在的最初的恶意。”
“太唯心主义了。”梧桐眉头微皱,“我尊重你的个人见解,但你说这个,和老……裘伦有什么关系吗?”
“毁灭林地,你能想到几种办法?”
“呃?”梧桐似乎有些生气了,面前这家伙,一直跳跃话题,有点无法好好交流,“我为什么要毁灭林地?”
“她现在说不定真的在想这件事哦。”菲尔特尼摆摆手,手里捏着刚开的水果罐头——现代果雕必备的技能,徒手开罐头——“毕竟遭受了那样的对待……”
“我不会啦!”梧桐看向菲尔特尼,“……呜哇,那不是给我的吗?”
“不管你们会不会,世界之恶是铁了心要毁掉这个世界的。”森精灵王背着手,“而毁掉林地的最好办法,就是毁掉世界树。”
“所以你炸掉会场,就是为了炸掉世界树吗?”菲尔特尼盯着他。
“那只是个意外。”森精灵王正色道,“是她擅自行动,才导致了……”
“你要用同样的说辞对待那死掉的四十七个人?”
“那你要我对失去神谕的数千万林地民众袖手旁观吗?”
菲尔特尼的质问,被森精灵王更大声的回怼问住了。
“失去……神谕?”最先发出疑问的,不是菲尔特尼,而是祭暇,“这是……什么意思?森精灵王……”
“就是字面意思,分发神谕的工作已经停止了。”森精灵王转过身,看向祭暇,“世界树对外面的一切诉求停止了回应。”
菲尔特尼往前迈了一步:“可、可是,那些人都声称自己还……”
“是神木祭司。”梧桐开口道,“那些神谕,大概是神木祭司告诉他们的。”
“……什么?”
“梧桐小姐说得没错。”森精灵王点了一下头,看向菲尔特尼黄金般的双眸,“林地各地的神木祭司,包括祭暇小姐在内,都知道这件事——如果世界树不再回应,该如何应对众多的听众。”
“……风和日常,亦如昨日。”祭暇低声道,“要像……昨天一样,把事情安排下去……”
“所以他们听到的,只是昨天,或者说是那些神木祭司自己胡编的神谕。”森精灵王瞥了祭暇一眼,然后摊开手,“但世界树已经停止运作了三天,这种事情还能掩盖多久?”
“别说教了。”梧桐站起身,挡在菲尔特尼和森精灵王之间,“是那什么……你说的那个‘世界之恶’破坏了世界树,导致了现在的状况吗?”
“我不知道。”森精灵王的头摇得很果断,“世界树只会回应我和裘伦的指令,也许是他做了什么,世界树本来自动运行的解算和分发也停止了……”
“这事跟梧桐没关系吧。”菲尔特尼忽然把双手放在梧桐肩膀上,旁边没吃完的罐头摆在铁堡号的玻璃柜台上,“别忘了你们是怎么对她的。”
“菲尔特尼。”
“成人的第一步就是学会拒绝。”
“怎么你也开始说教了!”
“那个,要是你说的那个什么……裘伦?”普莱特忽然抬起手来,“要是他真干了什么的话,你现在在这儿跟我们说这些就是在浪费时间。”
“所以我需要你们的帮助啊。”森精灵王转过身,一脸苦涩地看着普莱特,“现在整个莫里希拉大半人都在那什么哈伦学会的控制之下,我连见裘伦的门路都……”
“你就只会动嘴皮子!?”普莱特站起身来,一把薅住森精灵王,席林的棉布外套,“连那个为你赴死的手下都比你有骨气!”
“那你要我怎么办!?”席林的吼声也不小,“我难道就不知道我是个被架空的傀儡吗?除了装成个白痴,天天给林地的百万民众分发神谕以外,你以为我是自由的吗!?”
“你跟我出去跑了一整年,就把你锻炼成了这样的软蛋!?”
“我都已经*林地俚语*一百七十岁了,散个心就能把林地万年的法则推翻吗!?”
“你不是解放派吗!?”
“那又怎样!?”
“你做点解放派该做的事不行吗!?”
席林愣住了。
普莱特双眼布满血丝,把体重一百多磅的席林举离地面,差点要撕碎他的外套——咬紧牙关,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燃烧着无声的怒火……
“解放派……”席林重复了一遍那个林地单词,“你知道解放派……是什么吗……”
“我管你的解放派(林地语)是什么,至少在我老家,解放派(通用语)就是把该死的老领主推翻、新领主上位的活计!”普莱特把席林往地上一扔,要不是他抓住了柜台,肯定要摔倒在地,“他要是不肯合作,就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合作!”
“所以你们人类……”席林抓着柜台,上下打量着普莱特,“一直是冲突不断的种族……”
“那又怎样!?”
普莱特双手插进外套的口袋,居高临下地盯着席林。
连祭暇都躲到了一边,手里攥着……那曾属于帕拉梅夏——世界树的一枝。
梧桐和菲尔特尼,已经完全是看两个人吵架的样子了。
“要不是不像你们那样能用魔法,要么就是射箭射得准,我早就自己去了。”普莱特一把拍在挂着泊莉什的墙壁上,墙上的挂架都微微颤动起来,“你们这种只靠暴力就能解决的问题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小孩子……”席林的表情有些复杂。
“你这该死的……你都不知道我面临的是什么问题。”普莱特又一脸死相,板着脸,看着席林,“我都不知道……我的敌人是谁、我要怎么做,才能把泊莉什找回来……”
“嘛,泊莉什小姐的去处的话,我倒是有个猜测。”梧桐忽然叉着腰,看着普莱特,“你要听吗?还是说,你们两个想继续吵下去?”
普莱特呆住了。
他的表情从“你怎么会知道”,变成“你竟然知道”,然后是“快告诉我别逼我跪下来求你”……
“行吧。”梧桐摆摆手,坐在一旁被菲尔特尼捂得很热乎的椅子上,“虽然只是顺手查了一下资料,泊莉什小姐的状况,大约是被施加了某种支援魔法,让她的灵魂能够附着在某些充满魔素的物质上。”
“嗯……”普莱特有些面露难色,“能讲重点吗?我听不懂。”
“……好吧。”梧桐捏着额头,叹了口气,“她所附身的剑,和世界树的本质类似,所以……她应该是顺着世界树的根系,进入世界树了。”
“你是说……像精灵路径那样?”普莱特皱着眉头,“那她怎么才能出来……”
“进入精灵路径的,最后都会变成世界树的养料吧。”祭暇忽然开口道,“所以世界树大人才对我叮嘱……一定要保持清醒,然后拉下那个……铁杆。”
“有这个可能。”梧桐朝祭暇点点头,竖起一根手指,“世界树只是树,它会根据本能来吸收养料——但前提是,那得是养料。”
“我头皮发麻了。”普莱特眉头紧锁,“快说重点吧……我的心脏快受不了了。”
“灵魂和思想,可不是能成为养料的东西啊。”梧桐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至于怎么让她出来,我坦白说,我不知道。”
“啊。”
“但不代表世界树不知道。”她把双手放在腿上,坏笑道,“林地的事,没有比世界树更清楚的了……匠人先生?”
“他晕过去了……”祭暇站起身,脸上的表情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