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停一下。”
“怎么了?”
“……已经好了。”
普莱特、祭暇、席林、菲尔特尼和梧桐,在席林的手势下,有些笨拙地躲进那走廊的拐角。
身上的装备的接口碰撞,发出了不小的声音。
普莱特给他们打造的武器,不过因为他自己搞不定火候,林地内也不让点火,所以只是用现有的材料拼装的东西……虽然不合身,但已经是当下能拿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他们要拿这些东西,架在裘伦的脖子上让他就范。
普莱特拿着泊莉什——现在看上去和普通的六银币……最近好像已经涨到八银币一把的制式铁剑没有任何区别——身上套着一套有些年头的钢板装甲,充当队伍的重装前锋。
席林这时候在他前方,背着弓……一把钢木轧压的仿精灵弓,弓弦用了弹力极强的巨型蜘蛛的巢纬丝,能把四尺长的穿甲箭钉入半厘米厚的钢板——前提是要席林用魔力增强体力和箭头强度——充当队伍的斥候。
普莱特身后是梧桐,手里攥着一根迷你的节杖——有的牧师会用这种小型化的牧师杖,以代替标准但笨重的制式牧师杖,不过实际上法牧不分家,给她用这把杖而不是她自带的杖的理由,是普莱特认为她更需要对魔力的操纵精细度,而不是像大部分魔法师那种单纯追求魔力量。虽然她现在是队伍的“牧师”,但她从没系统性地学过任何支援魔法。
梧桐身后,是祭暇,一如既往担任她的向导职责,拿着帕拉梅夏留下的树枝……作为吉祥物紧紧跟在后面。
最后是菲尔特尼,她的职责是为队伍殿后,同时也是和裘伦交涉的存在——她精通心理学,比当下任何人都明白对方的真实想法。
“前面就是世界树的言会树室,也是最靠近世界树核心的地方——如果裘伦要操纵世界树,一定就会在这里。”席林低声道,同时,四周的精灵魔法一直在运作——向外释放着虚假的情报,“我没见过他用精灵魔法以外的任何魔法,但不代表……他不会使用其他手段抵抗,所以,见到他的第一时间,一定要控制住他的嘴巴、双手,还有他身边的魔力。”
“我负责挡住你们。”普莱特看向手中的泊莉什,“……这把剑能吸收魔力,应该也能抵御魔法攻击。”
“我、我只要把他身边的魔力隔离掉就好了吧?”梧桐举起手来,“要持续多久……”
“一瞬间就可以——我有自信把他钉在墙上。”席林回应道,然后看向她身后的两人,“……你们两个先不要进去,在外面等着。”
“摆出这种架势闯进去,谁知道你们是来友好协商的……”菲尔特尼耸耸肩,“不过,你说了算。”
“我会向世界树祈祷,祈求你们的……呃……胜利。”祭暇举起手中的世界树树枝。
“很好,我们走。”席林点了一下头,“让那家伙清醒一下。”
……
全知全能,是每个学者所追求的梦想。
当然,这与他们一直探求的东西却互相违背——将未知化为已知,是他们的天职。
如果所有事情都知晓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变得没有了意义。
但这并不代表,如果探求知识的手段与以往不同,只是浇灌一棵树就能得到知识……会放弃它,去选择更加艰苦且困难的途径。
更不要提,裘伦这种已经被未知的恐惧折磨数百世纪的上古的“凡人”了。
“啊啊……这就是……世界吗……”
将世界树的反馈接入自己的脑海,在他能接受的极限的数个数量级以上的情报,一股脑地涌入大脑。
鼻子和眼底立刻涌出了血——这些知识灌入他的脑海,而他,不只是大脑,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以各自的方式接受着这些情报。
自世界树被种下,所有的情报都是依照这种方式,记录在世界树那些永远不会脱落的树叶之上……而那些用于计算的中间结果,会保存在其他的树叶上……当它们不被需要,便会脱落,然后成为现代人们口中的……“世界树的黄金叶”。
大量的知识被世界树浓缩、储存,便会变得金光闪闪……作用于人体,只会让他的精神和肉体遭到双重折磨。
但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这种知识从身边溜走,自己毫无办法的感觉。
因为,现在他掌握着世界树的一切……只要时间够多,这些知识总会停留在他身边,以某种方式……
“啊啊,从未有过如此美妙的感觉……”他张开双臂,尽管七窍都流出了血,在他这个年纪,造血的能力已经有了相当严重的退化,但他仍然没有停下输送的过程,“宇宙……是宇宙吗……这灿烂的有如星空……”
此刻,他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并非大胆的想法,而是,在他能够与世界树完全同步……肉体近乎腐朽的当下,产生的一种基于自己实力与欲望而产生的、“切合实际”的想法。
掌握这个星球是迟早的事,那么,灿烂的星空之中,一定也包含着大量的未知吧。
那些离开的同伴们……去了哪里呢?
只要迈出脚步,总有一天会……
「有客人来了,别沉迷于那种事情太久。」
来自身体感官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虽然有着些许怒火,但是,那意志的提醒,是绝对有理由的。
于是,他睁开眼,在精灵意志的帮助下,身体被破坏的部分瞬间还原成了能用的状态。
“……是你啊。”他上下打量着来者,“……这是什么意思?”
完全没有遭到任何阻拦,普莱特非常轻松地,就把泊莉什架在了裘伦的脖子上,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了他的后颈。
连普莱特都没预料到,事情会这么简单——这个看似在冥想的家伙,七窍流血,虽然现在已经治愈,但梧桐竖起的拇指,代表那将是他使用的最后一个魔法……
现在他只是个被流放到了“魔力真空”区域的精灵……这种状态持续的时间够长,他甚至可能会死……
“把世界树交出来。”普莱特咬着牙关,“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哈哈……”裘伦却忽然扬起嘴角来,侧眼看向普莱特,“你说什么?”
裘伦的双眼中,不知道存在着什么。
普莱特看到他的一瞬间……全身上下如同被暴风雪袭击了一样,恐惧、恶寒,甚至源自生理上的退缩的欲望席卷了他的意志。
连泊莉什都险些脱手。
“别看他的眼睛!”梧桐大声喊道。
“哦……哦!”普莱特立刻别过头去,“你这家伙……!”
“哈哈,梧桐主任……”
“把眼睛闭上,否则,至少在你交出世界树之前,我会一直让它们瞎掉。”
菲尔特尼已经闪进屋内,脚爪上安装了普莱特给亚人准备的钢制角爪,锋利的合金足以在任何表面上留下深深的印痕。
如果她想,她完全可以把裘伦的头盖骨像开罐头那样拧下来……
虽然瞥见他双眼的瞬间,恶寒令她全身上下的羽毛不禁炸立,但她还是忍住了,把脚爪凑到他双眼前一厘米的地方……
「一群蠢货……这根本算不上威胁。」声音在耳边再度响起,「没有你,他们根本不懂怎么操作世界树。」
“……枉费了我花重金收留、培养你们啊。”裘伦叹了口气,闭上双眼,“不过,你们的交涉恐怕从一开始就不成立呢。”
“我们没在交涉!”菲尔特尼怒吼着,爪尖已经贴近了他的眼皮。
普莱特死死抓着他的后颈,还有那件有点不知是什么年代的外套的领子,把泊莉什凑到他颈边,压力足以让他感受到剑身的寒冷而不至于让他的颈动脉断裂的程度。
“快把世界树交出来!”
“菲尔特尼主任……你竟然会和这种愚者同流合污。”
“你说什么!?”
“不过仔细一想也对,毕竟,知识只会从你光滑的大脑皮层上溜过而不留下一丝痕迹啊。”
在那瞬间,巨大的风……不,某种具有实体的不明物质,像飓风般从裘伦的身边吹起。
普莱特只站了不到半秒,就被那东西从身边吹飞,猛地撞向树屋的墙壁。
其他人也是如此,除了没走进屋子的祭暇……
多亏了普莱特挡在最后面,其他人被吹飞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
“噗呃!”
普莱特猛地摔在地上,然后被一刻也没停下的飓风死死按在墙上。
如接近太阳表面一般的耀眼光芒,普莱特艰难地看向其他人——他们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
骨头中空、体重较轻的菲尔特尼受身姿态站立在墙上,双爪刺入木屋墙壁,艰难地维持身形。
席林被直接倒立着按在墙上,弓和箭壶都在地面不远的地方……却没有被吹飞的样子。
“怎么……回事……”梧桐被按在墙上,依然举着节杖,“他的身边……没有魔力……为什么……”
“因为不是魔法啊。”裘伦忽然开口道,脱离控制的他,依然站在那里,脖子上被普莱特乱中切开的伤口正在愈合。
“不是……魔法?”
“看啊,这些知识……正在从你们的身边溜走。”
那些无形的物质,像飓风,像洪水,像永远不会停歇的日照……将所有人都压得喘不过气。
那便是包含着林地的过去与未来,世界树为了活下去,或者说,裘伦为了让自己周围不受威胁而存储下来的、用于演算的情报。
情报是如何存储的,又是如何读取的……当下除了裘伦以外恐怕没人知道,当然,也没人知道他会让世界树将这些东西通过他的身体抛射出来……像用牧师杖敲人一样,直接且暴力地吹走他们……
“所以……这风,是源自世界树大人的东西吧。”
“……啊,你是?”
从树洞中,突然钻出来、稳稳地站在地上,手里握着一根树枝。
那些无形的风,在她经过之后,便如同突然袭来一样突然消失。
众人七零八落地摔在地上。
“好久不见了,管理员。”祭暇举着树枝,“或者,应该称你为当下的名字……‘裘伦’?”
“……帕拉梅夏?”裘伦深吸一口气,眉头皱起,“你是什么时候逃出去的?”
“看来那些人为了不让你知道,做足了工作啊。”祭暇,不,帕拉梅夏瞥了一眼身边已经拉紧弓的森精灵王,“这下有交涉的理由了吧?”
“原来是向导的碎片……”裘伦摸向额头,“早就该提前删掉这种东西的。”
「你的仁慈招来了毁灭。」
“唔。”
耳边再度响起了那家伙的声音。
从某天开始,祂的声音就出现了,裘伦已经不知道和这声音度过了多少岁月。
祂用祂那掌握了一切的能力,向裘伦展示着,祂的全能……无论是向精灵寻求帮助而设立森精灵王和神谕的管理制度,还是让他封印帕拉梅夏、改为定期唤醒以提高世界树的计算效能……祂的每个建议,都让裘伦更加接近自己的目标。
他称祂为“活老师”。
「它只是拥有世界树的一部分权能而已……主要的威胁,还是在她身后的那些凡物之上。」那声音,空洞而清晰,用着不属于任何人的嗓音,在他耳边低语,「用交涉来拖住她,我来想办法。」
“啊啊……”裘伦知道,这声音只能他自己听到,但还是扬起嘴角来,“你说的对,孩子,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伴随着他的声音,树屋的中间,逐渐长出一张桌子,还有几把椅子。
桌子上还长出了花瓶,以及花瓶中的花朵……
桌子上的果子,是直接在桌子上生长出来的,它不属于世界上任何一种植物。
最优秀的树屋建造者,也绝对没有自信能一口气造出这种复杂的东西。
“唔嗯……!”帕拉梅夏的身体一个踉跄。
“怎么了!”普莱特扶住帕拉梅夏……祭暇的身体,不过还是躲在了她后面。
“没事……你们不是要夺回世界树的权限吗?”帕拉梅夏捂着自己的胸口,呼吸有些急促,“只要我接触操作台上的突触,就能解除掉……他设置的权限锁……”
“那还废什么话!”普莱特抓住帕拉梅夏的身体,举着她往前冲,“跟上我!”
「啊呀,看来交涉决裂了呢。」
“嗯……”裘伦板起了脸。
恐惧,并非未知的恐惧,截然不同的恐惧第一次向裘伦袭来。
那是……对失去一切的恐惧。
再加之,一个比他块头大了一倍多的人类像泥头车一样朝自己冲过来,而那所有利用世界树的反制机制都无法起效的当下,周围的魔力也被某个外行魔法师用外行的手法排斥得非常干净……
走投无路的恐惧,如同从悬崖上……
“抓到你了。”
白光闪过。
身后的操作台中,纤细而精准的刀光,朝他耳边的某个东西砍了过去。
「什么……!?」
“就是这种东西一直在为所欲为啊?”
雪白的身躯,如同神明突然降临在世间。
不过除了裘伦以外的人都看到了……这身躯是突然从他身后、世界树的操作台中钻出来的。
它手中握着金色的长剑,剑尖挑着一抹如星空……不,如黑洞般深邃的物质。
那不可描述之物正在挣扎着、扭曲着身体。
“……活老师!!”裘伦突然扑到那雪白的躯体上,怒吼,“你……你这家伙……对活老师做了什么!?”
超绝一切剑术和魔法,能够命中这种无法观测的物体,只有那被称为天才的剑士能做到吧?
普莱特望着那躯体,如释重负般丢下了手中的剑,攥紧的拳头也松开来了。
“活老师?”那白色躯体愣了一下,看向剑上挑着的、扭动着的黑色物质,“你是说……这个魔物吗?”
“魔物?别胡说八道了!”裘伦抓着白色躯体上所有能抓着的部分,攀了上去,“活老师……怎么可能是那种……肤浅的东西……”
“呀啊!!”
似乎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白色躯体尖叫着,把裘伦猛地摔到了地上。
连同着一起甩下去的,还有那黑色的物质,滚落到了椅子底下。
像一条被丢到了岸上的鱼……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活老师……活老师啊啊啊!”
裘伦连滚带爬地匍匐在那黑色物质旁边,惊恐之中声泪俱下。
完全不像一个老头能做出来的样子……像极了小婴儿。
“……真是难看。”
席林忽然举起弓,拉满。
箭矢猛地射出,刺向地板上、扭动着的黑色物质。
顿时间炸开,那些物质在片刻后,蒸发殆尽。
“活老师……活老师……”
裘伦匍匐在地,抱着已经不见了的黑色躯体,渐渐地缩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