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传来了消息，蜥蜴人沼泽已经完全解冻了……”
“啧。”
普莱特扔下委托书和信件夹，拾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
莫里希拉的冒险者协会，和别处的冒险者协会一样，有卖包子的。
包子馅，是带着有些发冲的香料的水果，在充满黄油和乳粉的面皮里包裹着，不是什么人都能享受得来的特色口味……
席林推开冒险者协会的大门，走了进来。
“给你这个，正式的委托书，还有冒险者的通关证明。”他捏着一沓文件，放在桌上，坐在普莱特对面。
“别扯那些没用的。”普莱特瞥了一眼文件，“泊莉什什么时候回来？”
“咳哈……就快了。”
裘伦身边的那家伙被泊莉什一刀砍死以后，世界树没过多久就再度启用，连接了林地的各地。
虽然只有短短三天，失去神谕对世界树各地的影响，也是无法估计的大——四百余名林地居民因为野兽的侵袭而死，百分之六的农作物面临绝收，好几条物资运输线路被堵……就算出动全部巡林者去处理这些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全解决的。
这还是林地外围的情况，对于莫里希拉内部的损伤，也就是这一周之内席林带领的巡林者们做的事情了。
哈伦学会的会长杜亚马伊，在宣讲的途中被控制，顺着世界树脉络赶到现场的泊莉什，同样也在他的身上发现了那种黑色的魔物。
与此同时，席林联合其他地区的冒险者协会翻查资料，才找到了关于那个黑色魔物的情报：一种名为低语耳虫的精神类魔物，在希弗里斯教堂的结界范围内就会被消灭，但冒险者协会仍将它归类为B+级。已经过世的哈伦和杜亚马伊或许是在碎石滩迷路的时候，接触到了它们的巢穴。至于裘伦是如何被这东西缠上的，已经成了永远的谜。
在情绪激动时走向极端的人会更容易感染——而借此控制别人、传播它们的思想，是将其作为苗床的手段……
除了杜亚马伊，其他加入哈伦联合学会、被新理论洗脑的家伙，大脑也或多或少产生了一些感染前的征兆，不过因为低语耳虫只会在那些人情绪爆发的时候寄生进去，实际上受到感染的只有寥寥数人。
剩下的那些……是真的觉得哈伦的新理论有点东西的蠢蛋——直到巡林者闯进门去，他们也在坚持自己没错。
世界树因为具有一定仿佛“思考”的能力——其实是它大到难以估计的计算能力——让低语耳虫也误以为它可以寄生。
结果导致世界树脱落了四分之一的黄金叶，计算功能大打折扣，潜意识模块损毁严重……
伦理审查程序，精神体“帕拉梅夏”确定消亡。
“她在分辨和治疗被魔物影响的人，当下只有她能看到那些魔物。”席林撑着下巴，看着冒险者协会里进进出出的巡林者，“可能还要一段时间……”
“你们精灵嘴里的一段时间，差不多等同于我的一辈子。”普莱特板着脸，“蜥蜴人沼泽解冻以后，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要进入狩猎季，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明白。”席林眉头微皱，“所以作为补偿，我不是已经帮你搞定了所有文件和……等级提升的安排了吗？”
“那不是我应得的？”
祭遐留在了莫里希拉，通过神谕告诉了她远在林地边缘的“祖母”，她要陪自己的血亲——帕拉梅夏生活。
且不说祭遐是怎么从隐入人类社会、受尽颠沛流离、经历了数万年还活下来的，帕拉梅夏大概确实已经死了。
不过没死透。
据裘伦所说，帕拉梅夏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物，祭遐随身携带的、帕拉梅夏让普莱特带走的那根树枝，上面还带着帕拉梅夏的一丝未被侵蚀的思念。
借由这份思念，还有足够长的时间，帕拉梅夏就能够重新活过来……成为一棵崭新的、不受任何人拘束的世界树。
因为当初他就是这么做的——所以帕拉梅夏的种种性格，和祭遐是截然不同的状态。
在这之前，泊莉什担任了世界树之前的职责，中断了数日的神谕才能继续分发下去。
世界树内的时间流逝速度与外界不同，谁都不知道，泊莉什在帕拉梅夏的意识成长到能成为世界树之前，还要在里面待多久。
她只是让普莱特“别担心”。
“说真的，你不如就在林地定居好了。”席林看着普莱特，“冒险者协会……不，巡林者们绝对需要一个你这样的精通武器锻造的工匠。”
“你还是提前把措辞想好吧。”普莱特摆了摆手，“还冒险者协会……听你这口气，完全就是想让我给你打白工啊。”
“那怎么可能……”
“别扯了，我连注册冒险者身份都是为了吃便宜午餐。”普莱特吹起自己的胡子，“而且我也不像你们精灵，怎么消磨无限长的人生都成了难题——我还有我自己的事去做。”
“你还在想着给勇者泊莉什打造武器啊？”
普莱特的眼角微微颤抖：“……不行吗？”
泊莉什的存在，并没有被透露给冒险者协会。
席林以森精灵王的身份前去交涉的时候，提及的所有泊莉什做的事情，都被编成了普莱特和他打造的一把魔剑的功绩。
在其他地方消灭一头B+级魔物，足够让普莱特拿到高达一百七十五枚金币的报酬，再加上了解决这次事件的大功臣，能得到三百以上金币的报酬也是情理之中……
但在林地里支付报酬的方式是黄金叶，于是他最后只拿到了七十枚黄金树叶。
然而，世界树的黄金树叶大量脱落，使得当下的汇兑比率大幅度跌落……预计至少在未来百年内，黄金树叶都会变成一种没那么罕见、至少在各地的魔法学院里能见到的材料了。
所以现在普莱特账户里的七十枚黄金树叶，差不多只够付他面前晚餐的包子钱。
“连那家伙都出发了，我还要在这儿继续待着。”普莱特把脑袋抵在桌面上，长叹一口气，“希望她别偷看我的信就好。”
“谁？那个哈比吗？”
“那家伙可是很罕见的果雕，别跟一般哈比混为一谈。”
“唉，你对哈比的热情还是那么扭曲。”
“你有意见啊？喜欢人类老太婆的家伙。”
“你！”席林连忙伸出手，环顾四周，好在这个时间冒险者协会没什么人，“……别在这公众场合说出来啊，你这家伙……”
“你们精灵，不是很容易记仇的么？”普莱特撑起身，坏笑道，“接下来三五百年，做好被人问来问去的准备吧。”
“你……！”
这是普莱特反制席林“短命种笑话”的绝佳手段——爆黑历史。
尤其是告诉他身边的精灵和半精灵。
虽然他保证那些家伙绝对听不进去，或者转头就会忘掉，但他只要让席林留下“这句话已经被说出去了”的印象，就能让他难受好久。
“你这*林地俚语*的……*林地俚语*、*林地俚语*、*林地俚语*！”
“哈？什么？我听不懂诶！”普莱特故意用通用语回应，然后站起身，小跑着离开冒险者协会，“再见了，喜欢和自己同龄人类的精灵！”
“普莱特！你给我记着！！”
跑出冒险者协会，过不多远，就是当初他掉下来的那座大树屋。
现在树屋因为爆炸损毁，有一群精灵正在对那座废墟施法。
有很多细细的树苗，在那废墟上逐渐生长起来……
普莱特忍不住多停留了一会儿——看见精灵造房子，这辈子可是头一次。
“哟，大块头。”
“嗯？啊，梧桐小姐……”
妻岛梧桐拍了普莱特的后腰一下，站在他身侧，戴着副大圆眼镜，头上戴着一顶大得夸张的帽子。
身高不及普莱特的三分之二。
“……你刚刚，在想很不礼貌的事吧？”
“嗯？”
“比如我为什么这么矮的事。”
“啊啊，那倒没有。”普莱特下意识别过脸去，挠了挠鬓角，那里有些烧焦了，还没来得及修剪，“南洋洲人不都是这种身高的……”
“这样的树屋，大概要十五年才能长成。”她没听普莱特继续解释，同样看着那座树屋，“梧桐学会租下的知会厅用了十一年。”
“梧桐学会……啊，你已经……”
“他们只是继续用我的名字。”她抬起头，看向普莱特，帽檐下的双眼，比之前更加平静且深邃，“现在在研究上古时期的那些资料——由裘伦带领他们。作为那些历史的亲历者，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嗯，我以为你会留下……”
“要不是那家伙，我可能早就走了。”梧桐好像提起了什么非常生气的事，“还好我胆子小，不敢跟那家伙对视……不然那东西，肯定也会在我脑子里扎根。”
“哈哈……”普莱特笑了笑，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梧桐小姐，这是你的出关证明……还有冒险者的证件。”
“嗯？”梧桐接过那一叠东西，快速翻看了几眼，抬头看向普莱特，“……牧师？我这次又成牧师了？”
“牧师的身份在王国区域很好用，因为，没人会胆大到会拦一个赶路的牧师。”普莱特回应道，“一般牧师很少活动，一定是某地爆发了严重的……”
“那就请多关照啦。”她忽然说了句南洋洲语。
“啊，呃。”普莱特被呛了一下，“……请多关照。”
不知怎的，她忽然笑了。
“看来这趟旅途会很有趣呢。”她往前走了几步，回转身，看向普莱特，眨了眨眼睛，微笑道，“不过在那之前，我还要和同事们正式道别……明天早上我去岸边找你，可以吗？”
“嘛，就算你去找了我……”普莱特正在全力回忆自己的南洋洲语词汇，“我们也没办法立刻出发啊。”
“正是因为捉摸不透，才是所谓的人生啊。”
“……嗯？”
“就这样，回见。”
她迈着轻松的步伐，向着某个方向走去。
没过多久，就消失在路的尽头。
普莱特耸耸肩，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想起了妻岛信一郎的脸。
然后他拧起了眉头。
“这家伙，能和她和谐相处吗……”
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想象着，妻岛梧桐和妻岛信一郎婚后的种种日常，普莱特往去岸边的小路走去。
……
“早上好。”
听到熟悉的声音，普莱特缓缓睁开了眼。
机械手在面前轻轻摆动，铁堡号内的取暖魔法在正常运作，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甜香气息。
虽然身下还是那令人安心的铁砧，但普莱特还是一骨碌爬起身，险些踢到桌子。
“……我做了烤饼。”泊莉什的声音从四周传来，“快尝尝。”
“道理我都懂……为什么有两份？”
“因为有一份是我做的。”
只是两个箱子，就把妻岛梧桐的身躯完全遮挡了起来。
她摘下那顶大帽子以后，个头变得更小了——普莱特甚至怀疑，她选择戴那顶大帽子的理由……
“喂，你又在想失礼的事情了吧？”
“是呢是呢，他在想你的帽子的事。”
“喂，别读我心。”普莱特挥挥手，然后扶着铁砧，站起身，“……所以，我要在这两份里面，分辨出哪份是泊莉什做的吗？”
“如果你要分的话，我没意见。”妻岛梧桐摆摆手，“因为我看了她制作的全过程，感觉如果不再帮你做一份的话，今天你就要饿着肚子开车了。”
“我明明学来了很多知识诶！”泊莉什有些不满，“世界树里的……”
“又是被数据荼毒的孩子。”妻岛梧桐摇摇头，“只注重计算的结果，而不进行实地考察的话，的确会犯这种错。”
“好了好了，我吃就是了。”
普莱特拾起桌上的叉子，随便选了一盘，然后叉起一块烤松饼，塞进了嘴里。
咸。过于明显的咸味……要了命的咸，伴随着油脂的味道——像是没完全融化的猪油，在舌苔上厚厚地糊了一层。
紧接着袭来的，是格格不入的浓烈的苹果的味道，以及……罐头水果特有的那种淡淡的酸味，然后是一点蜂蜜，不，蜂蜡的味道。
好不容易把那团多嚼一口就要折寿一周的东西吞进肚子，留在嘴巴中的，却是过度的焦香——其实就是糊了。
“咳。”就连拥有钢铁之胃的普莱特，也禁不住咳嗽了一声。
“怎么样？”泊莉什似乎完全不在乎，让大叔去猜哪份是她做的这件事了。
普莱特用眼角瞥了妻岛梧桐一眼，她的脸上竟挂着一抹非常标准的……似笑非笑！
就像在可怜他，又像在对刚刚他那难以忍受的表情的敬佩与嘲笑……
“嗯，”普莱特把盘子往后推了一点，叉子放到一旁，“很有你的特色。”
“诶……那是什么嘛？”泊莉什似乎对这个评价不太满意，“到底是好吃还是不好吃啊？”
“至少，我不再需要这一份了。”普莱特把妻岛梧桐做的那一份也往前推了一点，“分量很足，谢谢你。”
“哦……哦。”屏幕中的泊莉什，有些懵懵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噗哈！”
妻岛梧桐突然捂着肚子，狂笑不止。
普莱特一脸黑线，翻过车子里的杂物，走进驾驶室。
驾驶室，还是那副来时的模样。
钉在靠板上的地图，文郎·诺尔伯伯爵赠与的工艺品，装行李的背包，高杉家的徽章……
还有一张崭新的、写着“B-级冒险者安维尔·普莱特”的证件。
简单检查了一下车况和仪表的情况，普莱特拧动钥匙，车辆悄然发动了起来。
前方，是铁堡号开过来的那条根茎，似乎刚刚升起不久，早就在码头上等待的巡林者们，已经准备好去林地里执行今天的公务了。
“梧桐你在笑什么啊！”
“没、没有……噗哈……我想起、我想起高兴的事……”
“我们要出发了！坐好别摔着！”
普莱特踩住油门，车子在泥地里挣扎了几下，然后窜了出去。
非常快速地拐上石制的码头，然后是那平静的湖面上……巨大的根茎。
那些精灵们，都很识相地给这大块头让了路。
“哼嗯……我能坐在这里吗？”
“嗯？哦，可以。”
普莱特把背包从椅子上拿起，丢到身侧的档把后面。
妻岛梧桐小心翼翼地攀过那对她来说宛如山脉一般的驾驶室的杂物，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普莱特还没张口，她就已经系好了安全带。
她的身高和维尔拉提娅差不多，但，她的身材要娇小不少……安全带在她身上，几乎要把她整个包裹住了。
“终于到这里了。”她看着前面的根茎，“……终于离开莫里希拉了啊。”
“你从没离开过那座城市吗？”
“也不是，但是，只有夏季和秋季的个别几天，才会去林地的花园寻找能用到的实验材料。”梧桐摇摇头，那顶大帽子搂在怀里，“还要被一群精灵盯着……”
“明明已经有世界树了，还要派人来盯，他们是不是蠢啊。”普莱特笑了笑。
“我睡会儿，有事喊我。”
“……这才早上啊？”
“我都没睡觉诶——昨天同事们……带我去了风鸣旅店喝了个通宵……然后……那个精灵让我把泊莉什小姐带回来，结果……我还走错了路……”
妻岛梧桐嘟哝着就睡着了。
普莱特有些无奈地苦笑一声，稍微松了一点油门。
身后传来泊莉什收拾餐具的声音……她肯定在谋划中午做什么地狱料理了！
于是，旅途继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