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12点还有多久？”
“嘛，还有半个小时吧。”
屋顶上的冷风令莱茵冷静了些许，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聊天。
居高临下地望去，兰堡郡每一条街道上依旧灯火通明，凡俗的灯光遮蔽了群星的微光。
要是在高塔上的那段时日，他肯定恨不得用熄灯术把整个兰堡郡变成糊锅盖。而现在，这些夹杂着欢声笑语的光亮却没有那样扎眼了。
两个人只是静静地坐着，不发一言地坐在屋檐上凸出来的一角。他们彼此之间不曾感到无话可说的尴尬，心照不宣的安宁包裹在情绪的上空。
他们也只是怔怔地望着灯光，也或许透过灯光望着更远处的、更飘渺的事物。
“你之前问过我，我为什么不是姓卡文迪许，而是姓梅林。”
奥黛丽平静地开口道，她并没有转过头去看莱茵，倒有点自言自语的韵味。
“还是在你签契约合同的时候，我是这么问过。”莱茵承认。
“不论是奥黛丽.卡文迪许，还是奥黛丽.梅林，都感觉有些沉重呢。”
她苦涩地笑了笑，视线仍望着远方。
“你愿意听我讲些故事吗？就当是故事。”
莱茵沉默半晌，最终还是认真地点点头，他一直是个合格的倾听者。
“梅林，是我母亲的姓氏……”
————
“菲利普，你实在太年轻，太得意忘形了！一声不吭地离家出走，还拐了个不知名的女人回来，现在口口声声说要结婚，你把公爵府还放在眼里吗？！”
“父亲，我是因为家族有难才受诏归来，离家出走是我的事，但爱上谁却是我不可被剥夺的自由！我希望家族能给她一个实实在在的名分，作为我的妻子、我的挚爱。这是任何金钱不可比拟之物，任何困难不可抵挡之事。否则，我宁愿卸下卡文迪许之名，从此不再归来！”
是的，最初这是一个游子返乡的故事，但也仅仅是故事的开端。那时，菲利普还是个英俊倜傥、锋芒毕露的年轻人。
而他带回来的不知名的女子，恬静淡雅、博学多识、温柔体贴，完美到几乎没有任何缺点，特别是那双如星辰般闪烁的眼睛，更是令每一个看见的人沉沦其中。
后来，即便她没有贵族的名分，公爵府上下都接受了她、喜欢上她，她常常也如仲夏的仙子般游曳在园林，同爱人踱着恒久的轮舞曲。
主要出于父亲的遏制，他们的婚礼是秘密的：没有在公允的大教堂内，而是在自家的小教堂，但他们得到的祝福却是发自真心的——就连马林都勉为其难地当上了伴郎。
后来，他们爱情的结晶——奥黛丽诞生了。公爵家的长女啊，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掌上明珠啊，多么讨人喜欢、惹人疼爱啊！
故事到了这里，本该是幸福圆满的结局，哪怕这对夫妻风平浪静地度过后半生，也不失为一则浪漫的佳话。
直到——诺曼的猎巫运动开始了。
梅林，呵，梅林。她兢兢业业、小心翼翼地遮掩自己魔法师的身份，最终还是在友人被逼供的口中无奈暴露。
哪怕她曾所做的是利国利民的事业，依旧不能替莫须有的罪名平添半分悲悯。
正巧，那时老公爵刚刚逝世，整个卡文迪许还处于权力半空的一片乱麻，光是应对外部势力就已经心力憔悴——
他们没有余力再触怒皇帝的霉头了。
高高在上的皇帝大发慈悲地发布诏令：剜去她的双眼，驱逐出卡文迪许家，流放至东大陆，以此放她一命。
卡文迪许同意了这个条件，出面交涉的正是马林。
“不，菲利普，你不能跟我一起走，你我现在都有各自的使命。”
“老朋友给我发来密信，他们将孩子托付于我，哪怕没有被驱逐，我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一群小巫师被当作异端被他们戕害！”
“而你，我的菲利普，你不仅仅一个丈夫，更是一个父亲了。奥黛丽身边不能没有你，答应我，你必须得留下来。”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梅林从此消失在大众的视野中，留下了相依为命的父女，其中的多少泪水与辛酸早已不胜枚举。
无人知晓的是，在那茫茫的喀俄涅山脚，最后见到她的是一个叫格林的送葬人。
————
“就是这样。”
如事件的旁观者一样，她赤裸裸地道出一切。
“母亲被卡文迪许家驱逐是我刚出生不久后的事情，因此在我对母亲的模糊印象中，除了父亲的口述，便再无其他了。”
她抚平着蓝色礼服上的褶皱，长长的睫毛上依旧是浅调的忧伤。
“这大概也是我的卡文迪许这个姓氏没什么感情的原因之一吧——利益面前，连自己的家人都可以舍弃的冷血家庭。”
她抬眼望向稀稀散散的星辰。
“这么多年来，尽管父亲始终不懈地搜寻母亲的下落，可她的消息也如同那飘落于海洋中的一片树叶，难以寻觅。”
“哪怕现在猎巫运动结束，她始终也没有回来看看。你说——她是对这个腐朽的家族过于失望，还是真的……”
莱茵明白奥黛丽的意思。
“我不知道。”他撒了个慌，“但我知道，她一直爱着你。”
莱茵打了个响指，透明的薄膜如雨盖般神奇地包围了二人的头顶。
街道上的灯光顿时远去，安静地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而无数繁星自夜空上清晰地点缀了出来。
“魔法？”
“对，一个神奇的魔法。”
说着，莱茵虚手一握，一柄长筒天文学望远镜出现在他的掌中。
“我自制的，受材料所限不比最顶级的天文望远镜，但足够甩那些只能用来看看比赛的单筒几条街了。”
说着，他拍拍手，简易的支架竖在两人中间。
他将望远镜固定在支架上，比了个请的手势，奥黛丽好奇地探眼，那印象中朦胧的繁星如此清晰地倒映于视觉的画面——
星尘抛射出绚丽的弧光，湖蓝色雪青色还有绛紫色，各种各样浮动的色点弥散在神秘的宇宙中。那一颗颗迷人的恒星，竟是无数的太阳！他们中有些远比太阳更加炽热，又因遥远而更加深邃。
那是一道道超越了光年的回眸，我们所注视的星星，却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他。这是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阻隔的对视，他们所注视的我们，又将铭刻在灵魂的遐思中。
莱茵复述着昔日友人的话语：
若你遨游于夏至明媚的夜空，从北面挂在天上的星勺开始朝南数去，一直数到第九十九个。你一看就会明白的，因为祂代表我对你最美好的祝愿、对你最凝远的注视。
——我的，女儿。
——我的，奥黛丽。
这颗星星，闪烁着宝石般柔润的绿色，又悄悄眨着眼睛，青蓝晕环毫无保留地散发着真挚的爱怜。
奥黛丽，她在流泪。
莱茵，他在夜风中默默撑起保护伞。
这晚，他们错过了祝圣节最宏伟的全城烟花表演，却收获了星空之上、远比烟花更加恒久璀璨的珍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