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話：生きてください（请活下去）
“你还记得……”
“记得什么？”合眼后的阴暗中一次又一次渗入红色，在视域中留下一条条青紫相间的游虫。色彩逐渐丰富起来，终于幻化成一块五光十色的琉璃！那是个久违的地方。
“你还记得你的颜色？”
“黑色。”
“它来自什么地方？”
“来自大地的深处，来自深处最坚硬的地方！那是荣耀，是誓愿。”坚毅的声音冲着琉璃中央的黑色圣像明志……似乎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答案。辉煌的神祗里静静伫立的纯黑雕像，俯首注视着眼前屈膝而跪的黑色骑士。
西域的守护神将满身绯色的圣婴交到骑士手中，婴儿碧色的瞳子澄澈得令人窒息，紧紧盯着骑士的大胡子。
{是父亲么？}
穆龙冲着屈膝而跪的黑色背影大喊，却始终未见回应。但透过黑影……却清晰地看见那双碧色的瞳子。
西盟曾经的战灵就供奉在五彩圣堂中。赤鸢在高天嘶鸣时，圣婴亦将重临沃土，在此之前，她需要黑色的怀抱，她需要隐于黑暗。
穆龙深信父亲在他幼时所讲的传说，也坚信自己就是那个黑色的仆人，那个浴火重生前的“黑色怀抱”。
那双碧色的瞳孔里映出过往的种种……骑士与公主的情话不是新鲜的故事。但在穆龙眼里却是此生的独一无二。
两人一起听着先王讲述三族共力诛魔的神话。一起在宫殿圆顶看初生的朝阳……这是她每次都会求他做的事——从小到大。当然，每次出场都与‘情侣’这个词有些偏差，因为黑色骑士总会与公主错开一步……作为一个骑士。
他不知道爱情的冲动是不是对骑士忠诚的亵渎，不过两者既然指向同一个目的，既然同时要求自己为面前这个娇小的背影献出生命……穆龙丝毫不觉得违和，相反，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定了。
“穆龙？”公主唤着身后少年的名字。
“在！”
“你看它美么？”公主没有回头，手指着远处宫顶的初阳……
“嗯……很，美。”少年说这话时没有看初阳，只看着少女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微笑。他坚信，此刻的她也在微笑……哪怕不是为了他。
突然，他感到一股凌厉的箭音由远及近！便以倍于箭速的敏捷绕到她的身前……他感觉胸口被贯穿了！于是眼前的初阳之景天崩地裂，四周宫顶瞬时倾颓。顷刻之间——火光漫城，尸骸枕籍。
他看到家臣一个个倒下，看到骑着荒兽杀奔过来的术士，看到父亲和篡位者在火光中极速飞舞的斩击，然后是一个坚定的命令：
“到极东，带公主去炎沼！”
火光骤起，状若扬金，纷纷洒洒……父亲不见了。
穆龙忍着剧痛背起昏迷的公主，在一片赤色的废墟中冲锋，一杆长长的黑枪带有骑士家族的最后血力，刺破一头头荒兽，又捅穿一层层甲胄。
终于在一个趔趄后，嗓子眼儿里一阵发甜，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是箭毒生效了么？
……
米亚虽已泪流成河，但却听不见一丝哭音！刚刚吐了一大口鲜血的穆龙就躺在她面前，可她双掌中的微光显得渺小无力——治愈魔法几乎不起作用。她已打算耗尽自己的全部了。
两人在环形空间的内壁，而在对面的外壁……五颜六色的剑光飞速闪动，罗伊已经杀红了眼。他的黑晶剑噙满了血，那浓重的黑色……已不晓得是刚干透的人血，还是浑厚的晶石层。
罗伊现在是两人唯一的依靠。他的奋力拼杀使尸体以米亚为圆心形成一个圆弧……不少人盯着小姑娘的脑袋。
罗伊不记得第一次攻击起于何处何时，现在又过去了多久。他只知道在残酷的规则公布后便是一阵骚乱和议论，接着不明处传来轰然巨响——环状空间彻底炸了锅……起起落落之间，经历了三次大乱斗。现在，就是第三轮的尾声。仔细一听，似乎只剩下这里的打斗声响，环的对面怎样？环的近旁怎样？没人知道……罗伊也无暇去想。
刚开始，罗伊感觉所有人都在冲着这个小姑娘拼命……如果活得更长就要杀得更多，那么他们似乎很乐意先杀掉这个最柔弱的，这也降低了被杀的风险。这确实是蛊虫们必备的生存逻辑。唯有如此，才能让他们活得更久些。
可是不巧……在今天以前，罗伊从未杀过一人。如今，他的剑却砍人如切菜。
现在和罗伊对峙的巨人也不是善茬，手中的大刀在欢笑中挥舞……袋子里积攒已久的人头已顾不上了，不知何时洒落一地。
成名的梦想？银铠的勇士？罗伊已全然忘了……他似乎觉醒了某种不妙的东西，耳边隐隐响起师父昔日的‘教诲’。
……
“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你说学剑后要像我一样帮别人？我告诉你这不可能，因为我从未用剑帮过任何人，包括你，所以你也学不到。我的剑不会守护，只会屠戮。因为这才是剑的本意。你看看……”
师父把手中的大剑拿起来，举向高天，日头将骇人的影子投到小罗伊仰望的眼中，遮住了他的一张小脸儿。
“这家伙的每一道线条都在嘶叫……”
“叫什么？”小罗伊依旧仰望着大剑。
“他要喝血，他每一刻都在我耳边吵闹。”
……
现在他的耳边充斥着剑刃的撞击声，也充斥着过去几小时内各角落传来的鲜血喷涌声和肌肉撕裂声……再加上氧气不断消耗所带来的窒息感。这让那个声音反而在脑中越来越清晰……
“剑，就是用来屠戮的。说是守护？说是切磋？说是荣耀？统统落在一个‘杀’字上……有了这个字，你可以蔑视刚才我说过的一切。他们都是世界给你设下的谎言，是你要撕裂的对象！！找到背后的本质，你的剑才称得上剑！”
“啊——”一阵破音的嘶吼之后，罗伊笔直撞向内壁，碰到支在一旁的黑枪枪杆，随之一同倒落在穆龙身旁。
一柄黑晶剑仍支撑着他，大口大口的气息为他贪婪地摄取着氧气。对面的沉重脚步声缓缓走来。
“你的头颅将放到项链的正中央，我向你保证。”
渗人的粗音越来越近，伴着罗伊的大口喘气声，沉重的脚步声……四周突然显出可怖的死寂。原来的铮然剑击竟是如此亲切！罗伊头一次如是想。
嗡——
巨人手挥大刀，砸向这处角落，似乎是要一刀三命
……
噼啵作响的断壁残垣在火光中不断吞吐着黑雾，穆龙置身其间，感觉到背上的体温和徐徐香气，他一只手拄着枪，单膝跪地，另一只手捂着胸口。
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响，离他们越来越近……
{你的头颅将放到项链的正中央，我向你保证。}
隐约间的一股杀气让穆龙感到危险，他不能再歇息了。于是，黑雾中一双锐利的银瞳猛然射出冰冷的锐光，似乎要将身边的火海冻结！手中的长枪开始颤抖。
嘭——
先是敲开砸下来的大刀，随后竟然毫不改变原轨迹……笔直插入巨人的胸口!一股惊人的力道蹦了出来。
巨人的怒吼在环形室里形成叠音，犹如猛兽，他带着胸口的枪尖蹲下身去，右手去够坠落一旁的大刀，但在穆龙的力道控制下……每一个动作都异常艰难。两股惊人的力量在暗自较劲！
浑黑的枪身不断颤抖，吱吱作响……
穆龙仍躺在地上。他微微抬起头，却没有瞅着枪尖的对手，而是正对着米亚吃惊的脸，看到两道深深的泪痕。
他微微一笑，庆幸瞥见了宫顶初阳时……少女的正面。澄澈的碧瞳浸在泪中，直透心底。他满足了。
米亚刚要伸手抱住他，穆龙却用一只左手攥住她的右腕，使劲儿挥向一旁的罗伊，于是两个人被扔出了好远。
她惊讶地站起身，回过头来寻找……只见躺在地上的穆龙依旧冲着她微笑，口中一张一合，但微弱的气息使他说不出声。
厚重的铁幕慢慢遮住了那个巨人和他——不知何时，从外壁伸展出的几道铁幕，正将有限的环状空间再次切割。
米亚依稀靠口型辨认出穆龙的最后一句话：
“请您务必活下去……”
十五話：剣鬼（剑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