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能地闭上了眼睛，迎接我的，是一片躁动的黑暗。
结束了……吗？
胸口的剧痛仍在波动中四处扩散，但本应到来的终结却迟迟没有来临。
与之相对的，紧闭的双眼忽然从黑暗中感受到了一股异常的光亮，同时耳边响起了一声粗哑的哀嚎，并且在中途就彻底断掉了。
似乎是那个人形魔物的声音。
“……？”
我困惑地重新睁开眼，却恰好看见那个如犀牛一般的硕大头部从身体上分离，从半空中落向自己的脚边。
刀光闪过，留下了片刻的痕迹。
胸前的宝石护身符，也正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人形魔物失去了头颅，迎来了生命的终止。无头的身体在一阵抽搐后便也向后倒去，插进我胸口的手爪也自然随之脱离了我的体内。
感觉自己的内脏都快被扯出去了……痛感已然麻木，只是混乱的体内突然滋生出呕吐的欲望。
而在人形魔物的尸体倒下之后，我也终于得以看清前来救场的人的外貌——
逐渐流出的泪水和咬牙切齿的嘴角混杂在一起，凝聚成了一副愤怒扭曲的面孔，天蓝色长发伴随着少女轻盈的动作而甩动，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被彩色光芒萦绕的少女手握一把集尖锐、美丽和优雅于一声的宝石长剑，正从砍下魔物头颅的动作中完成华丽的收尾。
“梨……理？”
是梨理……没错吧。
但是，为什么，梨理会在这？
“为什么……前辈？为什么！你所说的弱者的法则都是骗人的吗！你不是说过我们不应该成为英雄，我们应该做的是去利用他人！为什么现在却自己一个人干这种危险的事情！”
啊啊，这个声音……真的是你……
“弱者说谎……可是天经地义的……”
“我不明白！”
梨理索性扔掉了长剑，将即将倒下的我拥入怀中，并抱着我无力的身体跪坐在草地上。
一抹清香扑鼻而来，是能让人感到安逸的味道。
“什么嘛……早知道……我就不自作多情了……”
拥有能一击将那个人形魔物秒杀的实力的话，我也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直接让你和鲁伊见面就好了……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变成这副样子的啊。
到最后都像个小丑一样……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那个护身符对我无效，是因为它实际上是用来召唤我的道具。而且，我只有被召唤的时候才是精灵形态，并不是人类。”
也就是说，是我把梨理召唤到了这里？
“你……是半精灵之类的……咳咳！”
唔哇，弄得梨理胸口全是血……
“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我马上带你回去！芙兰小姐的话一定有办法可以医治的！”
“等一下……鲁伊……”
“鲁伊？”
梨理愣了一下，才注意到在我的身后，还有一个同样身受致命伤的生命。
“嗷呜……”
“这个是、鲁伊？”
“嗯、是……它为了……保护你……和袭击你的魔物……斗争……”
“怎么会……”
梨理的身体很明显地颤了一下，像个被冷水浸湿的木头似地呆呆地看着魔化后的鲁伊。
这种现实，确实很难接受吧，自己最珍贵的朋友变成了这副样子，更何况是为了保护自己。
话说回来……
以我现在身体的状况，要回到村子里，恐怕是不太可能了……
稍微、有点困。
“你带着……鲁伊……回去吧……”
“开什么玩笑！等一下，我现在就带你们一起回去——”
“来不及了……只带着鲁伊的话，会快一些……”
“请不要再说了……”
“至少……这样还能救下一个……”
“不要再说了！！”梨理怒吼了一声，一边站起身一边将我抱起，并翻身背在了背上，“我不会让前辈死的！绝对不会！”
说着，她弯下腰，空出一只手准备把鲁伊也抱入怀中——却导致完全使不上力气的我因失去平衡而从背上滑落，摔倒在冰冷的草地上。
“放弃吧……”我强忍着摔落地面造成的剧痛，再次劝道，“拜托了……”
“不要！”梨理泪流满面地大声哭诉道，同时将我再次抱入了怀中，“七海前辈是连宝石都认可的人，为了梨理拼上性命的人！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再？
“你——”
话还没说出口，我身后的地面突然如同打开灯光的舞台一般，整个大地都亮起了耀眼的蓝色光辉，将我和梨理包裹于其中。
而光辉的来源，是地面上错综复杂、互相交织在一起的魔力连线。
这是……魔法阵？
“芙兰小姐……是芙兰小姐的魔力！这是她的魔法阵！她一定就在附近！”
梨理突然兴奋起来，痛哭流涕的面容终于沾上了些许希望的味道，高兴得仿佛得救的是自己一般。
但是看这个大小和范围，这应该是芙兰之前提前放好的陷阱魔法才对……不可能是治愈魔法吧。
然而，就在这时，曾经被洞穿的胸口处，却忽然传来了熟悉而又舒适的温热感。
光芒在伤口处汇集，并逐渐形成一个将我的胸口完全包裹住的淡蓝色光球，光在其中缓慢地流动，也将我流失的血液重新往伤口中吸收。
伤口，确确实实正在愈合。
真的是治愈魔法……
那个萝莉法师结果还是没有听从我的意见准备陷阱，而是在这里放置了一个防止我死亡的范围治疗魔法。
什么啊，这股挫败感。
“得救了……吗？”
“也许是幻觉呢。”
“请不要在这种时候开玩笑……”
梨理仍在哭个不停，只是那早已不再是绝望与痛苦的泪水，而是从感动和喜悦中提炼出的结晶。
宝石的召唤，魔法的选择……不管怎样，多亏了一个又一个奇迹般的偶然，我确实是得救了。身体状况已经恢复的差不多，疼痛也基本都消失了。
至少对我而言——
“对了，鲁伊怎么样了？既然是范围魔法，说不定它也……”
说着我转过头，望向鲁伊的方向。
然而，鲁伊的情况并没有丝毫的好转，不仅如此，长时间的流血已经让它精疲力尽，整个身体软软地趴在草地上，无法动弹。
“鲁伊……”
“啧。”
我起身拾起梨理的宝石剑，用剑锋从自己的校服上撕下了一长条布料。
“这是要做什么？”
“包扎，虽然我也不怎么会。”
“请让我来帮忙吧。”
现在也顾不上什么技术和感染问题了，总之先尽量止住流血……
我和梨理一起小心翼翼地抬起鲁伊的身体，将长条布料垫在了它的底部，并从一端向另一端裹住它受伤的部位。
因为鲁伊时不时会因疼痛而出现抽搐的情况，看似简单的包扎过程却意外的艰难。等基本包扎完毕的时候，我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了。
血似乎确实止住了，但这终究只是权宜之计，再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鲁伊还是会死的。
“带它去找芙兰吧，她应该有办法——”
“不用了。”
不知是故意等到这个时刻还是恰好才到，芙兰从不远处现身了。和她一起来的还有旅店老板娘和好像没睡醒的月凪，两人都跟在了芙兰的身后，大概是芙兰喊她们过来的。
“不用了是指？”
只是，我从芙兰的眼神里，看不出应该为之喜悦的情绪。
我有不好的预感。
“魔化的生物是无法被治疗的。”
“无法被治疗？为什么？”
“治疗魔法都有只属于自己的特定目标，动物，人类，精灵，魔物，每个种族对应的治疗魔法是不同的，并且都需要与之相符的天赋。但有一个例外，就是魔化生物。本小姐之前应该说过，魔化后的生物是全新的物种，所以——”
“没有与之对应的治疗魔法？”
“没错。还有希望你下次可以不要打断本小姐的讲话，很让人火大。”
“那，医院呢？”我又向梨理问道，“村子里没有医院之类的吗？只是有医生在也好……”
“村子里的医院……之前被拿来抵债了。”
梨理自己当然也清楚这样的回答意味着什么。她紧紧抱住了只能发出些许哀鸣的鲁伊，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一次从眼角喷涌而出。
我再次望向月凪身旁的老板娘，后者也一样，只能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那……你们如果生病的话，怎么办？”
“撑过去，或者死在家里。”
“……”
这个村子，比我想象的也糟糕太多了吧……
“总得想点办法啊！不然的话——”
“汪！”
“……鲁伊？”
鲁伊突然叫了一声，挣扎着离开了梨理怀里，然后径直朝我走来。
“喂喂，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想咬我一口么。”
“嗷呜……”
它低声哀叫着，埋下脑袋咬住了我的袖管。
“你想干嘛……”
“呜……”
尽管每一次走动都会导致伤口的恶化，但鲁伊还是忍着痛楚，一边紧紧咬住袖管，一边拖着虚弱的身体再次朝梨理走去。
“汪！”
是要让我过去吗……好吧。
我跟着它的脚步往梨理的身边靠去，而它也确实希望如此，在我走到梨理身边后，便松开了我的衣袖。
“怎么了，鲁伊？”梨理强颜欢笑着，准备重新将它接进怀里。
然而鲁伊又一次拒绝了梨理怀中的温暖，反倒是轻轻咬住了她纤细的左手，并朝着我“呜呜”地叫着。
“哎……”
……
倒是大概知道鲁伊想干什么……这家伙真的只是一条狗而已吗。
“汪！”
“行了行了别催了，我知道……”
我在梨理的身边坐了下来，然后，伸手轻轻接住了梨理被咬住的左手。
“哎？哎？”
梨理一头雾水地眨着眼睛，呆呆地望着我。
你好歹也看下氛围啊，氛围。虽然不知道鲁伊是想干嘛，但这种情况明显应该表现得更少女一点吧！
鲁伊也心满意足地松了口，钻到两只手的下面，安静地趴了下去。
安静地、安详地、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闭上了眼睛。
恐怕，再也起不来了吧。
我想这一点，梨理也是知道的。
“……”
我抓着梨理的左手手背，翻转过来，轻轻按在了鲁伊的头上。
果然，没有任何反应。
虽然没有反应，但是，鲁伊那柔软的头部仍留有一丝余温。
梨理尽力克制着自己想哭的欲望，被包裹住的左手却因此而颤抖不已。
“想哭的话就哭吧。”
“七海……前辈……”
“即使是声音也好，让它听见比较好。”
“呜……呜呜……”
即便如此，梨理的哭声也依旧细若游丝。我叹了口气，将她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中，轻抚着她脑后的一撮撮柔顺的发丝。
那抹曾经意味着拯救的清香再次扑入鼻中，希望鲁伊离开的时候也能带走对味道的记忆。
精灵形态的梨理或许有着强大的战斗力，但她也终究只是个会哭泣、会痛苦的，柔弱的女孩子。
所以，我会保护她的。
这是鲁伊的愿望，也会是我永远的愿望。
我不会再抛弃自己的生命，也不会允许任何人给梨理带来危险，我在此发誓。
这是，骑士的誓言。
天空已脱离了最后的晦涩，迎来了这一天的第一缕朝阳之光。
不知是否芙兰有意所做，本应直接消散的巨大魔法阵，竟化作了一颗颗散发着荧光的小光球，很快便充斥于整个森林之中。
那宛如万物升入天堂般的梦幻情景，或许是我们能送给鲁伊的最后、也是最好的礼物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