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楼。
牧醉花已经不记得她在这里呆了多久。
十年？
二十年？
她只知道，自己的青春在此地一点点消失，她只知道，自己的亲情一点点变的淡薄。
她逐渐明白了，烟雨玲珑如何能表现出那副冷酷的模样。一个身边没有亲人的人，在这种环境下待上几十年，她怎能不性情凉薄？
五年前。
她自以为掌握了足够的证据，准备告发吴四方。
让她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有人先一步这么做了。
何家。
何万财告发了这个何家最强大的竞争对手，吴四方走私墨石，警卫司在他家中搜到了大量的墨石。
墨石本身只是一种暗属性的石料，可是正因它的暗属性，澜云帝国根本用不到这种东西。
走私墨石，是出卖国家的直接证据。
想必，是通过玲珑号吧。
可是当她以信件向顾玲珑问起此事后。
顾玲珑的答复是。
她的船从来都不走私墨石。
理由很简单，玲珑号从来都不会从澜云大陆直接到达魔痕大陆，它一向都是在澜云与诺丁、魔痕与诺丁之间航行。
要走私墨石，这种方式完全是舍近求远。从澜云大陆西岸的魔痕领土，通过海路直接到达澜云南海岸，更加便宜也更加快捷。安全性也丝毫不差。
才不会有人蠢到花多余的钱用她的玲珑号走私墨石。
顾玲珑的回答看似没有问题，牧醉花却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她努力了许久想抓住的幕后黑手落网了，她却没有丝毫开心的感觉。
因为她发觉了，包括自己的烟雨楼在内，玲珑号以及整个诱拐组织，都没有丝毫的动摇。
吴四方真的是幕后黑手吗？
自己见过的那个人，真的是吴四方吗？
牧醉花自然早就调查过了吴四方的相貌，和她们所见过的完全一致。
可这并不能完全排除伪装的可能性。更让她在意的，是顾玲珑的态度。
顾玲珑自己或许没有发现，但她的回答，给牧醉花一种感觉，那就是顾玲珑并不在意吴四方被抄斩的事。
这完全不合理。
如果顾玲珑和她一样想抓吴四方，她应该感到高兴。
如果顾玲珑没有这么想，而是把吴四方当老板，她应该感到悲伤或愤怒。
可是她的反应很平淡，仿佛这件事和她完全没有关系一样。
这个时候的牧醉花，想起了顾玲珑那个这么多年来她完全都没见过的养父。
然后牧醉花才明白，这么多年来，她虽然掌握了诱拐组织的许多脉络，却从未接触到幕后黑手的身份。
吴四方绝不是操控者。
或许，顾玲珑那个从未露面的养父才是。
而顾玲珑，或许已经走上了和烟雨玲珑一样的道路。
无所谓的听命于幕后黑手，如一个工具，在玲珑号上终其一生。
这么多年过去了。
顾玲珑一次都没来万人城探望她。
她失败了。
败的彻彻底底，败的体无完肤。
她没能引导顾玲珑走上正确的道路。
在玲珑号上停留的那段时光，她尝试过各种方式诱导顾玲珑对诱拐产生反感。
她讲述了诺丁大陆上人类奴隶的悲惨生活。
她讲述了见过的那些孩童们失去亲人的不幸经历。
她还提起海洋无比广阔，牧醉花有很多其他的事可以尝试。
但是，直到她离开，她都没有看到顾玲珑有什么显著的变化。
顾玲珑只是更加尊敬她了，仰慕她的见多识广。
以及，顾玲珑再也不和她谈玲珑号的未来。
牧醉花已经不知道，到底是顾玲珑已经对未来更多的可能失去兴趣，还是她早就有自己的想法。
以顾玲珑的性格，后者的可能性很大，可是牧醉花每次问起，顾玲珑都是一言不发。
前些年，顾玲珑更是动不动就跟她玩儿失踪。
动辄就是小半年没有回信，派人打听也没有玲珑号的消息。
牧醉花只知道，顾玲珑的确变了。但那不是她所期望的改变。
就这样，牧醉花只能选择继续独自奋战。
在吴四方伏诛之后，她必须尽快搞清楚幕后黑手到底是谁。
如果做不到这点，抓掉再多的小鱼小虾也是白费。
如果做不到这点，妹妹的死去，又该谁来负责？
每每想到死去的牧如意，牧醉花就觉得痛彻心扉。
如果她当年没有选择做这些她根本做不到的事，而是直接交出名册，自己在警卫司的保护下回家。
她早就和妹妹团聚了。
那样一来，妹妹也不会为了她，冲动的调查人口失踪案。
更不会为此丢掉性命。
妹妹送她的刀，仿佛神兵利器，只是带在身边，也是她坐立难安。
那柄刀仿佛能隔着刀鞘，割开她的心脏。
吴四方落网已经过去五年，现在她已经知道了，当初妹妹的死为什么她没有得到丝毫情报。
因为牧如意调查的，并不是诱拐案，而是另一个十分相似的案子。
“天使计划”。
那个正直到有些极端的蚩丘老先生，居然有一个红云这样疯狂的弟子，是她万万没想到的事，她本以为自己如果遇到了解决不了的麻烦，至少可以去找教廷寻求帮助。
可惜一切都只是奢望，她还没能从五年前吴四方被抄斩的事中恢复过来，就赶上四年前红云被捕，处以死刑。
接下来的四年中，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为何而努力。
为了那些无辜的孩子们吗？
这些年来，经过她的帮忙被送去诺丁大陆的孩子们还少吗？
为了自己的亲情吗？
她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妹妹，而这一切不正是因为她久久不归？
那么，是为了报仇吗？
向谁去报仇？
她根本就没有一个报仇的目标。
烟雨玲珑？死了。
吴四方？死了。
红云？也死了。
她所有能想到的坏人，全部死于“正义”。
而曾经想和蚩丘老先生一样维护正义的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化身邪恶而毫不自知。
她现在只能努力寻找，寻找那个真正的幕后黑手。
她派人调查了顾玲珑长大的贫民窟，了解到那个地区的确曾经有两个被收养了的孩子。
她们是贫民窟的扒手，以盗窃为生，在各种巧合之下，她们被不同的人收养。
一个被何家收养，起名何成霞，成为了何万财的义长女。
另一个被神秘人收养，起名顾玲珑，成为了玲珑号内定的接班人。
没错，顾玲珑这个名字是她的本名，她并非烟雨玲珑所说的那样，将名字改为玲珑。而是从一开始就叫这个名字。
从这一点可以判断出一件事：顾玲珑的养父很清楚顾玲珑会成为玲珑号的下一任船长，这也意味着，顾玲珑的养父才是拐卖案的真正幕后黑手！
可是了解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顾玲珑从来都不提任何关于她养父的事，牧醉花根本没有任何线索。
时间匆匆流逝，四年就这样过去了，她再也没能得到更多的情报。
“老先生……我真的，坚持不住了……”
刚来到这烟雨楼时，因为感到助纣为虐，她时常收到良心的谴责。可是现在仿佛是适应了一半，再有孩子被抓走，她只会点点头，然后帮助诱拐犯离开万人城。
她想起了蚩丘老先生。
想要除掉恶人的他，自己先成为了恶人。
屠龙者，终将成龙。
她想起以前老先生的话，现在的她，或许能稍微理解其中的含义。
……
在这个世界，人们觉得很多坏人都是罪不至死的。这些人或者只是听命于上司的喽啰，或者只是做些不法生意的商人，或者只是去诺丁大陆享受生活的纨绔。而这样不问青红皂白把他们全杀了的我，或许才是罪不容恕的坏人没错啊。
……
看到了吗？孩子，剑是沉重的，这份沉重不只是因为它是钢铁锻造，还因为它在你心中已经是杀死了许多人的凶器。它对你来说真的沉重到无法拿在手中吗？不是，你之所以会抓不住它，正是因为你在害怕它，更对它充满了憎恶。
……
这是人之常情，孩子你不必自责。但是如果你真想救那些孩子，现在就要拿出自己的觉悟来。否则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恶人的深渊埋葬。
……
害怕吗？让你继续呆在恶人的阵营，和一群伤害过你的人呆在一起。
……
她曾经害怕过敌人。
如今，她害怕越陷越深的自己。
因为她也变成了曾经自己眼中的敌人。
可是。
她依然记得那时的回答。
我想要去，老先生。
早就决定了，不是吗？
会成为恶人，不是早就清楚了吗？
走到这一步，她早就没有了半途而废的权力。否则妹妹的牺牲将失去意义。蚩丘老先生的教导将毫无意义。
或许他没能拯救一个误入歧途的少女。
或许她导致了许多孩子悲惨的命运。
但那一切，都是为了制裁那个最强大，最狡诈的恶。
老先生说过。
为了除掉罪恶。
他可以不惜任何代价。
不计一切手段。
……
哼，为祸世间的恶徒，老夫留他们作甚？不过是被宵小之辈指指点点，老夫还从未放在眼里。只要老夫自己知道，自己是在造福人间就够了。孩子你别看那些喽啰、商人可能做的事没有那些大奸大恶多，如果没有这些人的存在，只凭烟雨玲珑这个光杆司令，能伤害那么多的人吗？除恶务尽这个道理，很多人都讲的明白，却未必能真正做到。
这些是老先生的原话。
老先生的教诲，她绝不会忘记。
就在牧醉花思考着这些的时候，一个她亲信的侍女匆匆走上前，递来了一封书信。
“主人，这是今天早上在您的梳妆台前方发现的。似乎是留给您的书信。”
“嗯？是谁的信？怎么放在我房间的？”
牧醉花诧异的接过书信，看到信封上有些熟悉的字迹，久久未能回神。
（本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