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蓝的电子之海泛起涟漪。
无数浅蓝星点与光带交织成无垠空间,流动的二进制字符如游鱼般隐没于虚空,化作流萤般掠过,消逝在永恒延伸的尽头。
无意义的量子线条在寂静中流淌,直至整个空间突然战栗。
安详的蓝色幕布开始剥落,世界沿着不可见的褶皱收缩。震颤、收缩、坍缩,亿万光点汇聚成某种集体意识——它们在战栗中祈祷,在恐惧中期盼,为即将降临的存在编织礼赞。
而在这深邃的黑暗之中,唯有天使的身影仍在闪烁着光芒。
“其名为莫比乌斯。”
“唯有一同爱着世界的异物与人类融合。”
“抗拒审判的力量——神之名讳,神之伟力便会降下。”
“虚妄将化为真实,不存将化为可能。”
“汝为背负无限之人。”
“莫比乌斯。”
“汝是否,能挣脱那道命运之环。”
“……一切,皆是为了构建更美好的世界。”
“汝,是否,深爱着这残破人间。”
…………………………
黄沙几乎吞噬了低矮的沙石屋群,龟裂的墙皮下翻卷着鱼鳞般的陶片。
这是一座被遗弃的边陲小镇,这里早已失去作为居所的能力,如今,只有一个简易的黑市倚靠着这片小城运作着。
裹着防沙斗篷的人群正如工蚁穿梭于黑市巷道,而在拥挤的人流之中……
那位天使身着重甲,倚靠着墙壁,仿佛正在小憩。
直到。金属碰撞声突兀响起。
那一成不变的身影忽然猛地震颤,仿佛被按下启动键的人偶。
黑甲少女踉跄半步稳住身形,睁开眼。
属于正午的阳光毫无保留射向她的眼睛,将视网膜灼烧出跳动的光斑,为少女掉线的理性闸门重新按下了开关。
在强烈的光晕下,首先映入她视野的是一片称得上穷酸的市集。
没有蓝色的数据洪流,没有审判般的宣言,只有裹挟沙砾的风灌入甲胄缝隙。
这里是……?
她没有这个地方的印象,甚至没有怎么来到这里的印象。
于是,她开始竭力回想着来到这里之前的记忆。
但本该好好保存在大脑里面的记忆一无所有。
就如同空白的倒带,任凭她如何检索,都无法找到任何有用的讯息。
这种感觉就像是有自己之外的人控制这副躯体走到了这里,走到这个时间点,最后才把这具身体交给自己一样。
……之前发生了什么?
[您因为一道指令的要求,独自来到了此地。]
[——这就是答案。]
机械式女声与一串文字同时显现出来。
没来由的声音和凭空悬浮在视野上的字幕解答了少女的困惑,却也带来了更多的问题。
“什么声音……这些字符是从哪……”
“我是谁,你又是谁……”
少女按着太阳穴后退,腰间银白铳械与黑甲碰撞出清脆鸣响。
[你是代行者,神明的代行者。我是你的智能辅佐中枢,你可以称呼我为指导手。]
[我的职责是为你的行动提供可能的任何帮助。
[——你可以完全信任我,代行者。]
再次得到了那声音的解惑,但是这种惜字如金的解惑却只是带来更多的困惑。
“代行者是什么,神明是什么。”
“什么是辅佐中枢。”
“让我来到这里的指令又是什么。”
连续抛出四个问题。
这次并没有等到回答,不知道是因为那道声音不把这份困惑当做问题,还是单纯懒得回答。
鸦雀无声───像是不曾有人来过的寂静再度降临。没有留下任何事物。
“……理解不能。”
无法回忆起与来到这里之前任何的记忆,也无法想起来什么是代行者,什么是辅佐中枢。
低下头去,自己两手空空,没有拿着任何可以识别身份的物件。
此刻她唯一拥有的,只有身上所穿戴的黑色甲胄。
以及腰间所携带的华丽钢管——不,似乎是该称为铳械的存在,只是相貌过于华丽了。
身着漆黑一片的盔甲与花里胡哨到完全没必要的白色铳械形成鲜明对比。
[这把白色的铳,相关档案暂无权限查询——但可以肯定,其确为您的武器。]
自称辅助的东西,在自己发出问题之前提前抢答。
似乎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与自己共享了大脑,提前给自己的疑惑做出了解答。
[事实的确如此。
所以,你可以完全信任我。
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
她的确可以读出自己的心声,也许不需要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太多。
此刻的代行者更想要知道一件事。
“我头上的圈圈,还有后面的翅膀——是做什么用的?
时间在一分一分地流逝,不断有着一些行人从她身旁走过,少女注意到他们有一个共同点。
与自己顶着个日光灯圈不同,从她身旁走过的人,那些人的头上为什么都长着角?
[你是萨科塔,是与他们——那些萨卡兹,那些被称为恶魔的种族完全敌对的天使。]
直接传入大脑的声音如此告诉她。
[补充:这里还是魔族的故乡,卡兹戴尔。]
“卡兹戴尔……”
[千真万确,我的定位系统并没有出任何问题。]
“……”
如果真如指导手所说,这里是魔族的国度,作为魔族的仇敌,自己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萨卡兹人就算不向她发起攻击,也不可能完全无视。
“为什么?”
[因为你是神的『代行者』,这是你与生俱来的天赋。]
[你用这份天赋‘暗示’了他们,将他们的潜意识修改。]
[在他们眼中,你并不是一名萨科塔,相反,你只是一个萨卡兹,于外貌,装束都被定义为“平平无奇”,没有存在感。]
“……理解不能。”
代行者到底是什么?
没有回应,看来这个问题也被指导手判定成无需回答的理所当然了吗。
[这个问题需要你自己去寻找。]
[代行者的身份意味着什么,由你自己定义。]
“……”
完全不能理解。
对于缺失记忆的少女而言,这些问题过于超纲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残缺不全的记忆,需要解决的答案会由自称指导手的AI辅助中枢来补齐。
坏消息是,指导手不喜欢把话说全。
想要挖掘曾经的记忆,找到一切的根源,但无论如何卖力的绞尽脑汁思考,最终只能看见一片空白。
虽然尚有部分重要的常识存于脑海,但她却不明白这些常识从何而来,原理又是什么。
她对于目前发生的状况,愈发变得迷茫。
不明白为什么没人注意到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更重要的是……
“接下来我需要做什么?”
指令到底是什么,让她走到这里的指令是什么,又是谁下达的。
“——为什么没有下一步的指令。”
指导手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那么就更不会有其他人回答她的问题。
这样一来似乎也只能乖乖发呆。
思考着无意义的哲学三问: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什么。
但是给少女迷惘的时间很快就结束了,一股被人用目光锁定的感觉打断了她。
在意识醒转过来后不知道多久,第一次被人注视的感觉——这种正常不过的感觉,在此时此刻却何其突兀。
[这道目光看着有点危险。]
[已将目的不明的可疑单位高亮标记,距离78m,不断接近中,做好应对措施。]
几十米外,一道混杂在人群前进的,本是极不显眼的身影,在眨眼间,在自己的视野变成了极为显眼的鲜红的高亮标记。
人类可没有这样的功能。
“……我的眼睛?”
[你的眼睛接受过改造,我可以借助你的眼睛观察这片大地,同时,给予一些帮助。]
很厉害的样子,虽然不明白原理。
高亮的身影持续靠近。
少女下意识地将手伸向后腰,同时用眼睛的余光检索附近一切能作为掩体的地方。
“……唔,嗯?”
但是当她摸到那把铳之后,发现了一个奇怪之处。
“………为什么。”
“没有子弹。”
少女愣了好一会后,最终确认了这一个事实。
不仅没有填装子弹,甚至连击发子弹的模块都没有。
没有子弹,没有枪膛,甚至连扳机都没有——看起来只是空有外表的玩具,毫无任何实际作用的铁块。
但是哪怕作为玩具,它的重量也有点过于夸张了。
残存的记忆还有关于单位的常识。
少女掂量了它几下,感觉重量已经来到了三十多公斤。
没有锤子用的铳械,似乎真的能作为锤子砸碎敌人的脑壳?
没法爆头但是可以爆头。
“我为什么要携带这种铁块。”
纯粹在增加无意义的负重。
[这并非毫无用处的铁块——你会用上它的,代行者,它将是你最为可靠的锋刃。]
“我了解了。”
但是与此同时,那神秘人也已经走到少女的跟前。
“萨科塔。”
那是女性的声音,好似银铃,意外的很清澈悦耳的声音。
“——你就是那个萨科塔吧。”
神秘的女人说话的同时摘下兜帽,露出了她的真面目。
那是一个少女从未见过的女人,至少记忆从没存在过这女人的形象。
干净而利落的白色及肩长发,苍白如雪的皮肤,一套宽大的风衣,风衣之下清爽的战术背心,非常轻便战术的服饰,却恰到好处凸现女人的美丽,英姿飒爽,朴素而帅气。
而且声音很好听——大脑中仅剩的常识这样告诉少女。
“……”
但是声音好听是什么意思?
只知道声音很好听,却常识的缺失,却不明白好听是什么概念,思考着这个问题,少女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一时失声没有回答。
[补充:已确认种族为血魔。危险程度更新:极高危。她并没有向你产生敌意,也没有发起攻击,出于效率与安全考虑,建议尝试交涉。]
……血魔是什么种族?
[萨卡兹中最臭名昭著的一支氏族,很危险,也很恐怖,别惹她就是。]
她在意识中与指导手聊得火热,现实中的时间流逝可不会停止。
似乎是有些不耐烦了,血魔问道。
“你在装傻发呆吗?说到底周围也就只有你一个萨科塔了,真是挑了一个够扎眼的位置,周围的那些过路人竟然没拿你怎么样?”
“……我不知道。”
为什么她能注意到她,而其他人不行?
[拥有坚定意志的人,或者与你产生较深交集,可以做到不被暗示影响。]
指导手做出解答。
……原来如此。
“你不知道?”
刹那间,她与她的目光交汇,危险的气息顿时如沸水一般升腾而起,呼之欲出的威胁如同利刃,刺痛少女的眼睛。
[她很危险,谨慎应对,代行者。]
她很危险,这种事情不用指导手说她也可以看出来——从看见她的第一眼,一种不妙的感觉便止不住的溢出来。
“……真是挑了一个够扎眼的位置,周围的那些过路人竟然没拿你怎么样?你可是萨科塔,多少人想要拿下你的脑袋……这是你的能力吗。”
血魔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不怀好意,但她似乎还并没有动手的打算,仅仅只是互相警惕地对视着。
“……你是谁。”面对陌生而危险的女人,少女抛出了问题。
“先自我介绍一下,【刹那】,这是我的代号,至于我真正的名字,得看你怎么做选择了。”
少女的疑惑再次增加了。
“选择……?”
“是的,选择——我可以给你一份工作,而你,有两个选择。”
自称刹那的女人轻轻迈动脚步,用着流丽而优美的嗓音在讲解着。
“第一个选择,就此离开,忘记我,我也会忘记你,没有人会记得今天发生的事情——我们或许不会再见……而第二个选择,替我办事。”
刹那用无法质疑的严肃口吻继续往下说着。
“我会负责你的一切,最基础的住处和饮食,给你提供庇护,还有你所需要的任何东西——只要它们与你的付出等价,我都会满足你。”
少女不理解这样的展开,对方盛气凌人的走了过来,结果只是说了这么一席话?在最坏的可能性,她已经做好了被对方袭击的准备。
“没听清吗?还是说愣住了,那么我再说一遍——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份工作,但这份工作的具体信息,你只有选择接受之后,才能知道。”
听完刹那的陈述,辅助Ai在少女的心底里默默给出意见。
[话里有话,不肯说明白,听起来就像是在强买强卖呢。]
——要拒绝吗?
少女凭借着心声,不发出声音地询问道。
[接受——这是可能性最多,但并不是最保险的选择,我无法凭借简单的只言片语判断出这份工作的可行性。]
[拒绝——似乎不比接受会更好的选择,您并没有携带任何物资或财物,同时还是萨科塔,在被所有萨卡兹针对的情况下,恐怕难以走出这片荒漠。]
[比起曝尸荒野,似乎接受一份来历不明的工作会更好,因此,经过演算分析,我建议您接受这份工作。]
——那么,我需要接受?
[只是建议您接受,我只是辅助您的AI,选择权一直在您,代行者。]
——好。
毫无任何犹豫的,少女完成了她的选择:“我接受。”
倒并非萨科塔少女足够果决,理智,而是自己意识里的指导手跟自己说过——她可以完全信任指导手。
“真果断,你看起来完全不担心我会骗你?”
少女的果决令女人的表情露出明显的诧异,但在诧异之外,是更多的满意。
“无论如何如何,你肯接受再好不过了……莎琳洁·希尔娜,我的真名,从这一刻起,萨科塔,我们就是同僚了。”
刹那伸出了右手,做出了礼貌性的表态。
“别反悔——你已经知道我的真名,也没有机会反悔了,敢跑我马上就杀了你——就是这样,你又叫什么,萨科塔。”
话说到这个份上,女人的嘴角第一次露出笑意。
“我没有叫。”
“……哈?”
[……代行者,她是在问你的名字。]
指导手再次发声,只是微不可察的,冰冷的女声带上了一丝无奈。
“名字……?”
——〈Mobius〉——
眼前突然显现出了这样一串字幕。
——这就是我的名字吗?
“……Mobius。”
刹那感到古怪,于是接着追问:“莫比乌斯?听起来不像是名字,这是你的代号?”
“我不知道。”这是她的如实回答。
“不想说就随你,跟着我来吧,先熟悉一下你要做什么——先通过第一份工作,来让我看看你是否适合它。”
但刹那很显然并不知晓莫比乌斯失忆的情况,她只感到莫名其妙,同时收回了表示友好的右手。
“工作是什么?”
“好像还没跟你说——我是雇佣兵。工作当然是战斗,把脑袋挂腰上的工作。”
“可别因为这是第一份工作就觉得无所谓——要是因为自己的大意丢了小命,可别怪我不给你收尸……总之,跟我走吧。”
刹那甩出毫无留情的发言,然后带头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但是还没走出几步。
“你不害怕吗。”
血魔又补充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
这个工作听起来很危险,也许自己应该害怕,但莫比乌斯无所谓,她也并不在乎。
常识的缺失,记忆的空白,她连“害怕”这个词指代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谈怕死了。
“哼……有意思,那么,欢迎你加入送死俱乐部,菜鸟。”
[……对了,代行者,我需要补充一点。如果有人像方才的刹那一样向你申请握手,那是示意友好的意思,建议接受。这是有礼貌的表现。]
于是少女加快脚步跟上了前头带路的刹那,牵住了她的手。
然后对她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