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天的雨，在一声一声的阿嚏中终于结束。
闽西这个鬼地方，冬天几乎不会下雪。报纸上说，想要看雪，就去北海道。然后我问老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北海道。
正在切菜的老妈，忽然疑惑，随即扭过头问我，什么海盗。
我知道我跟老妈没有办法深层次的交流，于是我抱着吉他去找徐梦。
徐梦这个神经病，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上学。前几天无论怎么打电话她都不会接，而之后我再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忽然问我，要不要学安和桥。
这种问题自然不用犹豫——
“要学！”
安和桥的难点，就是在于间奏。我天生手蠢，滑弦之后的复合音总是按不好。而且我的脾气还急，弹安河桥的时候一线和二线接连被我弹爆。
她住的地方是在村的上头，每次去她那里，还要爬好高好高的台阶。冬天虽然闽西不怎么下雪，但是低湿乎乎的，还是有些滑。上个星期我从这里回家的时候，差点一屁墩从最上面的台阶咯噔咯噔的往下滑飞。回家的时候还跟老妈抱怨来着。
结果老妈说，能住在上头的人，都是神经病。
我看也是！
2.
安和桥的间奏逐渐熟练，我的心情终于有些好转。只是徐梦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总是目光落在那把挂在墙上的吉他上。
那把破吉他，淋了暴雨之后，彻底废废。其实我觉得能用吹风机吹干，但徐梦并没有这么做。久而久之，那把琴就只能放在那里。
“话说……你老妈难道不经常回来吗？”
我捧着一杯橘汁，将心中的疑问全都抛给了正在发呆的徐梦身上。徐梦一滞，随后对我笑着说道：“妈妈一般工作很忙，晚上会回来的很晚，但是一般都会在家。”
“回来的很晚……”我有些疑惑。毕竟镇上也没有营业到很晚的店面，于是我好奇的问道：“那你妈妈是做什么的？”
徐梦并没有回答我。
我假装没有问这个问题，低头喝着橘汁，试图填充这份空白。结果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开门的声音，倒是把我吓了一跳。
这么多天，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老妈，我想着能好好和她老妈打个招呼。结果我还没开口，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儿啊？怎么这么高！”
“你爸？”我用口型对徐梦问道。
然而徐梦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双拳攥得紧紧。
“整个村子只有这儿能住，哎，这破地方！”
这次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听得清楚，那声音里甚至还有一种劣质香水的味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形容，但那个声音的确能让我联想起令人作呕的劣质香水味道，覆盖在一个看上去有些年纪的陪酒女身上。
“你女儿不在吧？”
“哎！你也太扫兴了吧！”
“不是，我就问问，我真的有点紧张……”
“我都不紧张你紧张什么？做不做嘛！啊呜……”
十七岁的我，顿时被门外的一阵声音搞得面红耳赤。女人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和男人发起骚打啵儿了。还有那种亲嘴时候发出的滋滋儿的声音，让我莫名的心跳加速——
我去，这是玩什么啊？
徐梦的脸色越来越红，接着她直接站了起来，拽开门，暴力的往外冲。我吓了一跳，不知道该不该制止。就是在这犹豫之中，我也已经跟着走出了卧室的门——
一个咖啡色波浪长发的女人，穿着白色的外衣，是那种可以遮住臀部的大衣。然后配着的是一条黑丝，脚上是红色的高跟鞋。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是尽显风尘之气。
而那个男人更是让我特么的意外。
“老师？！”
“子鸥？”
“徐梦？”
我们三个人相互尴尬，而只有旁边的徐梦，攥紧拳头，忍着热泪冲着他们两个人张望着。
此刻的我，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应该存在。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她家太实了，一点地缝都没有——
这个老师实际上是我们的年级主任，一副**逼**的样子。没想到他竟然……
冷静，瓜不能乱吃。
“哈哈，那个……我来找徐梦学吉他，那啥， 徐梦，我们明天见，那个，拜拜——”
我借故离开，毕竟谁都不愿意让外人看到自己家里的这档子事情。但我也完全不能把年级主任和学生家长乱搞的事情随意散播出去，不然徐梦在这所学校绝对会呆不下去的。
我走到门口，和年级主任对视了一眼，情绪越发的复杂。最终我还是叹了一口气，朝着门外走去，正打算关上门，忽然听到徐梦低声说了一句：“不要脸！”
话音刚落，我便听到“啪”的一声。
从小就挨耳光的我，对这个清脆的声音非常熟悉。我难以置信的是，这个和外面的男人乱搞的女人，竟然当着外面的男人打自己的女儿——
于是我暴力的将门推开，冲到那个女人面前，用力地推了她一把。
“不许你打徐梦！”我护在徐梦的身前，对着她妈妈喊了起来。
因为打架经常被处分的我，已经习惯了打架时候的气势。旁边的年级主任也慌逼了，连忙按着我的手臂说道：“别打别打——”
“你松开我！”我一把甩开老师的手，继续护着徐梦。
“子鸥，你走……”
“徐梦，你没事儿吧？”我不是关心她的伤势，而是想要问问她到底脑子是不是有病，这个时候我如果跑了，那她岂不是彻底挨欺负了。
“没事，你听我的话，你先回去吧。”
“这个疯女人当着外面的男人打你欸！”
“这是我自己的家事！陈子鸥，你管不着！”
徐梦忽然红着脸冲我大吼。
我愣了许久，被她的大吼冲昏了头脑。
这个神经病，没事儿吧？
“子鸥，好了，我们一起走，别再闹事了。”
“你松开我，你先给我滚蛋成吗？”我已经血压飙升，见谁都要吼，年级主任无奈地叹了口气，拽着我的胳膊就要往外走，我还是一把甩开了他，回过头再看徐梦的时候，感觉内心无比复杂。
这特么都是什么事儿啊！
3.
寒假前的最后一天，徐梦终于回来上学了。
不过我心情不太好，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所以我们全程都比较尴尬的沉默着。更尴尬的是，第一节课就是这个年级主任的课。
他的目光时不时的落在我的身上，我直接把书本丢在桌子上，冲着他竖了个中指。
因为我们坐在后排，所以其余的同学都看不到。不过，我却忽略了徐梦的存在。她见到我这个动作之后，脸色顿时铁青，接着将课本收好，站起来说道：“老师，我想换个座位。”
“徐梦你……”
我理解不了徐梦，眼看着傻X年级主任点头之后，徐梦便抱着课本朝着课桌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这个蠢女人，疯了吧？”
我惊愕的自言自语。
下课的时候，几个朋友围在我的身边。
“子鸥，你觉不觉得徐梦怪怪的？”
我还没开口，旁边的女生连忙说道：“小宁，你应该是很久都没有见到徐梦了，所以才会有这种感觉的吧。”
之前开口的小宁张望着我一眼：“子鸥，你不是放课的时候经常会去她家找她吗？你觉得她有没有怪怪的。”
听到这话，我忽然看着坐在讲台旁边的徐梦，心情莫名有些低落，随即趴在桌子上，没好气的说道：“就是个神经病。”
几个女生一听，连忙对视一眼，随后小宁低声说道：“子鸥，你好像也有点怪怪的。”
“子鸥才不会怪呢，她肯定是饿了，等下到了饭点的时候，她绝对会第一个冲出教室。”
“是哦……”
几个女生调侃我一句，各自笑了起来。
4.
心情低落，就连最爱吃饭的我，这一次都没有赶着冲到食堂打饭。
我有些在意徐梦，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她并不在座位上。于是我叹了口气，想要出去走一走透透气。可是路过水房的时候，却听到水房里的声音。
“你看，这是徐梦的妈妈……”
“天啊！竟然是做这种工作的！”
“难道徐梦……”
“不要胡说！”
“可是……可是班里有这样的女生做同学……感觉怪怪的……”
“徐梦消失的那几天，该不会……”
我本来想洗个手，结果越听越离谱，索性干脆不躲了，直接踹开了水房的门，砰的一声，吓得几个女生惊慌失措的转头张望着我。
“子，子鸥……”
我个子比她们略高一些，所以气势上我完全不输。而我在聆听她们窃窃私语之后，怒气已经到了极点。
此时我走到了上午和我聊天的小宁面前，因为剩下几个都不是我们班的学生。而传闲话的人，就是小宁。我最讨厌这种人，没想到这种人竟然是我的朋友——
“你从哪里知道的？”我克制情绪，将声音压得很低。
小宁目光偏移，眼神中尽是闪躲。这又是我最讨厌的一副忸怩神态，忍无可忍的我直接在她的脸上用力地抽了一下——
“啪！”
这一下打的太实了，直接把小宁给打到窗台旁边。她的辫子也被打散，捂着脸不敢看我。
“哎！你凭什么打人啊你！”
“那你们凭什么说别人的闲话？你妈没教训你的事情，我替她老人家教训了！还有，以后要是再让我听到有关于任何徐梦的闲话，你们几个放学都别想跑了！”
这几个娇滴滴的弱女生，根本不是我的对手。高一的时候跟着学长他们一起打架，想要保护我的学长被打的头破血流，气得我直接抄起板砖，一连拍了好几个。
有个东北来的学长，直接称我虎娘们。
见她们不再说话，于是我大大咧咧的转身，结果一下子便和站在门口的徐梦对视。她目光颤抖的凝望着我，里面的颗颗泪珠即将就要滚出来了。我连忙上前，刚要喊她，结果她一下子跑没影了——
“徐梦！我靠！”
见此情形，我又转身甩给她们一个眼神，她们畏惧的不敢看我。
5.
徐梦又有几天没有上学。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因为我安和桥已经弹会，可是还没有教她晴天。
课程郁闷至极，每一个老师都用同一种令人犯困的语调，缓缓的讲课。课没讲完，班里倒了一大片。我甚至觉得，如果抢银行的作案团伙里，有一个我们学校的高中老师在，那么这个银行抢的一定非常成功。
下课的时候，原本我想和小宁她们一起去上卫生间，结果我刚要招呼她们，她们几个却像是没看见我一样，一起离开。
我愣在原地，有些茫然。
中午打饭，我依旧是冲在第一个。原本给小宁她们都留了位置，结果她们竟然一起站在了队伍的最后面，根本不理会我。
看样子，友情真的好脆弱。
我苦涩的笑了一下，点餐之后坐下吃饭。吃饭的时候我难得心不在焉，看着她们几个有说有笑的经过我的身边，坐在了远处的位置。我心里发堵，狼吞虎咽之后离开了食堂。
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失落，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因为被朋友抛弃。反正对我来说，这世上就没有什么相处不来的人。于是我傻乎乎的跑去和男生们打篮球，最后压哨的三分球，让同队的男生们疯狂鼓掌——
“鸥师傅！牛逼！”
“我焯，后撤步三分，你也太猛了吧？”
我站在中间尴尬的嘿嘿笑着。
然而这个时候，其中一个男生递给我一支香烟，问我要不要抽。我犹豫了片刻，摆了摆手。于是他将香烟叼在嘴里，点燃打火机，呼呼的抽了起来。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一个人抽烟，忽然觉得抽烟这件事非常帅气。但我还是感觉，就算动作帅到极致，我还是对抽烟的人无感。
心情复杂，回到教室里，忽然看到徐梦坐在了我旁边的位置上。一瞬间，上午的阴霾全都消失不见。我兴冲冲地朝她跑去，接着说道：“你这蠢女人，终于回学校来了！”
徐梦对我甜甜的笑了起来，就像是秋天的一场暴雨，捡到了那把被遗弃的破吉他，她光鲜亮丽的淋着雨，对我露出那副毕生难忘的笑容。
“子鸥，你看。”
她对我摊开左手的手掌，每一个手指上的茧子全都破掉。我一下子心急，从课桌的桌洞里拿出护手霜，在她那纤细的手指上反复涂抹——
“你这个笨蛋，不来上课只跑去回家弹吉他是不是？蠢女人！小心手指全都烂掉，到时候丑哭你！”
“没关系的。”徐梦继续用那副笑容，语气极其平静的说道：“我不会被丑哭，只要能把你给我的谱子弹下来，对我来说就已经是很美的事情了。子鸥，你觉得我美吗？”
这个蠢女人在说什么胡话？
我怔了一下，抬起头望着她的笑容，莫名的心跳让我有些手足无措。随即，我松开了她的手，将护手霜狠狠立在她的课桌上，用趴桌子睡觉的方式，想要躲避她的笑容。
“神经病。”
我小声说了一句。
6.
徐梦能够保证每天都来上课，对我来说就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至于那几个蠢女人，我已经不想去考虑她们了。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校园，同一间教室，却像是隔着千万公里。这一端，是我和徐梦两个人，每天上课开小差讲故事，下课跑去音乐教室弹吉他。那一端，则是我很要好的朋友们，她们依旧是上课刷抖音，关注着镇外的明星世界，遇到她们喜欢的哥哥被恶评，她们也会发了疯的码字回怼。下课的时候则是一起站在走廊，偷偷看着自己心仪的学长今天的装扮。
准确来说，她们就是一群花痴。
我才不喜欢和她们一起对别人评头论足，因为有徐梦在，对我来说就已经很好了。
几天后的下午，徐梦终于能够弹唱那首晴天。一句甜美的小黄花，让聆听的我都不禁是有些成就感爆棚。
我们一前一后，顶着冬天的寒风回家。她那柔软至极的身子，紧紧贴着我的后背。仿佛对她来说，我就是她全部的避风港湾，她可以肆无忌惮的贴着我，粘着我——
“子鸥，下雪了。”
忽然的一阵冰凉，让我有些猝不及防。闽西这个鬼地方一万年不下一场雪，没想到今年冬天，竟然会下雪。
我们停在了秋天躲雨的地方，静静的看着这场细碎的雪。她戴上粉红色的手套，双手摊开。漫天的雪花落在她的手心，脸上挂着无限的笑意。
“子鸥，毕业之后，我们还会再见吗？”
徐梦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我愣了半晌，随后自信的笑了笑，说道：“当然，一定会见的。”
雪花便是最好的见证，见证我们二人此刻的誓言。我心里蠢蠢欲动，或许是被这雪弄得有些善感。其实我并不是这种人，但这一刻我真的抑制不住这种情绪。
这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我们淋着雪，继续一路骑行。这一刻，我甚至感觉她抱着我的腰更紧了一些。可是我的腰细，恐怕没有办法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进入村落之后，徐梦忽然对我说道：“妈妈走了，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听到这话，我顿时刹了车。
“你妈走了？是……”
“三天前，跟一个男人跑了。”
“我去！”
“没关系的。”徐梦对我笑着说道：“我已经能够克服这些烂七八糟的琐事，只是会在深夜的时候，还会一个人情绪崩溃。”
“要不然，晚上我去陪你吧！”
淋着雪，我扭过头对徐梦说道。然而，徐梦只是甜甜的微笑，接着说道：“没关系的。你今天晚上不用来的，只是……只是你能让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就好。其实，我非常害怕一个人呆着，所以……所以才把这些事情告诉你的。”
此时我们自行车上下来，各自徒步。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直到我们停在了我家的门口，徐梦忽然对我挥了挥手，说道：“子鸥，明天见。”
我愣了半晌，随后发呆的点了点头，说道：“嗯，明天见！”
凝望着身材纤细又单薄的少女，孤独的淋雪，朝着村子的上头行去。我的内心莫名有种难以言喻的冲动。然而，就在这时，一只宽厚的手，忽然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猛然扭过头，看到许久未见的老爸，西装革履，对我微笑。
“子鸥，最近过得怎么样？”
就是忽然间的这么一句话，让我顿时情绪崩溃。我的视线逐渐颤抖，呼吸的起伏越来越急促。我从来没有想过大哭一场，因为在所有人的眼中，我是那么的高傲，是那么的没头没脑，是那么的大大咧咧，是那么的……爱出风头。
所有的辛酸苦楚，在那一刻让时间停止。漫天的大雪里，每一颗都藏着极致的悲伤。我拼命的钻进爸爸的怀中，一边捶打一边哭泣。
“不好！过得非常不好！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一次！你到底多久才能回来一次！”
天色越发的灰暗，白色的雪花越来越明显。他依旧是那么的淡定，和我的性格截然相反。我会在听到朋友聊起徐梦时冲动的抽她一记耳光，我会在所有男生羡慕的目光中后撤步三分，我会在滂沱大雨里疯狂骑行只为捡徐梦的吉他。我做的比任何人都要好，我还是会在讨厌我的朋友时选择不计前嫌的帮她们插队，我还是会在被孤立地时候心里发堵，我还是会在……在承受一些负担的时候，躲进爸爸的怀里，大哭特哭。
“子鸥，我的好子鸥，爸爸知道，你做的已经非常好了。”
老爸的手轻轻抚着我的后背，用最温柔的话说道：“你已经做的非常好了。”
我做的真的已经非常好了吗？
“我已经没有朋友了……身边的人全都孤立我。可我就是讨厌她们揭开别人的伤疤，那是别人自己的隐私，凭什么她们可以随便就说出来——”
“谁说你没有朋友啦。你看，刚才和你一起回来的女生，不是很温柔的和你说了再见吗？”
徐梦……
“还有呀，你把家里不是照顾得很好吗？你看，没有你在，妈妈肯定受不了一个人呆在这里。我们家子鸥都已经长大啦，别的孩子不想在家和妈妈聊天，可你不是还在陪着妈妈吗？你妈妈都说了，说你要去北海道。下个冬天，我们就去，好不好？”
我从来没有用过如此娇滴滴的语气，念了一句好。
一句好之后，我便再也承受不住，躲进爸爸的怀里，拼命地痛哭流涕。
漫天的大雪无声落下，这个冬天对我来说，已经足够的印象深刻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