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没命猫 更新时间:2024/8/31 17:37:17 字数:14359

愿望要是能够实现就好了——儿时的我曾如此强烈地期盼着,多年以后,回到清河市的我却只想抹消曾经的愿望。

人不总是能如愿以偿的。

“——阿修,关于你早上遇到的那个女孩,据说啊……”桌对面的神翎香滋滋地嘬空了饮料,打着嗝对我说道,“据说只要和她扯上关系,就会招致不幸。”

我经常从这家伙嘴里听到不靠谱的发言,但这一次她看起来很认真。神翎香,我的青梅竹马——半吊子青梅竹马,因为我们在升入小学后就已经很久没见面,直到半年前她一个人跑回来读高中。这么说来,可以认为是青梅竹马和天降的杂交体。

现在是下午放学后,我和她正坐在某间咖啡馆里,请客的当然是我。早上遇到的女孩——是指黑泽沼吧,和她相处的短暂时间里确实怪事连连,我抚着下巴开始回忆。

“阿修你在听我说吗,阿修?——青叶阿修罗!”

然而回忆立即被打断了,神翎香这家伙扯着嗓门儿叫着我的全名,还用桃木小刀敲我的头。这实在太丢脸了,我赶紧在嘴唇上竖起食指。

“嘘——别敲了别敲了,阿香你是嫌我不够引人注目吗?饶了我吧,不要再随便把我的全名喊出来好不好?”

青叶阿修罗,这个怪名字自然拜我老爹所赐。他姓青,母亲姓叶,就是阿修罗三字不知道咋来的,可能和他喜欢研学佛经有关。我并不太喜欢这名字,尤其是每次当众自我介绍的时候,总会招致议论。但名字这东西本身就和家世一样无法摆脱,大概也是命运的一种,除了接受我也没什么好办法。

“哎,我觉得阿修你恰恰需要引人注目啊,你这人一直独来独往的,太孤僻了。就像现在这样,关于黑泽沼的事情早就传得满天飞了,也就只有你这个小道消息绝缘体才啥都不知道。”

“还是免了,我一个人挺好的。”

无论是参与留言还是过分融入人群,我都没有多余的兴趣,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孤僻怪人,社交很正常,只是不喜欢扎堆而已。

“阿修老是这样,”神翎香大大咧咧地靠在沙发上,“所以你才没有女朋友啊!”

“关你屁事啊,而且还好意思说别人,你不也是没有男朋友吗!”

要是认真地探讨起来,神翎香的情况比我更惨才对。这家伙明明性格猛烈,交友如割草,仅仅回到这里半年,就已经不论性别地交上了海量的朋友,但怎么说呢——对她有那方面兴趣的男生,大概半个都没有。即使她确实身材傲人,我却绝无法对她产生任何异性层面的好感。

因为,她是个笨蛋。

感觉这人以某种脑部残疾为代价,换取了强大的体能。之前说到,她是在半年前开学时和我重逢的。当时我正在楼梯间买饮料,饮料卡在了贩售机里,结果有人抢在我跟前咚地踢到机器的右侧,然后把饮料取走自顾自地喝起来——那个人就是神翎香。

“啊,那可真巧!既然阿修和我都是单身,那我们试着交往一下怎么样?以前你不是老送我柿子吃吗,一个柿子交往一天如何?”

“你是那种便宜女人吗!”

而且我还记得小时候,她把吃完的柿子皮往我脸上抹的情景,结合她现在瘫在沙发上的鬼样——这种交叠起来的糟糕印象令我心如止水。老实说她是个可托付的家伙,值得深交,但也就到此为止了,男女交往绝对免谈,我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

“阿香你别鬼扯了,赶快和我说说黑泽沼的事吧,招致不幸是指?”

“比如,和黑泽沼吃饭,桌上的胡椒会全部消失。”

“就这?别开玩笑了,说重点啊。”

“啊哟,阿修你这人就是没耐心,”即使这么说着,神翎香还是凑了过来,将胸堆在桌面上,接着夸张地撅起嘴唇,“我接下来说的事情很重要,你可听好了——”

她的语气确实变得认真起来。

“——那是初中时的事情吧:黑泽沼身边的人,被砍了。”

暂且将时间拨回到今天早晨。

昨晚的大停电让手机歇菜了,于是闹钟没响。担心要迟到的我正在上学路上狂奔,拐过街角的时候突然撞到了某个黑乎乎的身影。

我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身,定睛一看,一名身着校服的女孩,以死蛙一样的姿势倒在我面前。裙子没有掀起来,也看不到内裤,铺在地上的头发超级长。

不得了,撞到人了,大自然的两个绝妙造物相撞了。

道歉和解释从我的脑子里一拥而出,与此同时面前的女孩敏捷地爬了起来。她揉了揉鼻子,接着嘴唇微张,我忐忑地等着被怒骂。

“……我的眼镜在哪儿?”

“……眼镜?”我疑惑着,手边突然碰到某个硬物。

“啊,就是那个。”

我知趣地捡起眼镜,双手奉上。女孩接过眼镜戴好,顺手拨开刘海的绮丽姿态映入我的眼中。那对镜片后的漆黑双瞳聚焦完毕,接着突然绽出光芒,像是发现了珍稀动物,这种目光我再熟悉不过了。

“你是,隔壁班的……青叶阿修罗同学!”

于是理所当然地开始两人一起走。某种好闻的香味一直飘过来,大概是洗发水。

女孩自报了姓名——黑泽沼,这名字给我一种沉郁的印象。人如其名,像湿地一样显得难以踏入,但又十分吸引人:身材娇小,包裹在黑色校服和超过腰部的黑发之中;整齐利落的黑色刘海;藏在其后的黑框眼镜;藏在眼镜后的黑瞳。那双黑瞳之中射出的热切目光,现在正钉在我的身上。

“居然会撞到青同学,真是巧呀。”

“我那么有名吗?”

“超有名的,不如说从小学开始就是本市的名人呐。”

真是多余而持久的名气。

“但是呢,但是呢——从来没机会见到过活的青同学,开学一听说在隔壁班就兴奋不已,下课后就马上跑去偷看了。”

“……我也习惯了就是了……于是?看了之后的感想?”

“感觉样子和预料中的不太一样,青同学居然是普通人类。”

“你预想中的形象究竟有多么脱离常识啊?”

“一头红焰发蓬松,两只圆睛亮似灯。不黑不青蓝靛脸,如雷如鼓老龙声。”

“我要挑着担取经啊?”

亏你能背下来。

“毫不留情型捧哏,青同学果真不同凡响。”

“你不也逗得很开心吗……”

“诶嘿,献丑啦。”黑泽沼歪头笑了起来,尾部上翘的双眼眯成两条缝。

意外地交流顺畅,不,应该说是反常地交流顺畅。在这个人人之间存在沟壑,难以轻易表现熟络的时代,黑泽沼简直是跳远运动员——噌地跳过相互熟悉的缓慢过程,开始了老朋友般的对话。

这在人际交往中,大概就像是飞行棋一下子掷出来四个六般,属于梦幻开局。

“说起来要迟到了。拜拜青同学,我先走一步啦——”就这半句话的功夫,黑泽沼已经窜到了三四米开外,然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下刹住脚步,转过身以夸张的音量对我大喊道:

“——如果不介意的话,中午食堂见!”

黑泽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我稍微发了会儿呆,接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破天荒地被异性邀约了。

“……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被砍了?被砍是指……”

咖啡馆里的谈话还在继续,我急切地追问着神翎香。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被刀砍了,受害者是两个女生,”神翎香似乎早就预见到了这种反应,肯定地回应着我惊异的目光,“准确地说,其中一人并没有被直接袭击,但课桌、鞋柜都被砍得稀烂,几乎像是被车碾过一样,这还算运气好的;另一个人可就惨了,在放学回家路上的巷子里,孤身一人的时候遭到攻击。据说被人发现的时候都快不行了,直接拉到医院去抢救了。”

这可让我吃惊不小,因为实在无法将黑泽沼的柔弱形象,和这种暴力事件联系起来。

“……砍人的,是黑泽沼吗?”

“不,没有确定性的证据。其实在我看来挺不公平的,”神翎香撅着嘴,看起来有些忿忿不平,“因为据说那时候,几乎整个初中的人都在欺负黑泽沼——阿修你和她读的不是同一所初中吧?”

“当然不是,她读的是市南那所吧。”

“那也难怪你啥都不知道了,初中时期的黑泽沼,曾是个大家闺秀式的人物——”

——成绩优异,性格可亲,据说家境优渥,但从来没有摆过架子。如果学生中存在等级,那么她就是顶级的人物。然而,就在开学没多久后,黑泽沼突然缺席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她再度出现时——整个人变得郁郁寡欢,可以说有点神经质。

也是从那时开始,她经常会不自觉地挑身边人的小毛病——类似于椅子怎么摆、文具要怎么放置之类的,小得不能再小的细节问题。无论是谁,被当众这样指指点点,都会觉得很丢脸吧,何况初中时期基本是人爱面子的巅峰期。类似的不愉快反复发生,一些人就此感到被冒犯,开始远离黑泽沼。而有些本就嫉妒她的人则顺水推舟,背地里的各类议论自然少不了。

接着某一天,体育课换衣服时,黑泽沼被人看到前臂上有淤青。于是,流言变本加厉——“不良少女”、“和流氓有来往”等等,不一而足。于是,“孤立黑泽沼”这颗种子,被悄悄种下了。随着时间的推移,生长得越来越大,最后成为了某种共识。虽然是捕风捉影,校内很多人其实根本和她没怎么接触,但共识一旦广泛形成,便会变得牢不可破,毕竟对初中生们来说:

共识是绝对的真理。

共识应该严格遵守。

——许多人就这样,在这一共识下,共同践行着“孤立黑泽沼”这件事。

“校园霸凌吗,确实很不公平啊,”听完神翎香以上那番话,我也感到有些不忿,“就算是黑泽沼身边的人被砍了,也不能都赖到她头上吧?”

“那是因为,被砍的两人都正巧是嚼舌头根的积极分子啊,她们实在做得很过分——”

——在黑泽沼被日渐疏远之时,来了一名外地的转校女生,她刚来的那段时间和黑泽走得很近,在那种情况下就和救命稻草似的。只是,好景不长——关于黑泽沼的风言风语,很快也传到了转校生的耳朵里。

而一直在吹耳旁风的——就是被砍的那两个女生。

“理所当然地有人又把这件事和黑泽沼联系了起来,在那之后,黑泽沼虽然没再被欺负,但真的是孤身一人了,所有女生都彻底远离了她。”神翎香总结道。

听完这一切,我有些恍惚,不由得回想起了中午在食堂发生的那一幕——

午休时间,人来人往。我坐在食堂的显眼位置上,一只小腿狂抖,视线在两个食堂入口之间横跳。

在此之间,我对高中生活并没有多余的期待,因为这所高中——清河高中,实在是太普通了,直接用市名命名的学校能特殊到哪儿去?正如社会机器上的一颗螺丝般毫不起眼。熬过三年考大学才是人生开端,我一直这么想。

但这一想法因今早的主动邀约而动摇,我整个上午都在心神不宁地反刍这件事。反常,十分反常,绝不会有人会如此自来熟,也绝没有理由让一个人如此自来熟,除非——

黑泽沼在暗恋我。

听起来就像青春期男生的一厢情愿对吧。青春期,发情期,自我意识过剩……不如说在荷尔蒙的影响下,整个脑回路扭成了某种迷宫,迷宫里曲折无比,充斥着各种怪念头,但无论从哪条路开始走,最终都只会到达一个写着“恋爱”的出口。说来惭愧,我从来没有真正到达过那个出口,也因此——对这次邀约产生了莫名的期待。

“啊,久等了。”

耳边忽而响起轻快地跳跃着的语调,黑泽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身边,早上的香味也如期而至。我的心跳一下快了好几拍,她则依旧保持着亲热而优雅的姿态。

“突然邀请青同学真是歹势啦,想要正式地道个歉并且交个朋友。”

“居然说闽南语吗,再说了我才应该道歉,早上超速跑步的是我。”

“喔?原来你也超速啊,我还以为是我的责任,你要赔。”黑泽沼突然瞪着我,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又恢复到了含笑的眼神,“开玩笑啦,所谓不撞不相识,这一顿我请你好啦。青同学应该喜欢吃面吧,不讨厌面吧。请就这样坐着,我马上回来。”

她抛下一连串的话,蹦蹦跳跳地向取餐口走去,完全没给我任何余地。实话说我一直不擅长应付自来熟,这让我有点吃不消。回过神来,面前摆上了一碗面——最大份。黑泽沼的笑脸出现在较小的另一碗后面。

“想着青同学是男生,应该胃口也很大吧,所以就擅自点了最大的分量——再次说声抱歉,早上撞到你了,真是对不起。”

她反复的道歉让我有些无所适从,没必要这样吧。

“没有没有,我也有责任啊。”

“不是青同学的错,我当时是过弯道,应该避让直行来人。”黑泽沼笑眯眯地掰开筷子,“总之,咱们算是正式认识了吧。”

“啊哈哈。”

我被那样的笑容所感染,心情不知不觉变得舒畅起来。笑着的女孩世界第一。这么想着,脸上的微笑几乎要变成傻笑,于是赶紧收敛。

“黑同学喜欢吃面吗。”

“嗯,味道好也方便,尤其是这种汤面,吃完后全身都暖洋洋的。”黑泽沼夹起一筷面条,突然又放了下来,“劳驾,可以把胡椒粉递给我吗?”

“噢,这个吗,给。”

虽说是不值一提的学校,却不知道为什么舍得给每桌都配上调味品。黑泽沼接过胡椒粉瓶,打开盖子。

“我个人比较习惯吃面加一些胡椒,青同学不会介意吧。”

“哪有的事。”

正常人怎么会介意别人加胡——我的笑容突然僵住了,空气中弥散着胡椒特有的辛味,黑泽沼那边的汤面上,一座黑色的小山已然成型,方才还剩小半瓶的胡椒空空如也。胡椒,一种香料,辛辣并且带有特殊香气,调味品。所谓调味品,就是区别于主食、菜品、甜点、零食,作为“调整食物味道”的用品而存在的食物。调整的前提当然是不破坏主体——但是,眼前的这份面,已经面目全非。这绝不能称作调整,而是侵略和毁灭,甚至可以说胡椒代替面,成为了主食。

我茫然地看着黑泽沼夹起一筷面条,应该说面条只是胡椒的载体。她面不改色地将其放入口中,咀嚼,双眼没有一丝波动,没有被辣到或是呛到的任何反应。接着,喝了一口汤,汤也是胡椒的载体。面前的这一异景,使我内心的某处出现了缺口。也许是注意到我的异样,黑泽沼停下了筷子,她担忧地看向我。

“果然……青同学还是介意的吗。”

“呃不是,我……介意倒是不介意……”

这已经不是介意级别的事了,是生理上的可怕差异。大概是见我没有进一步的反应,黑泽沼收起了担忧的目光,略显勉强地恢复了之前的笑颜。

“哎,也对,青同学怎么会介意这种小事嘛。”

“啊哈哈,对的对的。”我赶忙打蛇跟棍上。

于是我们一起动起筷来,聊些琐事,说一下老师的坏话,不知道怎么接话还能吃一口缓一缓,话题由此得以慢慢展开。看来约会吃饭绝不是没有道理的,在缓解尴尬这方面,食物能给出有力的助攻。

我正觉得一切进展顺利,突然察觉到方才还有说有笑的黑泽沼,不知为何正直勾勾地看向我的手。

“黑同学?怎么了吗?”

“青同学……你用筷子的方式,好像不太对吧?”

何出此言?我诧异地看向自己手中的筷子:夹在食指和拇指之间,以食指推动上面那根。再看向黑泽沼的手,确实发现了差异:虽然是同样的夹法,但上面那根却由食指和中指共同操控。没记错的话,她那种确实是更好的方式,我小时候没少为这个挨训。

“唔……好像是是这样,黑同学很介意这事?”

“不不不,我完全不介意,完全……”不知怎么的,黑泽沼似乎有点慌,她避开我的目光,正打着哈哈,突然一下沉默了,接着侧过身子垂下了眼。我正纳闷于她这一连串的反应,身后传来了响亮的说笑声。转身一看,女生团体正咋咋呼呼地向这边走来。而当她们接近这张桌子的时候——黑泽沼的姿势已经近乎躲避。

在发现黑泽沼的瞬间,女生们变得鸦雀无声。她们的脸上都浮现出某种怪异的表情,不约而同地向一旁退去。这还没完,紧接着又来了几拨人,有男有女。当这些人经过时,反应竟别无二致。我诧异地看这着一切。期间有个隔壁班脸熟的男生曾和我短暂地目光相对,然而他立即避开了我的视线,和身边的伙伴窃窃私语着快步走开了。

“……青同学。”桌对面传来黑泽沼细若蚊蝇的声音,“我们……可以做朋友的吧。”

与之前的开朗完全相反,黑泽沼的声音变得毫无底气,双目也浑浊起来。这种转变让我心中一颤,然而没等我作出回答,她便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黑同学……?”

“抱歉……我有点不太舒服。”

丢下这句话,黑泽沼头也不回地迈向另一侧的出口,在我犹豫的几秒内就已经走远了,只留给我一个漆黑的背影。

“阿修,阿修!你又在发呆了?”

我的脸上突然又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扫过——神翎香这家伙,居然正在用自己的马尾打我的脸。她头发本来就不长,所以其实就是把头伸到我面前不断地晃着。她究竟如何想到这种攻击方式,我根本难以理解。用手抓着打不行吗,这人偶尔真的像个白痴。

“你个傻子,干嘛啊!我就是在回想中午的事情。”

“阿修你中午是和黑泽沼去吃饭了吧。”

“对啊,你给我起开——”我把面前那张咧着嘴的傻脸推离,“——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点理解她中午那种奇奇怪怪的举动了。”

“奇怪吗——还有更奇怪的呢。”神翎香没有回到对面的沙发上,而是一屁股挤到我身边掏出手机,神神秘秘地说道,“我这里,有砍人时的监控录像。”

居然还有录像,我一下被勾起了好奇心,与她一起凑近了手机屏幕。

“不是有两名受害者吗,巷子里那名受害者没留下影像,因为那儿没监控。据说她虽然保住性命,但直接休学了,似乎是因为受到了极大的心灵创伤。”神翎香一边念叨着,一边在屏幕上点来点去,“然后,鞋柜那里有学校的监控,凶手的影像被清清楚楚地拍了下来。视频是被砍鞋柜的女生在事后查录像时偷拍的,虽然在场的人都被要求保密,但这段视频还是偷偷传出来了。”

“都拍到凶手了,还是不能还黑泽沼清白吗?”

“你自己看嘛,”神翎香咽下一口口水,显得有些不安,“都说了很奇怪。”

于是我将注意力集中到手机屏幕上:画面上,监控录像的回放者正在查找事件发生的时间区间。当时的手机视频音画质也不怎么样,手持拍摄还导致画面乱抖,加之视频中围观人群模糊不清的窃窃私语,让这段视频染上了莫名的诡异色彩。屏幕上的时间轴快速滚动着,与之相对的是空无一人、几乎毫无变化的画面。进度条不紧不慢地推动着,对变故发生的期待、和由此引发的丝丝不安,在我的心中越垒越高。视频快进到了晚上,校内的白炽灯一盏盏亮起——

——突然,画面上有什么一闪而过。我一惊之下,不由地屏住了呼吸,画面中的人群也显然躁动起来,操作者则开始回退画面。紧接着,时间轴陡然慢了下来,与手机屏幕上的播放时间开始同步跳动,围观人群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一秒、两秒……画面上什么都没有出现,三秒、四秒……依旧空无一物,我感到如鲠在喉。五秒——大厅门口突然冒出一个人影,身着水手样式的初中女校服。人影向镜头缓缓接近着,肢体动作带着某种难以形容的不协调感,大概是左前臂的位置正发出幽幽的紫光,面部似乎因为距离的缘故,呈现出黑糊糊的一片。我凑近屏幕,尝试着去辨认人影的容貌,接着突然意识到这与距离无关。

并不是看不清脸。

而是根本没有脸。

本来应该是脸部的位置,是一片骇人的漆黑。同样的,四肢露出的位置,也只剩下勉强可以辨识的形状——整个人形如墨雾般,无声地微微晃动着。我只觉得周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凉了下来,鸡皮疙瘩在全身各处同时炸起。视频中的众人也意识到了这点,一阵恐惧的惊叫爆发出来,视频中的画面由此开始变得混乱不堪,期间参杂着似乎是警方人员的呼喝,然后画面突然停止,进度条仓促地走到了尽头。

我的意识里一片混乱——视频带来的震惊尚未消退,方才谈话的碎片却仍在脑海中回响。

大家闺秀,突然的性情大变。

被疏远,被孤立,被欺负。

有人被砍。

不可名状的黑色影子……

我突然感到一阵胸闷,仅仅只是在回想这些事情,这反应也太夸张了。然而,不适感却就此不断地产生。不,不太对,即使解释为对黑泽沼产生的共情,这感受也鲜明得过分了些,就像是从终于被打开的阀门中涌出,如水般淹没着我,最后几乎要让我无法呼吸。

“阿修,阿修?你没事吧?脸色好差啊。”

神翎香的呼唤传入耳中,与此同时脑门上感到一阵温热。我一下回过神来,怪异的不适感转眼间从身上褪去了。这才注意到神翎香正把手贴到我的额头上,有些担忧地望着我。

“我……没事,”我深呼吸了几下,把她的手轻轻拿开,“就是有点……感同身受?”

不,那究竟是什么感受,我自己也不太确定。此时,脑海中的种种念头正在沉寂下去,最后留下的是——早上和黑泽沼相撞后,她的笑脸。

被撞倒在地上一定很疼,她却对我露出笑脸;

明明生气才是正常反应,她却对我露出笑脸;

与其说是笑脸,不如说……像是求救信号吗?或许我对无人理睬的黑泽沼来说,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吧,然而当时的我并不能察觉。于是——就在今天的午后,黑泽沼在我面前收起了笑容,转身离去。

那道漆黑的身影变成了斑点。

已近傍晚,我和神翎香道别。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我依旧回味着方才的谈话。

虽然背后议论人不好,不过我觉得神翎香并非恶意,她本就是个有一说一的直肠子。如果是出于对我的担心,她和我讲这些完全可以理解。关键是——那个身着校服的黑影,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说到底,这个东西实在是脱离常识。既然是砍坏鞋柜的凶手,袭击另一个女生的很有可能也是它。

面前突然亮起红色的闪光,稍稍打断了我的思绪。定睛一看,是街对面的人行道灯。过了这条街后再走上一小段路,就是我家所在的街区。我家的街区里也有很多小巷子,会被那个黑影袭击也说不定哦——脑子里这么想着,我顺口把这话说了出来,随即又为这种自己吓自己的行为感到好笑。是呀,黑影怎么会袭击我嘛,要袭击也应该和之前一样,是去袭击提醒……

我突然怔住了,随即转身往神翎香离开的方向走去,心里开始感到阵阵不安。

是因为我被这个超自然的存在吓了一跳?

不是的。

虽然对未知事物和异类产生恐惧,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第一次在生活中亲眼目睹这种现象的人,世界观一定会受到冲击,进而形成心理阴影,然而并不是这样——我已不会再因这种怪异事物而受到冲击。

而是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刚才提醒我不要和黑泽沼扯上关系的,是神翎香。而黑影袭击的……是之前提醒转校生的那两个女生。

饭菜的香味飘了过来,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地走着,夕阳的余晖还没有褪去。这是一天中最慵懒的时刻,我却完全放松不下来,反而越走越快。拐过好几个街角后,神翎香的背影出现在视野中,我远远地听到她正在哼着什么曲子。

看到那根安然无恙、还在上下晃动的歪马尾,我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须,然而——身周的空气突然冷了下来。现在是十二月份,随时起风都不奇怪,但这种快速降温实在不合理,甚至可以说有几分诡异,为此我决定直接叫住神翎香。

“神——”就在那一刹那,一道黑影先于我喉咙中的“翎”字,从一旁的阴影中悚然飞出。

0.1秒。

我的大脑暂时一片空白;视线不远处,神翎香的身形在原地顿住;黑影如同一团浓雾,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窜到她的身后,一道紫光从它的左侧延伸到头顶。

0.2秒。

常人反应速度的极限,理智回归,我没有再浪费哪怕1毫秒用于思考,脚下传来流动般的感觉——面前的世界如我所料地在刹那间改变,黑影的脸部一下出现在视野中,紧接着,方才所见的紫色闪光从头顶急速刺下。

我毫不犹豫地伸手格挡,预想中的剧痛从右手前臂传来——无所谓,仅仅是痛而已,我放下手臂让出视线,用尽全力一脚蹬向黑影。黑影在冲击下发出某种锐利的声音,向后退缩了好几步。

“阿……阿修?”

“退后,阿香。”

如果说,光是世界上最快的东西,那么,影子至少和它一样快。

我是影子。

这并不是比喻。

因此,我在一瞬间就能来到她与黑影之间,为她挡下攻击。又一阵剧痛,伴随着阵阵诡异的寒冷,但我无暇检查伤口,反正不会流血。然而刚才所使用的能力——得以让我瞬间移动到两者之间,为神翎香挡下一击的能力,却带来了确确实实的脱力感。我将之理解为某种损耗,怎么理解都无所谓,意义只是安慰剂。日常早已被击碎,原先基于日常构筑的意义又能有什么价值呢。

因而我集中精神对抗着脱力感,同时紧紧地逼视着面前的黑影,它的样子并不陌生:上一次见到它是在半小时前的视频里,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而这次,是面对面。无法辨识的面部和四肢被墨色的浓雾所包围,一把如同熔融玻璃的紫色刀刃,从它的左臂以冕流般的形态延伸而出,在手中凝聚成型,散发出诡异的微光。以及它的衣着……

……我校的,女生校服?

我心中的困惑突然出现了一丝裂口,与此同时,黑影又一次举起刀刃袭来,我赶紧准备迎接下一记劈砍。然而突然之间——那柄紫色的刀刃,和握持它的手一起僵在了半空。黑影保持这种急刹车的姿势,在我面前呆了呆,接着一下子瘫倒在地。紫色的刀刃从它手中滑落,在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终于松了口气,尽量帅气地转身面向神翎香,脸色不太好看的她,正死死地盯着我右臂的伤口。

“没事了,阿香,我——”

“阿、阿修,你的手……”

手怎么了吗?我抬起右臂——漆黑的切口之上,手掌和半截小臂无影无踪。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阵寒意忽而从伤口处爆发,向我的全身蔓延,我立即明白了那名受伤女生的真正遭遇:

“好难过。”“妈妈。”“不要离开我。”

“想要朋友。”“我做错了什么。”“不要抛弃我。”“好孤独。”“不要。”“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无数的话语声伴随着彻骨的寒意,在我的脑海中如烟花般骤然炸开。声音互相撞击,仿佛碎成了锐利的粉末,洒向我脑髓的每一道缝隙。我反射性地想要捂起耳朵,这才意识到右手已经没有了。更糟的是,那阵严寒爬遍了我的全身,正急速吞噬着我每一丝的体力——因而我再也无法维持站立的姿态,只能任由自己向后倒下。

完蛋了。

我原本是这么认为的。脑后传来柔软的触感,有什么人稳住了我的身躯。我艰难地睁开眼,面前是神翎香的脸。她一边搀扶着我,一边把手伸进她校服的领口,大概是从胸部的谷间,抽出了一个玉坠。

不对,这种时候还在关注这种事,真是抱歉,胸部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注意到,亲眼目睹这一切的神翎香,看起来竟超乎寻常地冷静。还带着她体温的玉坠被按到我的额头上,狂风扫落叶般——脑海霎时一片清明,充斥其中的声浪一扫而空。很快,最后一丝残响沉寂下去,仿佛它们从来没有出现过。神翎香取下了玉坠,我看着微微发亮的天空,夕阳的余晖仍在不紧不慢地褪去,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短暂的噩梦。

“阿修……你很重啊。”

显然不是噩梦,而是现实。我脱离她的支撑,尝试着自己站稳。

“你的手……”神翎香微张着嘴,迟疑地指向一旁的地板,“……在那。”

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被校服袖子包裹的,还连着半截小臂的手掌正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我的头上一下冒出冷汗,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就此意识到,刚才那一刀如果砍在神翎香身上,她很可能小命不保。

接着我发现,地上断肢的创面正蠕动着,几根虫子般的黑色触须伸了出来——我从来没受过这么重的伤,这场面超出了我对自身体质的理解,伸向断肢的左手因而僵在了空中——眨眼间,整截断肢分解成了无数扭动的触须,它们渐渐变得透明,消失在了地面上。再看向右手伤口处——黑色的骨骼、肌腱、皮肤,正咯吱咯吱地生长着,甚至弄得我有点痒。校服本来不可避免地破掉了,然而此时它也和右臂一起慢慢生长愈合着。

我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着情绪,毕竟还有一件需要关注的事——之前那些声音在击溃我意识的同时,也击碎了我心中最后一丝困惑。望向黑影的倒地处,原本笼罩其上的,浓墨般的雾气已经消散,一直深藏其后的真面目露了出来——那张脸如我所料。

果然是你,黑泽沼,你这个名副其实的,奇怪的女孩。

不过,说到奇怪的女孩,我身旁还有一个新鲜出炉的。

“阿香。”

“阿修?”

我转头迎上神翎香的目光,看到了某种前所未见的神色——某种无论是在“同学”、“朋友”,还是在“青梅竹马”之间,都绝不会出现的神色;某种在已经离我越来越远的日常中,永远不会见到的神色。

我相信她也从我的目光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那是看到“同类”的神色。

“阿修,你那身体到底是怎么回啊?”

神翎香打着嗝,虽然是这种理应严肃的问话,但我和她的姿态并不与之相称:我们正一左一右地瘫在沙发里,茶几上搁着刚被我们解决的炒面空盒。

自己一个人回到市里上学的神翎香,独自租住在某间小公寓内。傍晚那次遭遇之后,我们本想联系黑泽沼的家人,然而别说联系方式,在她身上连手机都没找到。于是只好由我背上失去意识的她,到来到这里暂时安置。此时,黑泽沼正躺在一墙之隔的卧室里,我与神翎香则在大厅中。虽说是大厅,其实也没多大:单身公寓,厨厅一体,除卧室外还有一个卫生间,向外伸出一个阳台。公寓内的布置没什么亮点,家具例行公事地摆放着,连陈旧程度都像是计算好一般。

在这种老老实实的、向人传达着“日常感”的房间中——我们正进行着远离日常的谈话。

“我是……影子吧。”

搜肠刮肚,最终还是用了这个陈词滥调。

在小学时削笔时切到手指,却没有流血——我以这样的契机察觉了自己的“奇特体质”,但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也基本没有当众受过伤,成功地将这件事作为秘密保守至今。

“阿香你呢?你的……那块玉?”

“你说那个玉坠吗,是我爸爸给我的护身符啦。”神翎香回应着,又从胸口把它掏了出来,“是神器哦,很厉害吧。”

“阿香你好像很清楚它真的有用,怎么说呢……一般人戴玉坠也就是求个心安,但在你手里却像是工具。”

“因为我们家是捉妖世家嘛。”

神翎香毫无形象地四肢舒展,仰面朝天,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着什么再普通不过的事情。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我还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捉妖?就是……抓妖怪吗,降妖伏魔?”

“青伯伯没和你说过我们家的事吗?”

青伯伯这个称呼真是稀奇,不过毫无疑问是指我老爹。

“完全没有。”

“咦,明明爸爸和青伯伯关系很好吧——也可以理解就是了,大概是不想让儿子踏入这个世界吧,子不语怪力乱神嘛。”

“……回头一想也对,阿香一直都带着桃木小刀,桃木是辟邪的吧。所以……就是像和尚、道士一类的?”

“都不是,像青伯伯学佛但不信佛一样,”神翎香颇有些自豪地说道,“我家也是学而不信,完全把处理怪异当作专职。简单来说,就是专业的驱魔师。”

驱魔师——这种中二幻想般的职业,居然是我青梅竹马的家传,老实说我挺震惊的。既然刚交换了彼此的秘密,我估计她也是如此——并没有,此时神翎香反而来了兴致,她从沙发上一下爬到我身边。

“哎哟,阿修居然有这么好玩的秘密,这样说来你也是一种怪异吧!”

“怪异……妖怪吗?”

“妖怪只是千万怪异中的一种,指的是非人而修炼成精的东西,不多见的,我们这边统称都叫怪异——且不说这些,阿修你都有些什么能力啊,快让我开开眼。”

这家伙玩心也太重了,但毕竟事已至此,我便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她:

“加速、瞬移和再生,就如你下午所见的那样:我可以凭借影子快速移动,甚至是瞬移,即使隔着障碍也没问题,受了伤也可以复原。再有就是……体内没有血液吧。”

我直接把指头放进嘴里咬开,然后把伤口向神翎香展示。皮肤之下,本应该是肉、血管一类的组织。但伤口里的这些东西,全部由黑色烟雾一般的物质组成,老实说和黑泽沼身周的那层还挺像的。就在这期间,伤口愈合起来,两侧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地黏在一起,甚至连疤痕都没有。

“呕,好恶心。”神翎香摆出一副明显是装出来的厌恶表情,“那,内脏呢?”

“骨骼、内脏之类的东西都在,只是全都黑糊糊的一片。不瞒你说,我还真的切开过……”

“够了够了。”她伸出舌头,厌恶的表情变成了想吐的表情——这次是发自真心的。神翎香捂着嘴缓了缓,大概是不想浪费刚吃下去的炒面,“……所以,为什么能瞬移?”

“具体来说大概不是瞬移,而是进入影子里,然后从另一头出现,所有的影子就像是连在一起的水面。”我说着,伸手搭在沙发角落的阴影中,“说实在的,我还是第一次演示给别人看,挺好奇这在其他人眼里会是个什么效果——就到那边的墙角里吧。”

神翎香家的灯不算很亮,还是独盏的那种,对我来说是恰好的暗度。集中精神,感到手部传来熟悉的流动感。这次我闭上双眼,以免除视角的瞬间变换带来的不适感。并不要很久,象征性地闭上,睁开——“一眨眼”之间,我便已经来到了阳台边上。

“哦哦~厉害。”

神翎香拍着手,嘴巴金鱼似的,像是在看杂技。

“什么啊!你这种礼节性的反应!”

“阿修你要零钱吗?”

“我是卖艺的吗?你稍微吃惊一点也好嘛。”

“哦~那我再来一遍。”神翎香托着下巴闭上眼睛,思考了好一会儿,像是在酝酿情绪,我甚至有那么些期待。然而,她接着以和之前别无二致的表情和金鱼嘴,又拍了一次手。

“哦哦~好厉害。”

“你这只是加了个好字吧?”

“给我知足一点啊!阿修你这个欲壑难填的家伙!”

“这算哪门子的欲壑啊!”我扶着额头。毫无表演天赋,这个愚蠢的女人。期待她的反应的我,大概是被这种愚蠢传染了。

“阿修啾地一下就过去了哦。”

“什么叫啾的一下啊!这都什么动静啊?可以告诉我看起来啥样吗?”

“唉哟,视觉效果就那么重要吗?”

“十分,重要。”我郑重无比地点了点头,这涉及到帅气与否。

“也没什么特别的……阿修你就是一下子闪过去而已,硬说的话有点残影吧。”

不得不说我有些失望。原本还以为会有类似黑烟一样的酷炫效果,黑泽沼的那种就很酷炫。

此时神翎香从沙发上蹦起,跑过来抓起我右手的袖子不断地折腾着。

“你又在发什么神经啊?”

“不是,仔细一想还挺神奇的,之前的你袖子不是断了吗,却和手一起再生了,我完全看不出异样来。还有现在,”她把我袖子的布料几乎拧成麻花又放开,“现在阿修也把随身的衣服物品都带过来了,能完成移动的,似乎不仅仅只是你特殊的身体。”

“诶,我倒是没想到过这一层。”

“唔……毕竟是怪异,以常理度之反而不合适。再说了,幸好衣服裤子都能带着走,否则之前搭救我的岂不就是光屁股的阿修了。”

脑海中浮现出无法直视的画面,我不得不点头。

“这么一说,阿修的这种能力很强啊,像是超级英雄一样。”

“这个嘛……我以前也是这么觉得的。可惜的是,虽然身体不会受伤,但疼痛是毫不含糊的。”

“那么在影子里移动的能力呢?”神翎香分析着,“既然不是瞬移,就会有很快的速度吧,把这种速度利用起来的话……?”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初中时曾经有过这种想法:动能转化为势能,造成巨大的破坏,于是便试着全速撞向某堵墙壁,得出的结论是——

“——影子移动的加速原理,大概和物理没有什么关系,速度带来的作用力只会作用在我自己身上,物理中力的相互作用定律在这里,也仅仅在这里完全失效。”

“真可惜,我还以为阿修能像闪电侠一样呢。”

“应该说是幸运……”

“幸运?”

“不,当我没说好了。”

那面墙是初中教学楼的承重墙。我觉得自己当时的速度或许快过炮弹,那次脑袋全速撞墙的结果,自然是我直接疼晕了过去,撞击的时候我大概整个人都糊到了墙上,但墙纹丝不动——幸好它纹丝不动。

“大概这个世界总归是公平的吧——”神翎香响亮地扳着手指,得出了一个结论。“怪异本身就不合常理,自然需要在某些方面付出代价——这只是我不负责任的推论。”

“是挺不负责的,但听起来倒也没错。”

笨蛋才会用头撞墙,正常人撞墙会变成笨蛋,然而撞了墙的我却理解了自身的极限,某种意义上应该算是变聪明了。那时的我意识到:其实自己并不是什么天选之子。

“于是,英雄梦破灭了。”我向神翎香自嘲道,“我并不能用神速穿透巨大怪兽的厚重皮肤。”

我实际可以使出的力量就是普通的高中男生级别,这世界上也没什么巨大怪兽给我撞。

“也不太可能用血肉之躯为战友挡住枪林弹雨。”

在能成功保护他人之前,我估计会先疼到休克而倒下。

“可能可以扑救一个即将被大卡车撞击的女孩……不过不太实际。”

姑且不论这个烂俗桥段,现实中我从来没见过这种超级戏剧化的场面。

“甚至,赶路的时候也不好用加速能力,使用能力比我正常跑步还累。”

综上所述——“我只是有那么点不普通的普通人,除了比较抗揍。”

“真是绝望的口吻啊。”

“只是对做英雄绝望了而已。”

“不过,也没那么糟糕。”神翎香抬手指向我,拙劣地模仿着电视剧中的语气,“虽然没有即将被大卡车撞击的女孩,但被你救下来的女孩,这里就有一个,不,是两个。所以,你,就是英雄啊!”

我感到一阵尴尬,她转而抱歉地挠着头。

“对不住啦阿修,我不是很擅长表达这种煽情场面……”

“可以理解,你没什么表演天赋嘛。”

听到这话的神翎香并没有反驳,而是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要不,我还是说点真心话好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双眼偏向一边去,避开我的目光。

我的面前似乎不再是那个大大咧咧的神翎香。

“阿修……谢谢你救了我。”

我被阳光唤醒。眼前是陌生的桌面,花了几秒钟回想之前的事,进而意识到自己正在神翎香家里。

在那之后已经过去了一夜。

自然而然地向身边望去,结果发现一旁的床上,黑泽沼已经坐起身来,正静静地望着我。那种具有持续性的姿态,就好像她在某个时候醒来之后,便一直望着我一样。说不上她脸上有什么表情,但可以感到眼中埋藏着的情绪。我在内心胡乱地堆砌可用的话语,又一条条推倒。

“青同学……没事呢。”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黑泽沼终于开口了,“我记得很清楚,我……我把你的手砍掉了才对。”

“没事……你看,我好好的。”我赶忙站起身来展开双臂,表明自己安然无恙,同时斟酌着字句,“因为我们——我和你,是同类。”

也许是同类这个说辞起到了作用,黑泽沼惊讶地抬起头,望向我的眼睛里短暂地闪出了光芒,然而很快便又低下头去,避开了我的目光。少顷,她开始自言自语,声音中带着哭腔。

“所以……青同学见到了吧?我的、我的真面目……我又砍人了,又砍人了啊,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而且砍到的……是青同学。我……那时候……一定很吓人吧——”

看着她肩头的颤动,我不忍心再让她说下去,于是大声打断道:

“我来帮你。”

“……诶?”

这一次,黑泽沼没有再低下头。我迎向她泛着泪光的双眼,其中所蕴含的一切如此复杂,若不是昨晚已经和神翎香想好了对策,我绝没有信心能面对这样的目光。

“青叶,不害怕我吗?”

“不,我不害怕。”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坚定可信。

“我会帮你的,黑泽沼——所以,和我谈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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