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没命猫 更新时间:2024/8/31 17:39:38 字数:17670

之前说到过,我们的学校十分普通。没错,清河高中,我所就读的学校,和其他所有普通高中一样乏善可陈。学风普通,纪律普通,师资力量普通,漫漫求学路上的一环,社会教育机器的螺丝钉。各式各样的学生是唯一有趣的东西,然而也只是过江之鲫。有趣的人到了哪里都有趣,无聊的学校一直都很无聊,这所学校则油盐不进,是无聊的佼佼者:有尖子,是因为初中就是尖子;有优秀社团,是因为社长带着初中的班底;有高三学生突然获得全国大赛冠军,但这东西像中奖一样不可持续;没有胖胖的教练和跪着大哭想打篮球的长发男子。

按理说,大家都会按部就班地度过高中,去到大学里再尽情挥洒青春。

但秋赤叶是个例外。

虽然很不服气,但神翎香和黑泽沼都没说错:我这人孤陋寡闻。如果把学校比作国家,我只是默默地耕耘(不如说是荒废)一亩三分地的农夫,而秋赤叶则像是这片大地的贵族甚至国王。然而就是这样的顶尖人物,我也只是在一周之前才刚刚听说。

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我对任何活动都没兴趣。无论是学生部门、社团还是同好会,我一个都没参与。如果我与上述的任何组织有哪怕一丝瓜葛,都绝无可能没听过秋赤叶的大名。一般的校园名人都是只在自己的领域有所建树,但本作为运动少女的她,活跃范围却以田径队为起点开始辐射,无限地渗透到了校园生活的方方面面,据说连去年的圣诞晚会,她都在筹办委员会的名单前列。她就是这样与我泾渭分明的、仿佛是我反面化身的、本该同我毫无联系的人——

——但我已经跟踪了她一星期。

老实说我有些抗拒跟踪这个词,不过事实如此:足足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关注着她除私人时间外的一举一动。上下学、课间、午休、社团活动、部门活动、人际关系——毫不夸张地说,我可以列出的关于她的情报,订起来大概能和高三学生的试卷本一较高下。

而此刻,她正在我面前不远处。这儿是教学楼的天台,我故意跟着她来到这里,为了不暴露而稍稍错开了时间——刚推开天台的门,就看到她在栏杆上趴着的背影。

现在是午休时间,我一向喜欢到天台睡午觉,某种意义上这合理化了我的举动。我当然没有惊动秋赤叶,只是走到门口旁的棚子底下躺好,假装眯着眼。冬日毫无云迹的蓝天下,她保持那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大概是一直在向楼下眺望。那头火焰般的短发被天台的风吹拂着——如同正在燃烧一般。

被风吹的篝火能越烧越旺,而火柴、蜡烛之类的就会被吹熄吧——我胡思乱想着,渐渐感到困意爬上了眼皮,午睡的生物钟总是准得难以抗拒。然而就在我几乎真的要睡着的时候,耳边响起了脚步声。

睁开眼,秋赤叶正自上而下地俯瞰着我。

“是青叶阿修罗学弟吧?”

我只和她见过三面,而在我短暂的跟踪狂生涯里,与她这样面对面还是头一次。我一下清醒过来,但立即觉得有掩饰的必要,因而先是假装很困地打了个哈欠,才慢慢爬起身来。

“嗯……呃?秋学姐嘛?”我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望向她的脸,她正平静地看着我,感觉不到那双眼睛里有什么情绪,不如说是什么都没有。依旧是这种眼神吗——回想起之前第二次与她见面的事情,我不由得有些忐忑,此时她突然开口道:

“青叶,青叶……我是赤叶,而你是青叶呢。可以说是成对的关系吧?青翠的叶子,充满了生命力不是吗?”

就好比春天的新叶般——她补充道。一上来就在讲谜语,我不知道如何回应,只好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她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向我微笑了一下,便推门离开了。

通通通……那对有力双足制造出的脚步声渐渐下沉消失,我站起来靠在墙面上发了会儿呆,然后掏出手机,正准备给委托我跟踪秋赤叶的人发个信息,然而——立即听到哒哒哒的轻盈足音,正在我的身后上升。身边的门很快被推开,有着圆圆眼镜和粗大麻花辫的面容就此从墙角出现——

名为林棉的柔弱女孩站在了我的面前。

那名委托人便是她。

我究竟为何沦为跟踪狂,要从约一周前说起。

“——阿修的战斗力可能比预想中的要高?”

作出上述发言的是神翎香,我的青梅大胸——我是说竹马。时间是双休日的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头天下午我差点与秋赤叶相撞。再准确一点,是在对黑泽沼身上的怪异退治失败之后的第三天。

地点是神翎香的公寓,我买了些零食来看望受伤的她。在那次失败的退治中,她被触须击飞出去,右前臂摔到骨折,因而打上了厚厚的石膏。现在,她整个人正瘫在沙发上,一边笨拙地以非惯用手拿薯片塞进嘴里,一边目光涣散地看着电视,这年头没什么人看电视了。虽说是在自己家里,但神翎香身着背心短裤,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的姿态依旧令人发指。

简直是个随意到不成人形的家伙:如果普通少女牵着独角兽,大概会像童话里的公主。换成她牵,就像个体养殖户。完全无可救药,可能即使重生也不能让她有所改变——但是,这样的她是我的恩人。虽然以救命来算,我才是她的恩人,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种类的恩情:比如在之前的事件中事先提醒了我;比如帮助了我和黑泽沼;又比如给予了我埋胸的体验——埋胸的恩情或许占九成。

不管怎么说,她是我的恩人,我也是她的恩人,这种互为恩人的关系可不多见。毕竟,形成足以称之为“恩情”的人际关系并不容易,即使形成了,也不是“若直线A垂直于直线B则B也垂直于A”这种天然的成对关系。而且我欠她的,害她右臂骨折的是我。至于被击飞也只是落得骨折,大概是笨蛋不会感冒的进阶天赋。

想到这里我稍稍原谅了她——也不对,本来我也没有原谅不原谅的立场嘛。然后,察觉到她正在哼着什么曲子,似乎和前天在巷子里哼的曲子是同一首,仔细听来倒也没什么调子,但还挺洗脑的。

“阿香,你在哼什么啊?”

“啊?也没什么,就是我自己随便想的——不对不对,准确地说,阿修应该是防御力高。”

神翎香越过曲子的话题,继续着她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发言。

“根本称不上是防御吧,是肉体硬抗,纯卖血。”我随口回答道。

“阿修卖肉的能力很强?”

“由男人来卖肉是不行的。”

“不不,最近不是流行女装大佬吗,很受欢迎。”

“对,但是我拒绝。”

一定要坚定地、姿态凛然地拒绝,这是我此刻唯一的想法。不那样做的话,总觉得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那,来给阿修你起个绰号呗?”

“绰号?”

“没错没错,我们现在迫切需要绰号。任何酷炫的组织,其成员都需要绰号。”

“阿香你到底在说啥?什么组织?成员是谁?”

“好问题——才怪,这不明摆着的嘛,我们的组织,你和我。”

“为什么要起绰号?”

神翎香瞪了我一眼:“任何酷炫的组织,其成员都需要绰号。”

她那种陈述的语气,就好像是在说什么常识一样。然而谎言重复一遍或许会变得不像谎言,傻子发言重复一遍还是很傻。

“而且,绰号还能加深成员之间的羁绊。阿修你想想,在协同作战之后,同伴之间的友谊经受了考验,开始更加亲近地称呼对方,这不是理所当然的社会常识吗?”

“你在玩真人跑团啊?”

“是的——青叶阿修罗!欢迎来到勇者大陆。”

“入戏倒是挺快。”

“类似的社会常识还有回老家结婚和冒险结束之后一起去旅行。”

“哪儿类似了,这两个是致死Flag吧?”

“总之——”神翎香在沙发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完全不像是伤员该有的样子,然后向我摊开粘着薯片碎屑的左手,摆出一副邀请的姿态,“来起绰号吧!首先是我的绰号,有请阿修——”

我抚着下巴沉思起来,这家伙百分之百是在胡闹,不过我倒是不讨厌。

“说起来,我之前一直都是叫你阿香吧。”

“嗯,没错。”

“那样的称呼有什么不好吗?”

“但我们现在讨论的是绰号!新——的绰号!”

“……那,‘翎香’?”

被怒视了,看起来是真的在生气。

“阿修你这说法太随便了吧?把姓去掉就能变成绰号?”

“抱歉抱歉,要么叫‘香香’?”

“我是薯片吗?”神翎香抓过一旁的薯片,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疯狂地塞进嘴里,“我懂了,你完全没有起名的才能。”

“……大概是遗传吧。”不对,我怎么能就这样轻易地认怂呢,“既然那么瞧不起我的话,你倒是给我起一个啊。”

“哈,那还不简单,张口就来:‘影之阿修罗’。”

“好帅?”

莫名其妙地被帅到了,虽然中二,但显然和我起的那几个完全不在一个等级。这个怪名字总是只在这种可有可无的时候变得帅气。

“影之阿修罗,道中BOSS。”神翎香接着补充道。

“我是怪吗?”

“位于讨伐魔王的必经之路上,每天都会被无数的勇者打倒并且剥光。”

“太惨了,至少说搜刮吧?而且我为什么是反派?”

“好像是惨了点啊……”她张嘴想了一会儿,“有了!那么就是本来早已解甲归田的战士,却为了守护大家再次出山。勇者的另一名同伴被魔王诱惑,因而影之阿修罗与魔王战斗并牺牲了自己,其死亡激起了勇者们的斗志,并让勇者与同伴最终和解。”

“这设定也太详细了!而且说来说去只是希望我被干掉吧?”

神翎香点头——这人,居然毫不犹豫地承认了——然后她又抓起一把薯片:

“毕竟以阿修的战斗力,喀嚓喀嚓,袄像不唔以左右战竹。”

“你是说好像不足以左右战局吧。”

这家伙也太没礼貌了,居然嘴里含着东西和人说话,但确实狠狠戳中我的弱点——战斗力不足。虽然掉了脑袋之后的战力是个谜,然而是不可控的力量。

“咕,有了,掉了脑袋还能存活的生物,果然就是蟑——”

“阿修就行!叫我阿修就可以了!”

已经预感到她想说什么了,已经不想再承受这种若无其事的暴言了。

“唉,阿修就是这一点太无趣了,”神翎香又摆出一副说教的样子,“所以你才没有女朋友啊!”

“怎么又转到这个话题了。”

这女人到底有多关心我女友的事情?

“不然呢?阿修迄今为止的人生之中,被告白过几次?”

“这……”

“果然没有吧?”

不,也不是没有,虽然幼儿园闹着玩那些大概不算。但数日之前,在与黑泽沼外出散心的时候,被说了“请接住我”之类的话——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神翎香,结果她又“嗬——”地以之前那种微妙的目光瞥向我。

“这样会算是告白吗?”我懒得管她那表情,直接问道。

“这样就算是告白哟。”神翎香收敛起那副臭脸,缩进沙发里向一边倒下,“唉哟,阿修完全不懂少女心啊。如果这样都不算是告白的话,‘我爱你’都要变成寒暄用语了,别人发出的恋爱信号都要变成人马座恒星的光了。”

26000年才能传达到的远古恋爱之光,突如其来而难以理解的天文知识。

“我有那么迟钝吗……”

“你有那么迟钝哟。”

我低下头来沉默了。不,并不是迟钝。虽然之前黑泽沼的心意还挺明显的,但这不是还有一层窗户纸嘛,万一她只是很感激我呢……总的来说,时机合适的话,我会好好负起责任的——我这么安慰自己。

不对,怎么能就这样轻易地认怂呢:“那么瞧不起我,难道阿香你就很受欢迎吗?”

“哈,我可是有对象的哟。”

我从沙发里弹了出来。

冲击性的事实:我的半吊子青梅大胸,居然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和别人交往了?

“诶嘿,怎么样,阿修完全不知道吧?”

“不是,我……确实……完全不知道。但,你居然……”

“而且现在就在这间公寓里。”

在公寓里?等一等。难道是……我吗?差点没问出来,只觉得各种画面在脑子里快进。面对陷入混乱的我,神翎香突然露出了耐克形状的笑容——或者可以称之为阴谋得逞般的笑容。

“就在那里。”她慢悠悠地指了指茶几的隔层。

那里摆着一副象棋。

我把沙发的靠枕用力丢到她脸上。

“诶嘿,从阿修刚才的反应来说,难道是不希望有人和我交往吗?”

神翎香把枕头甩到一旁,突然跪坐在沙发上,以一种煽情的姿态向我爬过来,径直望向我的双眼。

不过,冷静下来的我十分确定,这不过是她的又一个恶作剧而已。要说为什么,因为她是个毫无表演天赋的女人,完全可以一眼看穿。刚才我只是被那种爆炸性发言搞昏了头,现在,主动权在我这边。

“怎么可能,阿香要和谁交往,和我没有关系吧?”

“诶——难道阿修不会不爽吗?”

“当然不会,如果我是Galgame的男主角的话,那么你就是基友角色。”

“咕哈?”神翎香突然大受打击,耷拉着下巴,保持爬行动作僵在原处,“基……基友?”

“基友。”我点头。

“居……居然连不可攻略女角色都不算吗?”

我郑重其事地点头。不可攻略女角色,或许有立绘、有对话、有分支选项、甚至还有支线剧情,但就是不能攻略。连这样的角色都不算。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听到这话,神翎香震惊地半张着嘴抱腿而坐,显得十分萎靡,“不对,是恶趣味吧?阿修只是喜欢把女角色放在基友的位置然后再加以攻略,是吧?”

“这什么鬼扯趣味?不是啦,毕竟阿香你根本没办法让人动心嘛。”

听到这话的神翎香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我:

“我就这么没有魅力吗?”

“你就这么没有魅力哟。”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哇啊啊啊啊!”

神翎香一下子哇哇大哭起来,开始撒泼打滚——不如说是哇哇大嚎,一滴眼泪都没流。

“太过分了!身为女性我的魅力被完全否决了!修修,我不做人了!”

“你究竟在说什么!Dio!”

转念一想,Dio在意大利语里确实是神的意思。虽然顺序有问题,但对话莫名其妙地成立了。总之——终于闹够了的神翎香,以一种倒立的姿势稳定下来。头朝下,盘腿,只以左手撑在沙发上。作为一个骨折伤员的她,究竟如何做出并且维持这个高难姿势,我不得而知。

“嗝,阿修。”

“在。”

“明天又要上学。”

“……唉,真希望一直是周日。”

先是把双休日当成可以随意挥霍的时间,然后又万般不舍地挽留周日的离去,愚蠢的人类。

很不幸那是我。

“是不是周日我倒是无所谓,不过阿香,黑泽沼那边怎么办呢?如果她在学校依旧是那种自闭状态,我们所做的一切可就毫无意义了。”

“阿修你才知道啊?所以我才说有个什么组织的计划。”

神翎香突然左手一撑,整个人从沙发上跃了起来,在空中优美地转了个半圈,然后像体操运动员一样漂亮地在茶几与电视之间稳稳落地,摆出半个Y型。右手骨折的她究竟怎么作出这个高难度动作,我依旧不得而知。接着她转向我,以一贯的、洋洋自得的笑容说道:

“我们搞个社团吧。”

结果本对社团毫无兴趣的我,被迫卷入了神翎香的计划中:“怪异退治同好会”——这个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不靠谱气息的名字,便是她想要成立的社团。老实说,“怪异同好会”我觉得还处于理解范围之内,然而加上“退治”二字,怕不是立即就踏入了他人的知识盲区。

且不说这些,成立社团自然要跑各种流程。就这点而言,我倒十分佩服神翎香的行动力,她午休一到就没了影儿。其他人告诉我,她课间一直在问班长各种注意事项,把后者都搞烦了。人际交往,我所不擅长的事,神翎香所擅长的事。不过这样一来我也乐得清闲,开始消磨普通的周一午休时间。

本来以为会碰上黑泽沼,结果她被神翎香拖去帮忙了。我孤身一人吃过午饭,走出食堂时觉得意犹未尽,便拐往摆有自动贩卖机的楼梯间。握到硬币的瞬间决定了要买奶茶,这就是所谓的:自己的命运握在自己的手中。

价值四元的命运。

真是廉价的掌控感——我这么想着,把目光投向贩卖机前,结果一名女生正满脸苦恼地站在那里,看样子短时间内不会离开。

这台贩卖机一向很烂,饮料在从货架上掉落的时候,总是有一定概率卡住。不出所料,女生就是碰上了这种鬼事情,茉莉花茶以一种气人的角度卡在售货机的玻璃橱窗后。换句话说,我命运的进程,和茉莉花茶一起卡住了。总不能上前把别人赶开,于是我只好站在一旁。

一般饮料卡住的话,大家都习惯了对自贩机敲敲打打,施予各式各样的残酷暴行,我觉得这或许正是自贩机故障频发的原因,所谓的恶性循环大抵如此。但,面前的女孩罕见地没有出手,只是一副“这可怎么办呀”的样子呆站着。少有的老实人,不,应该说是有公德心吗?仔细看来也是一副乖孩子的模样:长发编成的土气麻花辫垂在背后,用黑色头绳束起来,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裙子也不像部分女生那样特意改短,反而是加长过,即使从过膝的裙摆下露出的有限小腿,也覆盖着厚厚的裤袜。

她大概是注意到了其他人的存在,转过身来,正好与我打了个照面。

圆眼镜和浅浅的雀斑——

“啊,三伯……”

糟糕!我慌里慌张地把嘴捂住。是认识的人,或者说,是我所知道的人——在学生之中广为人知,甚至连绰号都可以脱口而出的程度——但并不是熟人,上来就以绰号直接称呼,实在是太失礼了。

“啊,是青同学——没事,叫三伯就可以哦。”

然而对方却一点都看不出生气的样子,以轻柔的声音回应着。“林棉”,面前女生的本名。小学时曾经同班,初中不同班,现在似乎分在了隔壁班,具体哪个我也不清楚。由于在小学时期大家都把名字写得很大,她自然而然地获得了“木木木帛”这个外号,接着便是“三木帛”——“三伯”这种混沌的进化轨迹。虽然现在这外号听起来像某种中老年亲属,但本人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件事。我一向不相信会有这种人,然而刚刚就见识到了,所谓做人的气量大抵如此。

“相应的,我可以把青同学叫做阿修罗同学吗?”

“呃……可以吧。”

也不是大事,她却颇有几分郑重的样子。

“嗯,这样就扯平了。”林棉以一种令人愉快的语气说道,老实说我有些佩服她这种随和。

“说起来,林——三伯同学的饮料被卡住了吗?”

口误加上姓的瞬间街坊感就拉满了——我自然把这种感想直接咽到胃底。

“是啊,阿修罗同学有办法吗?”

给它一脚就好,然而总觉得这么做有些粗鲁——尤其是在林棉面前。因而,我决定还是凑过去看看有什么别的办法,结果发现茉莉花茶上正巧是奶茶的位置。这就好办了,我胸有成竹地把硬币投进去,按下奶茶的按钮。

“咚。”如我所料,奶茶不偏不倚地砸中了茉莉花茶,两瓶饮料一起滚落下来。命运的碰撞。

“啊~十分感谢,真是帮大忙了。”林棉蹲下身子将两份饮料一起取出,然后将奶茶大大方方地递给了我。我满怀感激地接了过来,虽然不知道为何我反而变成了满怀感激的一方。是人格魅力吗?或许吧,不得不说林棉周身都散发出浓重的亲和力。

林棉旋开瓶盖,仰头喝起饮料来,露出白皙的脖子。随着吞咽动作,若隐若现的喉软骨轻轻上下移动。糟,有点色——不知为何突然产生了这种想法,我赶紧移开目光,打开自己的奶茶喝了起来。为啥啊?冷不丁地?别人喝个饮料都能产生糟糕的联想,我绝对不是那种变态吧?就算是,我也死都不会承认的。

“呼啊——”林棉应当是没有察觉到我的龌龊想法的,她发出舒心的长叹,“说起来,上一次和阿修罗同学说话,好像都是小学的时候了。”

“诶?是这样嘛?”

“应该是吧,记得是数学小测的时候,我的橡皮忘在了家里,阿修罗同学把橡皮掰了一块给我。”

“喔——”

我摆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实际上根本没有印象。这么久远的事情居然还记得清,记忆力真好。

“当时还觉得很意外,阿修罗同学的橡皮,居然是可爱的兔子,还很香呢。”

这都记得啊?你记忆图景的细节也太丰富了。

震惊之余,我不禁开始重新审视面前这位绵羊般人畜无害的女生:为人处世周到、记忆力也很强,几乎是标准的优等生形象。那么可以说,林棉她很厉害,虽然都有个害字,但“厉害”当然和“人畜无害”并不冲突。

“阿修罗同学在想什么呢?”

“呃,没什么。”就是在提升你的评价而已。

“噗噗,阿修罗同学也是喜欢突然停下来思考问题的人啊。”林棉鼔起腮帮子笑了,“有时候我也会这样,对话到一半会突然想到别的事情。如果之后出现这种情况,就要麻烦你叫醒我啦。”

之后我和林棉愉快地聊了很久,几乎完全没有尴尬或冷场的时刻,她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接下话题。这种自然而然的状态,和与黑泽沼或是神翎香进行交谈时的感觉完全不同:与黑泽沼对话时,总是会不由地产生怜爱的情绪;与神翎香的对话则是在斗殴。然而,与林棉的对话不是这样——从语音到语气到语速再到语调,都令人十分舒适。双方平等而自然地对话,让人觉得人类的交流本该如此,感觉她真的是个很厉害的人。

“说起来,最近好像有这样的流言:阿修罗同学和……和黑泽沼同学走得很近?”

“啊,是的。”

果然进行到这话题了,也算是情理之中。大概又是初中时的那些事吧,黑泽沼是个不好相处的人之类——

“可能有些冒昧……但请阿修罗同学,不要在意那些流言。”

“诶?”我愣住了,对方的发言与我的预想完全相反,“那个,你不是来劝我……”

“不,虽然也大概猜到了,可能会有人对你提到一些不太好的话,但请阿修罗同学不要去理会那些说法。”

黑泽沼是个很好的好孩子——林棉双重肯定道。

“关于她的那些流言,其中提到的事情虽然确实发生过,但所谓的什么带来不幸的女孩,什么被诅咒的人,什么袭击同学的砍人魔……那些话还是不要去相信的好。传播流言的人也许无意扭曲事实,但事实却总会在流言传播的过程中扭曲。如果认为那是黑泽沼同学的真面目的话,她也太可怜了。”

抱歉呐,砍人这件事其实是真的,我忍着没说出口:“没事的,其实黑泽沼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这样嘛,那太好了。唉,说得也是呢,果然还是很冒昧。”林棉歪着头,竟显得有些自责,“我自己都没有勇气去接触黑泽沼同学,也没有先了解阿修罗同学的态度,上来就自顾自地说起冠冕堂皇的话,很差劲吧。”

不,如果你都算是差劲的人——我正想开口,结果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起来,随之林棉立即向我微微鞠了一躬:

“啊,我要马上回去收作业了。和你聊天很开心,下次再聊。”

她眯眼笑着向我摆摆双手,轻盈地跑掉了,嘈杂的铃声中,只剩下我一个人呆立在原地,没来得及说的下半句脱口而出:

“——那这个世界上,大概只剩下混蛋了吧。”

从小学起到现在,还是第一次同林棉谈那么久的话。居然是这样的令人如沐春风。准确地说,在小学的时候我和她就没怎么有过交流。还记得当时的我,好像是奉行“与女生谈话为耻”主义的那一派。奉行这种弱智主义的我,究竟错过了多少次这样的谈话啊。我甚至有些懊悔了。

“青叶,好像不太有精神?”

“啊,不是,只是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而已……”

桌子对面的是黑泽沼,听到我回答的她显得有些困惑:“不太好的事情?”

“大概相反吧,是我错过的好事。”

“嗯……”黑泽沼把双肘放在桌上,以手掌支撑着脸部望向我。现在是下午放学后,我和她正坐在某间学校为社团活动预留的房间中。这类房间的布局意外地统一:中央的桌子,靠窗的部长专用位,围绕这一切摆放的社团物品等。

陈词滥调之房间。

我算是被强行拖过来的,而做出这一行为的神翎香,在把我丢进房间之后以“接下来还要去做社团的正式申请”为理由不由分说地跑掉了。就其结果而言,房间里便只剩下我和黑泽沼二人。孤男寡女,夕阳西下,共处一室。

陈词滥调之场面。

然而就是在这种天时地利的情况下,我却很不识趣,甚至懒得主动挑起话题。

“青叶是休息不足吗?还是说是之前的事情……”

之前就想说了,黑泽沼的声音,与她那种文弱少女的样子相反,在气息十足的同时,还有一种令人愉快的尾音。不知道应该形容成调皮还是娇媚,又或者说二者兼有之。总之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什么孤僻之人。简单来说,就是只要被搭话,就让人想要回应的声音。

“和之前的事情没有关系,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啦。”

“有点让人担心呐。”黑泽沼眨眨眼,“青叶也知道的吧,以我以前那种状态,要维持心态还挺困难的,所以对于这一类的事情多多少少有些了解。”

听起来好像抑郁症似的——黑泽沼强调道,她继续补充说明:“简而言之就是没有干劲的样子,而且持续很久。通常说,一个星期以上?”

“噢,似乎在什么科普读物上看到过,没有干劲是抑郁症的症状吧?”

“虽然是,但没有干劲也还好吧。毕竟,真正的抑郁症就是病理程度的问题了。据说患上抑郁症是十分痛苦的事情,而且也不是一般的心理排解就可以解决的,而是生理与心理的双重作用下表现出的复杂性病情。”

“了解得真多啊,小沼应该不要紧吧?”顺带一提,在黑泽沼的强烈要求下,我把对她的称呼改成了小沼,和黑爸爸一个程度的亲昵称呼。

“诶嘿,这个,大概算是久病成医吧。”听到这个称呼的瞬间,黑泽沼的刘海抖动了一下,“不过我倒是没有真正确诊抑郁症的经历,虽然也有过消沉的时候,但总还是能在生活中找到开心的事情,所以应该没事的。”

“咦,令小沼开心的事吗……比如说?”

“这个,比如,某家面有很多胡椒粉。”

“胡椒粉又立功了啊……”

真是辛辣的功臣。

“除此之外就是看漫画了。”黑泽沼向我靠近,“虽然之前爸爸有点反对,但我偷偷看了不少。青叶喜欢看漫画吗?”

“唔,也不能说得上是喜欢,但没事经常会看,”看着她那副兴致高昂的样子,我也稍稍有了些精神,“小沼都看过些什么呢?”

“有好多呢,初中的时候,就把CLAMP的许多作品看完了,”黑泽沼托着腮开始回忆,“唔——比如《四月一日灵异事件簿》,在这之外还看过《逮捕令》、《阿松》和《北斗神拳》之类的。”

“前后画风差距也太大了……那么,《EVA》什么的也看过咯?”

“Egg……Wa?”没想到她一脸迷惑,“那是什么?”

“呃,某个还不错的作品,不要在意。”

本来想吐槽“这年头居然有不知道《EVA》的人”,但转念一想,一旦吐槽出来自己就输了。

这么吐槽别人,反而会显得自己像是只知道《EVA》一样,感觉会得罪人。

“怎么会不在意!既然是青叶推荐了,有机会一定会看。”

“好吧……说起来,黑泽沼读过的最喜欢的作品是?”

“石黑正数的《睡觉的笨蛋》。”

“这……这样啊,不错呢。”我心虚了,本来只是想把话题过掉,结果反而牵扯出了不知道的作品,“……不过,知道这些事之后总觉得,小沼真是坚强啊,各种方面上的。”

尤其是味觉系统——当然我打心眼儿里觉得,黑泽沼是个坚强的孩子。不知不觉甚至有种作为父亲的错觉,果然称呼变了心态都不一样。

“诶嘿嘿,马马虎虎啦。”

听到夸奖的黑泽沼不好意思地笑了,黑框眼镜背后的吊梢眼眯成一条缝——这种猫一样的笑容,总感觉就像是黑泽沼的招牌一样。

黑泽沼招牌。

品牌化表情。

配合笑声简直完美,令人瞬间感到精神振奋。

“喵喵,喵喵。”

我突然心血来潮,伸出手像逗猫一样,在空中抖动着。

结果黑泽沼根本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脸迷惑地看着我。

“青叶为什么突然学起猫叫来了?”

“呃,这个。”

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反应,我不禁有些失望,但伸出去的手却又不甘心就这么缩回来——于是神使鬼差地,顺势摸了摸黑泽沼的头。

“咦?咦咦咦咦咦?”黑泽沼的脸爆发式地涨红了,她嗖地向后躲开,吃惊地望向我,“为为为为为什么突然……???”

“啊,那个,是因为……”

我尴尬地把手收了回来。突然摸头确实有点莫名其妙,然而我刚想找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黑泽沼却抢先一步开始为我辩解起来。

“不要紧不要紧……我不是不高兴……情有可原情有可原,我也……毛发的话……手,手感是很好……”她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混乱,整个人语无伦次,我怕不是摸到了她的脑子,总觉得很抱歉。

“总之。”黑泽沼突然深吸一口气面向我,“再……再来一次。”

“噫?”

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个,刚才的反应不太好……所以……请再摸一次我的头——”她端坐着,楚楚可怜地抬眼望向我“——这次我,我会……好好表现的。”

糟,这话摸到了我的脑子,我一下感觉胸口发紧:什么叫反应不太好,这个说法实在让人心颤,而且端坐着等待被摸头的样子像是乖巧的猫。

“这……可以吧?”

感到血液一浪一浪冲上脸部,我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作为回应,黑泽沼轻轻点了点头。甚至在我的手掌接近的时候,还前倾着身子把头低下。

糟。

本来我还觉得突然摸头不太礼貌,结果现在搞得像是不摸才不太礼貌。不摸不行了,哪里是我摸头,简直是头摸我。刚才摸得无比顺手,结果现在反而迟疑了起来……我咕咚地咽下一大口口水,只能下定决心——

“砰。”

活动室的门被一把推开,神翎香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例之打断。

我与黑泽沼僵在原地。

“……你伸着手做啥?隔空移物?为什么对象是黑泽沼的头?算了算了无所谓了。”

神翎香气鼓鼓地,把某张纸砰地拍在我们面前的桌面上,其力度之大甚至让我担心她会不会就此又失去唯一可用的左臂。我的手随着响声条件反射式地收了回来,摸头大失败。然而不知怎么的,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桌对面的黑泽沼垂下了眼,似乎有些失望。神翎香粗鲁地拽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我和黑泽沼大概在微观尺度上为那种气势所击退了些须。

“我忙活了一上午!一、上、午!结果你猜教务处那个老太婆怎么说?”我几乎能看到神翎香的后槽牙。并没有给我接话的机会,她一口气自问自答了下去:“说我们人数太少!要六人以上!而且还要指、导、老、师!我们是怪异退治同好会好吧?要上哪儿去找指导老师?”

“原来阿香你也明白找不到指导老师啊……”

我无可奈何,笨蛋,即使再热血,也是热血笨蛋。

“凡事总是要做了再说啊!所谓先下手为强!”

“等一下,那这个活动室……”

“是我从认识的人那里抢——先要过来的啦!”

“改口也没用,抢的吧?”

“有什么关系!反正是不知所谓的偶像研究部。”

别说被废校了,看来这年头的偶像连自己的活动室都保不住。

“总之,计划有变!”神翎香从还没捂热的椅子上又蹦了起来,“指导老师的事情暂且不管,接下来的目标是——抓够6个社员!”

“抓够”这个说法搞得像在逮什么动物幼崽,也不知道神翎香究竟是在轻视社员的人格,还是在轻视寻找社员这件事本身。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的话,整个社团就是养殖场,这家伙没准真的想当个体户。

拉人入社就像啄木鸟上树,全靠一张嘴,神翎香的伤势倒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但冲着“怪异退治同好会”这个诡异的社团名,我不觉得会有人上钩。不出我所料,第二天神翎香的宣传四处碰壁,有人还以为我们是跑团社。我不擅长拖人下水,因而被指派去做体力活儿,神翎香所打印的大量传单,我一份不漏地贴遍了整个校园,连卫生间里都有。

女卫生间里没有。

贴传单的时候,别人在背后偷偷议论,弄得我像个贴小广告的。就这样分别忙活了一上午,又到了午休时间。聚餐这种大好的宣传机会,神翎香是绝不可能放过的。我当然不想掺和,和黑泽沼吃过午饭——我和她已经直接无视了那些怪怪的目光——原本还想和她在午休好好相处一下,结果历史老师突然把她叫去帮忙了。

于是,我只好又一次孤身来到了天台上。

天台,所谓的梦开始的地方。冬天的太阳恰到好处。我走到天台旁的棚子阴影下,摸了摸混凝土地面——同样晒得恰到好处。于是躺在上面将四肢伸展开来,任由没有云迹的澄空进入双眼,然后阖上眼皮将它们关在里面。别的什么梦暂且不提,至少保佑我午睡有个好梦吧。

不一会儿,耳边传来生锈的门铰链声。看来有别人也上来了。当然本来天台也不是什么禁地,我实在懒得理睬。然而,来人的脚步声在耳边愈来愈近,并在我的头顶的极近处停下。悉悉索索——不对,好像是就这么在我头顶附近坐下来了?这谁啊?我对这种毫不在意距离感的行为感到十分疑惑,于是费力地睁开眼。

在眼皮之后出现的——是林棉的脸。

就这么自上而下,好像俯瞰古井水面一般,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哇!”实在是意外,我一激灵要从地上坐起来,没想到对方就这么伸出双手,轻柔而笃定地,把我的脑袋卡在一个正中的位置,我一下不敢动了。实话说上次被人这样双手卡着脑袋,大概是小学学自行车摔跤后被妈妈安慰那次。然而与那种被母亲所环抱的安心感相比,眼下的境况岂止是相去甚远,完全是安心的反面。说到底,这么久以来只有过昨天的一次谈话,我和林棉显然算不上是关系亲密,这种行为简直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阿修罗同学,可以聊聊吗?”

“可……可以?”

一上一下,面对面,视角完全颠倒过来。

“我……我要起来吗?”

“不用,这样就好,就这样开始聊吧。”

依旧是昨天那种令人舒适的腔调,然而现在听来像是命令。我清楚地听到自己咽下口水的声音。

“那个……三伯同学想要聊……聊什么?”

“关于传单的事吧,不,准确地说,是关于社团的事?”林棉掏出一张传单在我脸上晃着,以我张贴的密度来看这东西随手可得,“阿修罗同学这个社团,是认真的吗?”

“认……认真的?”

“就是说,怪异退治同好会,退治怪异,是认真的吗?”

“呃,这……”

老实说,这种被俯瞰的状态令我有些不舒服,于是我一边回应着,一边第二次尝试着爬起来。

“请回答。”林棉双手的力道突然加重。根本没有重到我无法反抗的程度,仅仅是象征意义上的,但透露出来的威压,却一下子把我给镇住了。接着她重复道:“是认真的吗?”

“……是的。”我像是被抓住的动物幼崽一样回答着。

“唔,也就是说,阿修罗同学,实际上是知道怎么退治怪异的咯,不是说着玩的吧?比如那种……”林棉抬起头思索,“……小学时男生们胡闹着组建的,清河奥利曼战队?”

“……你是想说奥T曼吧?”

“啊对,奥T曼,泡一泡牛奶更好吃哦。”

“那是奥利O。”

怎么搞混的,你不是记忆力很好吗。

“原来如此,怪不得,很感谢阿修罗同学,解开了我一直原来的疑惑。为什么饼干要从外星来地球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久。”

“饼干怎么打怪兽啊?”

“大概是因为太好吃才吸引来了怪兽?”

“……那岂不成了怪兽入侵的罪魁祸首,它们还是回外星比较好。”

“很会说笑呢,阿修罗同学。”林棉咯咯地笑了,“所以,不是那种战队?真的可以退治怪异?不是说着玩的?”

“大概……不是。”

“太好了。”

即使这么说着,林棉依旧没有放开我的脑袋。不如说,为什么我会有在回答之后就会被放开的错觉呢?根本没有这种交换关系,对话从一开始就处于不平等的状态。感觉自己现在就像人质——不对,并非如此,对话其实是完全平等的,毕竟我只是被轻轻按住头,理论上完全可以挣脱。这种微妙的境况,弄得我像是某种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受害者。

“也就是说,可以让阿修罗同学帮忙咯?”

“帮忙?但现在社团还没有正式成立……”

“成立与否无关紧要吧。”林棉说着,将身体前倾,向我逼近到几乎到鼻尖碰额头的程度,直视着我的双眼,带来巨大的压迫感,“并不是成立了社团才能够退治怪异,而是因为能够退治怪异而成立社团,对吧?”

“……是这个道理。”

“那么就和社团没关系了,这是我对阿修罗同学个人提出的请求。”

无言以对。

无从反驳。

如果对方说的话很有道理,似乎说服的成功率也会因此而增加,如此容易被攻陷的我只好点了点头。得到我肯定的回应,林棉终于将脸移开了,虽然手还是没有放开,但这多少让我松了一口气。

“所以,我要怎么……怎么帮你?”

“调查,和退治。”先是调查有无,然后才是退治,不要弄反了——林棉紧接着强调,然后她说:“被调查的对象是,秋赤叶。”

“秋赤叶?”我机械地重复着,大脑里的记忆开始被激活,“是那个,风风火火的运动系女生?”

“啊,原来阿修罗同学认识人,那就好办了。”

“也不算是认识,只是碰到过而已。”碰到过,差点被撞到,仅此而已。

“唔……这样的话,就有必要再多说几句了。秋赤叶,高二,比我们大一级,很有活力的女生,可以说无时无刻都是人群的中心。”

“之前似乎听谁说过。”

“阿修罗听谁说过都不奇怪,学校组织的大小活动都有她的身影,早已超出了运动圈子,几乎到了无所不包的程度。”

“……精力真旺盛。”

“嗯哼,是那样没错。”林棉点了点头,表现出赞许的意味,“不愧是阿修罗同学,一下子就明白了问题的核心。应该说,是过于旺盛,虽然作为发小的我也了解她一直以来都是个活跃的人……”

“发小?也就是说,你其实和秋赤叶很熟吗?”

“很熟,几乎是无所不知。”

“那为什么还要我……算了。”我想了想,住口了。问了也白问,熟到那种程度都需要委托别人的话,肯定是自己无能为力的事。

“噢,阿修罗同学很聪明嘛。”像是察觉到了我的想法,林棉称赞道,“又或者说是敏锐吧,不过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哦。虽然问出来也不要紧,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但面对秋赤叶的时候,可千万不要犯这种糊涂。”

简直是任务简报一样的谈话,“在这个点要注意XX”之类的,让人感到危险的提法。

“回到刚才的话题,在升上高中之后才发现,她精力旺盛得有点……不正常,像是透支一样。”林棉又一次强调,“精力旺盛是因为体内有足够的精力需要发泄,而不是为了精力旺盛而去制造出精力来发泄,是这样把?”

我不得不点头赞同,也不知道点头的是我,还是可以完全操控我头颅的那双手。

“三伯你是觉得……她在勉强自己?”

“是的,而且最近愈演愈烈了,这让我很担心。”

“愈演愈烈是指?”

“如之前所说的,几乎染指任何类型的活动。初中时不过是喜欢运动而已,现在是只要人多,她就扎进去。我自己观察了很久,奇怪的是,虽然她很活跃,但却很抗拒和任何人单独私下相处,即使是我。现在想来,这一切都是半年以前,她升入高二作为转折点的。”

“即使如此……为什么三伯会觉得是怪异?其他可能性更合理吧。”我道出从刚才开始便一直藏在胸中的疑惑。

“唔,这个,大概是直觉。”

“直觉???”

归于直觉也太随意了。

“我比较喜欢看电视剧。”

“啊?”

“看到前面的剧情时就隐约猜到发展,类似于这种直觉吧?只是说我的直觉比较准而已。不,不如说是灵感、突发奇想,要么就是排除法?在这之前我已经排除了大量的可能性,看到阿修罗同学的传单时,突然觉得:或许是这样。”

我无言以对,“或许是这样”,同样无比随意的说法。

“不,我现在的想法已经变成了:就是这样。”林棉突然补充道。

“……你,真的相信我可以退治怪异……不不不,你真的相信怪异存在?”

“嗯,相信。这也是直觉的一部分,在昨天看到阿修罗同学的一瞬间,我就有一种被什么击中的感觉。”

怎么说呢,林棉这人。

突发奇想地觉得发小被怪异附体,于是立即行动,在午休的时候把我抓住,直接提出委托。这样的行动力实在让我难以企及,真的是个很厉害的人物。看着林棉的微笑,我不禁有些恍惚。

“唉,我也真是的,突然之间都在说些什么呢。”林棉的微笑突然变成了歉意的表情,“阿修罗同学一定觉得我在胡闹吧,请你原谅,如果给你添麻烦了实在抱歉……我这人真差劲。”

说完这些,她轻轻地把我的脑袋放开了,接着自然而然从我的裤袋中掏出手机,仿佛一直知道它就在那里一样。手机没有加锁,我这人安全意识很差,她在上面迅速地做着什么操作,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便把手机放下了,放在我脸的右侧。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起来。

空旷的天台之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手机的屏幕还亮着,通讯录里多出了林棉的号码。

“……我初中这三年里……”

我不由松开手,任由手机啪地落在我的眉间,脸颊上还残留着林棉的体温。

如梦初醒。

“究竟都错过了些什么啊……”

这大概是我成为跟踪狂的导火索——但一开始,我并没有太把这事放在心上,只觉得林棉这人真怪,她给我留下的绵羊般的初印象变得有些扭曲起来。转眼到了放学时间,黑泽沼今天有事先回去了,说是有钢琴课。我来到活动室时,里面暂时空无一人。不一会儿,只见到神翎香垂头丧气地蹭着门挪进来,瘫在我面前的椅子上。

“阿修啊阿修咋办啊?白跑一天,完全没人感兴趣……”

“鬼才有兴趣,又不能获奖,又不能帮助升学。”

“阿修好现实。”

“我是实话实说。”

“果然连你都对这个社团不抱希望了,哇——要内部瓦解了!”

神翎香哭丧着脸,感觉要嚎了出来,说着说着,突然冲向社团活动室的窗户,吓得我赶紧把她拦腰抱住。

“不要想不开啊!不就是组建社团失败而已吗,你今后的人生道路还长得很!千万别轻生啊!”

“噫呀!搞什么啊你!?”神翎香大吼一声,一记重肘怼在我的脸上,对于普通人来说几乎是致命的一击。趁着我失神的时候,神翎香把我从她身上剥了下来。

“谁说我要轻生了?我只是想开个窗透透气而已!”

我这才从那一击的震撼中恢复过来,只觉得脸痛得不行,这人下手真是没轻没重。

“你要打死我吗?”我捂着脸颊,“对你的救命恩人就这么不满吗?我会破相的啊!”

“谁让你突然扑上来?”神翎香推开窗户,“再说了,你这不就长好了吗——唉,为啥我的青梅竹马只知道趁机揩油,好想三天无条件退换啊。”

“你以为网购啊,这多少年了,黄花菜早凉了。”

“产品出现质量问题,不是应该有三包的吗?”她转过来背靠窗沿,“自负邮费也可以,我要换。”

“这是小小邮费就能解决的吗?而且哪儿就轮到你换了?”

我又不是你的所有物。

即使是青梅竹马,也不可能有那种从属关系,文明社会早就消灭了奴隶制。

“上当受骗,上当受骗。”神翎香又开始念叨。

“别说得自己像受害者似的。”

“什么像,我就是。”

“我看阿香你,就是那种注定会被骗的傻子,一定会被网购奸商拿二手货以次充好。”

“意思是阿修是二手的哦。”

“你只剩一手很了不起咯?”

“嚯,也不想想这是谁的责任。”

被精准地呛了回来,我突然意识到,神翎香说得没错。所谓的救命恩人又如何,事情根本就是因我而起。毕竟,她之所以受伤是因为要帮黑泽沼退治怪异,而夸下海口要退治怪异的是我;她之所以忙了两天要成立社团,是为了让黑泽沼在学校交上朋友,也可以说是为我之前的承诺善后——也就是说,神翎香对我其实没有亏欠,反倒是我欠她很多。想到这一层,我不由得感到有点愧疚。

“……你怎么突然拉着脸,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啦。”大概是感觉气氛不对,神翎香转而看向窗外的操场,“……对了阿修,你看,田径队还在训练呢——噢!秋赤叶学姐也在。”

“秋赤叶吗……”

林棉的调查委托对象。确实是运动系来着。这一点无论是黑泽沼还是林棉,都反复地向我提到过了。在田径队,当然也很合理。

“是呀,她是‘火’,‘清河高中的冰与火’里的火。”

“等下,你说啥?冰与火?权游吗?”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是,阿修你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不过也是,‘清河高中的冰与火’,这称呼主要还是在女生圈子里流行,男生没听过也不奇怪。火是指二年级的秋赤叶,冰是指三年级的百里原。”

“你们女生还真是喜欢凑组合……被称之为火是因为她很活跃吧。”

至于百里原这号人物我自然又没听过,被称作冰大概是因为很冷淡吧。

“当然,超活跃。”

“和阿香你的属性重叠了呢。”

“哪有,我是元气系,而秋赤叶是热血系。”

“不,阿香你是笨蛋系。”

并没有理会我的擅自归类,神翎香趴在窗台上眺望,咧着嘴角,一副心神往之的样子。

“真令人憧憬啊,无论做什么都十分有干劲,鼓动身边的人的能力也是一流的。像是火一样能迅速点燃大家的热情……要是能得到她的帮助,社团什么的估计也不在话下吧。”

得到她的帮助?我灵机一动:“要不,我去谈谈看?”

“咦?只是随口一说而已,真的要去的话,不如让我——”

“不用,阿香你都忙了两天了,好好休息,这件事交给我吧。”

我伸手轻轻拦住神翎香,接着,不由分说地,我迅速动身出门下楼。非我去不可,因为这对我来说,是一石二鸟:毕竟如果真的得到了帮助,对社团的组建也大有裨益。而且我也想起了林棉的委托,以寻求帮助为理由去搭话,似乎没有什么不对,也算是顺手做件好事吧。

我跑下三层楼,来到操场边上。不知怎么的,明明我下来之前,还有十几人在一起跑步,现在却几乎全数散尽了。留下的只有秋赤叶一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站在跑道中央。不过也好,这样就不用和一大群人打交道了。我向秋赤叶跑去,与此同时她也注意到了我。

准备开口,然而这时才发现,根本没有合适的开场白,不擅与人交往的我没有这种积累,我一下子变得特紧张。

“你好同学,请问是找我有事吗?”反倒是秋赤叶先开口了,她打量了我一会儿,”啊,你是……一年级的青叶阿修罗同学?”

“……是,是的。”

“那我叫你青学弟好了,之前周末的时候,好像差点撞上你了来着?”

“……是,是的。”

“唔啊~那个时候真是对不起。”

“……是,是的,不不不,是没关系,没关系……”

不妙,一开始就陷入了被动。

“青学弟这么急地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说起来,今天好像在课间见到过你呢,似乎在贴传单什么的,好象是叫,怪异退治同好会?”

秋赤叶一边说着,一边带着那种例之微笑向我走过来。没错,人缘很好的校内明星通常使用的那种,体现出相当程度的自信的、既不会显得过分亲热、同时也不会让来者感到被怠慢或轻视的——计算好的、面具般的微笑。并且,一下子把我想说的东西说了大半。虽然对于不擅长搭话的我来说,看起来像是帮了大忙一样,然而我这种人的脑回路,基本只会对谈话的后两三句作准备,就这还让她全说了,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接话。

“呃……”我感到窘迫万分,秋赤叶则十分有耐心地等在一旁,“……秋学姐,关于社团的事,可以请你帮帮忙吗?”

最终我还是掷出了直球。

“社团的事……怪异退治同好会吗?”

“是的……社团申请的最低人数是六人,然而我们只有三人,无论如何都凑不齐剩下的人数了,所以想请秋学姐……”

“原来如此啊……也就是说,向认识的人推荐一下之类?”

“是这样,如果学姐方便的话就太好了。”

“别那么客气,同学之间的互帮互助是应该的嘛。说起来青学弟,林棉拜托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啊,林棉的事……”她居然知道吗,我一下有些反应不过来,于是随口问道,“学姐你最近有碰上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奇怪的事情?”秋赤叶抬头想了想,然后她向我露出灿烂的微笑,“没有吧?为什么青学弟突然这么问?”

“是因为林棉她——”

正说着,我无意中对上了秋赤叶的眼神,一下愣住了:秋赤叶眼中,仿佛什么都没有,与她那种热情四溢的姿态完全相反,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空洞。人的眼睛多多少少会有些光亮吧,然而她的眼睛简直就像是余烬一般。

“——唔,也不是什么大事,学姐不用在意。”

于是我最后这么说道,是有些唐突,但那眼神实在让我有些发怵。

“这样吗……”秋赤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那么,社团的事情我已经了解了,在这之后还有些事情要忙,就先失陪啦。”

说完这些,她向我挥了挥手,不由分说地向操场之外走去。

“已经了解了”,没有作出肯定或否定的回应,不过我已经知道你的请求——相当暧昧的说法。好像并没有得到确定的回复,是我的交涉能力太差了吗,还是说——“面对秋赤叶的时候,可千万不要犯这种糊涂。”林棉的这句话突然从脑海里蹦了出来,我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紧接着便懊恼起来。

我好像踩雷了。

之前林棉她还夸我敏锐来着,结果我完全没把她说过的话放在心上。这样想来,林棉那些看起来像是过度反应的举动,没准是有必要的,这两人之间很可能发生了不愉快。唉,我都干了些什么啊,这不是一无所获吗?我这么想着,有些垂头丧气地望向秋赤叶的背影——

——不。

似乎并不是一无所获,所见的景象让我瞪圆了眼。

火焰。

不是错觉、也不是呆毛或者别的什么,而是就在秋赤叶的头顶上,因为变暗的背景而变得清晰——

——一朵小小的火苗,正轻轻跳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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