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没命猫 更新时间:2024/8/31 17:40:57 字数:16424

现在,我的身边坐着一名金发女童。且不说这个没名气的小镇为什么会出现西方人幼崽,光是她手上的零食就很过分:超大份量的桶装三色冰淇淋。今天是12月24日,平安夜。也没有到隆冬的程度,但天气预报说今年圣诞可是会下雪的啊——虽然我们目前所在的商城里倒确实有暖气,但即使考虑到这点,她手里几乎和她头一样大的冰淇淋,也仿佛是在对这个季节宣战。

就在不久之前,那边确实没有坐人,关于这一点我十分确信,因而我眨眨眼,怀疑自己看错了。然而女孩悠闲的样子,就好像她一直在那儿似的:不超过10岁的白人小女孩模样,放之四海皆准的蘑菇头短发,脚踢得停不下来,一边发出一些幼齿而随机的声调,一边随之晃动脑袋。

在这个冷飕飕的冬天,坐在绝不可能是炎热的商场里,大口吃着三色冰淇淋的西方小女孩——总觉得有些超现实。且不说冰淇淋这种一点都不应季的食品,这孩子是游客带过来的吗?我的第一反应是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像是她父母的人。然而并没有——由此引出的结论是:这个小女孩似乎处于无人照看的状态。

形单影只。

哇,会不会有些危险啊。当然或许是我想多了,父母只是临时把她丢在这里,给了她不合时宜的冰淇淋作为安抚零食,然后自己就跑去购物——这种猜想十分符合我对西方人天性散漫的文化定势。

再看向小女孩,她大勺地挖着冰淇淋,用的是那种廉价而先天不良的木勺,与其说是勺不如说就是小木条罢了。与之相对挖出来的冰淇淋球超大,弄得她就像是吃冰淇淋届的阿基米德。然而大归大,她又没法一口全吃了,最后还是一点点地啃,这种徒劳地把食物滚成球的样子,甚至有点像蜣螂。这比喻有点对不起她的努力,毕竟小孩子都爱玩,而且能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上获得乐趣,我几乎要嫉妒她了。

观察得如此仔细,只能说我也是无聊到了某种程度——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看到发红的电池槽,才想起昨晚忘记充电。这样一来就不能打发时间了啊,我有些无奈,手机的剩余电量有更重要的任务,我要留着它们等班上同学的电话——说了这么多,也有必要讲讲我究竟在干嘛了。

我,青叶阿修罗,因外出进行圣诞晚会相关采购事宜,正被神翎香丢在商场一层当活体路标。

那家伙和班长先上楼去了,负责搬运的其他男生还得有一会儿才赶到。我校似乎对圣诞节很重视——圣诞节自然不是传统节日,我们学校也当然不是基督教学校,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校却有举办隆重圣诞晚会的传统。我倒是对圣诞毫无感觉,但其他同学都对这个节日抱有相当的期待。毕竟是一年一度的圣诞晚会,整个高中也只有三次——物以稀为贵嘛。大概学校的大人们也过得很累吧,想趁着节日好好放松一下,至于用什么理由反倒在其次,毕竟理由主要服务于目的。想到这里,我又看向小女孩那边,她的父母似乎依旧不见踪影。那么,稍微问一下情况会比较好?毕竟幼吾幼及人之幼嘛,于是我清了清嗓子。

“He……hello?”

“……”

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细弱蚊蝇的声音——而且口音可能也太重了?成绩半吊子的我,不要说对自己的口语了,甚至对自己的英文水平都没什么信心。

“呃.……can I help you?”

“……?”

吃冰淇淋的动作停下了,小女孩转过头来,鼓鼓的脸上带着戒备的神情。

“Hello!What's your name?”

终于,流利地说出了这句话,我感到成就感充盈着胸膛。没错,无论别的单句多么磕磕巴巴,唯有这句话我有着绝对的信心!毕竟,这是我苦练了无数年、在无数的教材上看到过、被无数的人重复的——

——绝对的金句!

“大哥哥是在对我放洋屁吗?”

“……你说中文啊!!!”

放洋屁又是怎么回事,现在的西方熊孩上来中文就那么地道的吗?我不记得这世界有无国际化到这种程度了。

“我说中文咋了,而且大哥哥英文好烂耶。”

“不用你这小孩说我也懂……”

“啊,好像说别人‘放洋屁’很失礼?”

你才知道啊。

“那,大哥哥,骚……骚驴?”

想了好几秒才意识到她是在道歉,也不知道为啥是这种奇怪的口音。

“……没关系啦,不过下次不能对陌生人这么没礼貌哦,有礼貌才是乖孩子。”

“啊!对耶,不和陌生人说话才是乖孩子。”

“哈?我说……”

小女孩没再理我,回头吃起冰淇淋来。与小孩搭讪都被迅速拒绝,这对我造成了些许的心灵创伤。

不过,从她刚才的举动来看,似乎也不是身处陌生环境的样子,加上会流利的中文这点,总感觉可能已经在这一带住了很久。也对,就算有外国人搬过来,也不会每家每户贴通知嘛。这样一来,应该可以对她的处境放心了。然而不知怎么的,依旧超想和这孩子搭上话,这对于不喜社交的我来说实在罕见。大概是因为,物以稀为贵?

我思考了好一会儿要怎么开口。

“那个……小妹妹,如果互相认识了,就不算陌生人咯?”

“……”

“一开始肯定都是陌生人哟,总会有一个互相认识的过程才对,就从……交换名字开始?我姓青,叫青叶阿修罗。”

“……好长的名字耶。”

很好,成功引起了她的兴趣,这鬼名字总是在莫名其妙的时候有用。

“这样的话就不算陌生人了吧。那么,你叫什么?可以告诉大哥哥吗?”

“咦——这个国家有着交换名字的社会契约吗?”

社会契约是什么玩意儿?你要成为史上最年幼的卢梭思想继承人吗?

“……把姓名告诉刚认识的人,只是很普通的礼节吧?”

“但是[Berry]不想告诉大哥哥自己的名字。”

“呃,你说啥?”

“[Berry]说自己不想把名字告诉大哥哥。”

“不是……你刚才已经说了吧……Berry……”

还连续两次。

“唔啊呀!?”

小女孩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伸手挡着嘴巴,手中的木勺掉到了冰淇淋桶里。毕竟是小孩子嘛,自己就说漏嘴了。听发音的话,似乎是Berry?

“原来小妹妹你叫Berry啊,是浆果、莓果的意思吗?”

“……”

结果居然鼓着脸颊生气了,小女孩转过头去捞起勺子闷不做声。小孩子啊——以年长者自居的我顿时产生了飘飘然的优越感。以生理年龄差距碾压对方获得廉价优越感,并因此倍感愉快的男子高中生,实在可悲。

很不幸那是我。

突然觉得那张鼓着的脸很可爱,手感也很软吧?——不,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不不不……大哥哥我并没有听清哦,哇,已经忘记了——小妹妹叫什么名字来着——”

“……骗人。”

“大哥哥我是真的没有听到哦。”

“Berry可不是白痴耶,不要因为我是小孩就撒那么明显的谎,太没礼貌了。”

“……对不起。”我道歉了。

诚恳地道歉。被小孩子训了,而且训得不无道理。

“刚才Berry只是不小心说漏嘴了而已。”

“是是……要不我就不叫你Berry吧,你有中文名字吗?”

“中文名字……?”小女孩开始苦苦思索,我耐心地等着,“……还没有耶。”

“那,叫你小莓好嘛?”

“小……mei?是哪个mei耶?”

“草莓的莓。”

“不太对,但好像可以耶?”

“那说定了,我就叫你小莓。”差点忘了自己一开始幼吾幼及人之幼的目的,于是我顺势发问道:“所以,小莓是一个人吗,家住在哪儿,父母有在附近吗?”

“这些都是个人信息,不能随便透露给大哥哥。”

啧,现在的小孩子都开始注重个人隐私权了,真是早熟的一代。不过这种气人回复倒是很屁孩,跨龄交流真是辛苦。

“那……至少告诉大哥哥我,是谁带着你出来玩的好吗?大哥哥也不是坏人,只是想确定你的安全而已。”

“如果每一个像大哥哥这样搭话的陌生人,Berry都要费神回应,不是也很危险吗。”

被小孩子呛了,而且呛得无言以对。

“不过,感觉大哥哥倒是不危险耶。”她突然又说出这么句带着转机的话。

“哇,是因为我看起来值得信任吗?”我努力作出经过滤的极度纯净微笑。

“是因为大哥哥看起来很弱。”

坠机了!

“你就不能说我看起来像个好人吗!!!”

“是姐姐——”小莓完全无视我的吐槽,直接扭转了话头,“——姐姐带我出来玩的。”

一击脱离,生硬程度能把话头扭死,但不可谓不是全身而退。方才还在恶言恶语的小莓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这家伙出生的时候大概点了奇怪的天赋,是气人屁孩中的翘楚。

“姐姐……是指家里的姐姐?还是邻居……”

“姐姐就是姐姐呀,大哥哥一直问细节很可疑耶。真是的,不和你说话了,我要吃冰淇淋了,都快化了耶。”

被剥夺了继续谈话的理由。不过,既然是有人照看的孩子,应该可以放心,那么“确认对方安全”的目的倒是达成了。说到底,所谓幼吾幼及人之幼大概只是借口吧,实质上我是无聊得冒泡,想要找个人聊聊天而已。目的是搭话,理由怎样都好,于是我开始没话找话。

“小莓,我可以揉揉你的脸吗?”

结果一不小心,就把真心话说了出来。

“不行。”当然立即被拒绝了,小莓以狐疑的眼神瞪着我,糟了,好感恐怕会降低,我赶紧转移话题道:

“那么冷的天还吃冰淇淋,不要紧吗?”

“不要紧,冰淇淋的热量很高耶。”

“哇,小莓你居然知道热量。”

“难道在大哥哥的眼里,小孩就应该懂得很少嘛,Berry要告你种族歧视。”

“小孩是一个种族吗?!”

“我是人族,大哥哥是变态族。”

……她究竟点了什么鬼天赋。

“而且光顾着说小孩子,你们大人不也老在夏天吃火锅耶。”小莓紧接着说道。

“这个倒还真是……”

还要开着空调,在店面排着超长的队也要吃。在我的儿时记忆中,吃火锅确实是在冬天才会做的事情。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全年运营的火锅专门店开始遍地开花。这臭小鬼……感觉再这样问下去,我会败得一塌涂地。

“所以说呀——”小莓将手中的木勺如教鞭一般,随着说话的节奏挥动着,“——不要瞧不起小孩,Berry的姐姐就不会这样耶,姐姐是一个很懂事理的人,教了Berry很多很多的东西。所以Berry也不会在姐姐吃火锅的时候质疑她,尊重是相互的耶。”

“亏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啊……对不起小莓,是我小瞧了你。”

不知不觉地敬佩起对方来了。

“——糟了!Berry的冰淇淋都要变水了耶!都怪你,不和你说话了!”

小莓说完就闷头大吃起来,看来没法再闲聊下去了,我转而开始观察起她吃冰淇淋的举动。这种行为和变态无异,但正所谓人类幸福的两大敌人是痛苦和无聊,那么若是因为无聊而感到痛苦的话,我的幸福之路就要交通堵塞了。在被当作变态和获得幸福之间,理所当然地选择后者——不,这并不是说,被当作变态让我感到幸福,而是我具有某种勇气:为了得到幸福而甘愿被当作变态的勇气。

且不说这些——仔细看来,小莓吃冰淇淋的手势异常有力:上、下、上、下,木勺如铲子般刺入冰淇淋球的表面,像是翻起土地一样舀出一大勺冰淇淋,然后被送入小莓的嘴中。重复、重复、重复。在没有我的干扰的情况下,冰淇淋一下子就见底了,真让人担心她会吃坏肚子。看着那副香甜的吃相,我甚至有些嘴馋。

“嘿——青叶——”

突然传来悠远的一声呼唤,搞得我还以为自己处在什么渺无人迹的山谷里。听到呼唤的同时转过头,自然而然地向远端望去——结果声源居然近在咫尺,就在不远处的拐角,几个男生贼头贼脑地望向我。我上前殴向他们的腹部,某种理所当然的男生互动。人虽然到了,但班长她们也不知逛到了哪里,在电话联系的空当,我不经意回身看了看之前坐着的位置,发现长椅那头的小莓已经不知去向。

如之前突然出现那样,突然离开了。

没来由的有些失落。虽然对话过程中简直被按在地上摩擦,但回想起来却感觉相当愉快。不如说像是被净化了一样,从年幼者身上看到自身的倒影,由此意识到自己其实也在不断变老——说是变老有些过,但称之为成长又言过其实。

说起来,“小孩子不能吃太多冰淇淋哦”,上一次这样被教育是什么时候,我已经记不清了。然而,已经到了怎么吃冰淇淋也没人管的年纪的自己——却反过来自然而然地对小莓说了同样的话。虽然不会陡然变成固执己见的大人,但不断积累着过去,年龄就会悄悄水涨船高,这多少让人有些惆怅。

电梯门打开,男生们鱼贯而入,我心不在焉地尾随其后。

这毕竟是个小镇。

大概还会与小莓见面的吧——我稍微有点期待。

在这之后的事不必详叙,无非是被吊着石膏的神翎香颐指气使。这家伙自从在那次失败退治骨折后,仗着自己的伤势,下起命令来愈发没有顾虑。忙上忙下——整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采购的物资都搬回了学校。

午休铃声响起,工作暂且告一段落。我立即到黑泽沼的教室去——扑了个空,不如说三天以来都是如此。上周六把黑泽沼晾在原地,这件事的悲惨后果已经瓜熟蒂落。截止至上周五之前,明明一直都准时在午休时来找我。然而这三天无论是课间、午休还是放学,她总能在我到达之前就无影无踪,只留下空荡荡的桌椅。

显然是在躲着我。她一定生气了。原本还想稍微跟着秋赤叶,因为有些担心她被黑泽沼袭击,就像之前神翎香那样。然而一则总应该给黑泽沼一些信任,二则再跑去当跟踪狂也太蠢了点,搞得好像食髓知味似的。

这两人打起来谁会比较厉害——这种荒唐的想法暂且不表,我一边提心吊胆着,一边又什么都做不了。于是,孤身一人的我顺路来到了天台,这地方曾是我的午休圣地。然而推开门一看,天台上湿漉漉的,还刮着大风,这种地方躺下去可以说是人肉炒酸奶。我叹了口气,但又不太想回教室去,于是在楼梯口坐下,结果与走上来的林棉打了个照面。

“啊……三木帛?”

“叫我帛帛就可以哦。”

称号升级了,虽然听起仿佛在占我便宜。林棉一如既往地带着一本书,文字对她来说大概是某种瘾品。与上次一样,她毫不在意距离感地贴着我坐下,过程中大腿若有若无地碰到了我,为此我浑身一颤。

“咦,阿修罗很冷吗。”相应地,林棉把同学二字也略去了,她这人似乎很讲究公平。

“呃不,只是神经放电而已……”

不尽然,准确地说,是脑干级别的反射。如果说之前林棉给我的印象是绵羊般的、文静可爱的同级生的话,那么在这一系列事情之后,这种印象就只剩下一团毛绒绒的外观了。怎么看都是绵羊,但肯定不是绵羊,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让人割裂地同时感受到温顺与危险的矛盾体。不过危险归危险,并不意味着相处起来会有困难,毕竟人类相比其他生物的先进之处在于多出来的脑前额叶。

“三……帛帛居然一个人啊,不是要和秋学姐待在一起吗。”

相当失败的改口,亲属的地位更具体了,不过林棉并没有吐槽。

“小叶现在正和一堆人在忙着圣诞装饰呢。难得的机会,所以给自己放了个假。”

也对,在这种热闹的活动中,自然不用担心燃料供应的问题。

“不知怎么的,总觉得阿修罗的气息延续到了天台。”林棉说着,抽抽鼻子,“嗅嗅,抱着‘如果碰上了就聊聊吧’的心情过来,结果真的在这里啊,嗅嗅。”

“你是猎犬啊。”

“嘿嘿,可能是因为阿修罗的味道比较特殊吧。”

这句话有些暧昧,不过如果林棉的真如神翎香所说,是蕾丝的话,那应该是我自我意识过剩了。

“总之,真的十分感谢阿修罗。不,不如说感谢已经不足以回报这份恩情了。”

“这么说我就不好意思了,毕竟,让秋学姐活下去的人是你啊,我只是挨了一顿打而已……”

“但如果没有阿修罗的特殊体质的话,也没有办法把小叶逼到那个地步不是嘛。”

“……我想问清楚,帛帛你早就知道我的体质的事吗?”

“嗯,知道。”林棉大方地承认了,随手翻着书,“准确地说,一开始是不知道的,在拜托的时候根本没有抱着很大的希望,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

她的视线从书页上偏开了。

“——但……阿修罗超额地回应了我的期待,甚至豁出了性命。其实现在想起来会一阵阵后怕,如果不是这种特殊体质的话,你们……或许都会死吧。”

说完这话,她停顿了好一会儿,接着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来,迎上我的目光。

“所以,如果阿修罗有什么需要的话,随时可以和我说哦。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但阿修罗在我心中的地位已经排到第三名了。”

“哇,排名好高,没猜错的话,第一名是秋学姐吧?”

“不,小叶是第二名,第一名是汪吉。”

“这谁啊???”

“我家的狗狗。”

“帛帛你是犬派啊。”

“阿修罗是猫派吗?”

“……算是吧,但这排名究竟遵循什么标准啊,为什么宠物狗的排名会比人都高啊?”

“因为狗狗不吐槽。”

“完了!”我悲鸣起来。

也就是说,我接下来的每次吐槽,都会让我远离第一名的宝座,简直是永远无法脱离的地狱。不过在那之前,秋赤叶就是难以逾越的高峰吧。

“且不提排名的事,”不知为何,林棉整整衣领,“总之阿修罗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我,这样就扯平了吧?”

“嗯,扯平了。”

我回答道,由衷地笑了起来。危险大概是不存在的,能交到林棉这样的朋友,绝对不是什么坏事——这么想着,突然发现林棉已经侧过脑袋,拨开粗大的麻花辫,轻轻拉开衣领,将白皙的颈部向我露出。

“所以,如果阿修罗需要,请自由取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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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生了单个自然段内装不下的困惑,因而我在原地宕机。见我没有动作,林棉在我面前挥了挥手。

“阿修罗你怎么了?”

“呃……我……不,帛帛你这是干嘛?”

结果林棉也变得一脸困惑。

“……阿修罗不吸血吗?”

吸血做啥?——我将这样的问题脱口而出。

“咦,阿修罗同学不是吸血鬼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好像盯着我的脖子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拥有影子一样的身体和再生能力什么的,联系起来想了想就得出这个结论了。这样看来,是我理解有误咯?”

“…………我不是吸血鬼,对不起……”

非常对不起——无论是对盯着你的脖子这件事,还是对盯着你的脖子的原因并不是食欲这件事。

“咦——不是吗?”林棉惊讶地叹着,将脖子的根部藏回衣领和麻花辫之后,“但,这些能力是吸血鬼的标配吧,真是出乎意料。”

“也不怪你……也这属于大家强行安到吸血鬼头上的刻板印象吧。”

“那阿修罗身上附着的,究竟是什么怪异呢?”

“这个可问倒我了……老实说我也没办法将它归类啊,大概是,影子一类的东西吧。”

“原来如此,不是吸血鬼真好,说起来也是我疏忽了,毕竟阿修罗在阳光下并没有烧起来。”

“这种循规蹈矩的设定也太老土了。”

“也对,不会燃烧才是时髦的现代吸血鬼。老实说刚才很害怕来着,还在担心着被阿修罗吸血会不会死呢,我会不会也变成吸血鬼呢——”

担心吗,看不出来,刚才的你明明一脸淡然的样子。

“——还担心被吸血会不会很爽而变得沉迷其中呢——”“停下帛帛,不会有那种事的。”

再这样下去对话和我都会失控,我感到有在此打断的义务。

林棉除了特定时刻思维缜密,其他方面都可怕地缺乏自觉。

“不过,你明明害怕还贸然发出邀请,真的好吗?”我向面前毫无自觉的女孩发出疑问,“假如我真的是吸血鬼怎么办?”

“唔,大概是因为,我相信阿修罗。虽然有着各种各样的顾虑,但作为朋友的阿修罗肯定会把握好分寸吧。”

“哇,真是斩获友情的一句话,帛帛在我心中的地位升到了……升到了第……第……”

“啊哈,位置那么混乱吗。”

“总之你肯定在前五啦。”

“也就是说阿修罗心中的人不超过五个咯。”

听起来也太可悲了。然而突然想起,或许确实有一件事想让林棉参谋参谋。

“……话说回来,你之前也和我提到过黑泽沼的事吧。”

“哦,她怎么了嘛?说起来,她这几天请假了呢。”

“请假了?”我一下懊恼起来,“唉呀,该不会是……因为我吧?……”

“咦,你怎么她了?”

“说来话长……其实,黑泽沼她身上,之前也寄宿着怪异……”我将之前发生的各种事情,一股脑儿全倒给了林棉,甚至包括了疑似告白的部分,同时理所当然的有周六的那段插曲。听完我忏悔般的叙述之后,林棉微妙地皱着眉头。

“原来如此——啊,也就是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黑泽沼之所以和阿修罗你的关系变好,就是因为你帮助她驱除了怪异吗。”

“是的……不,应该说,并不是驱除了,只是……解决了。”

“解决吗,相当含糊的说法,但也不是不能理解,”林棉将书本合上并放在一旁,转而以某种认真的表情看向我,“也就是说……和小叶的情况差不多?”

差不多吗……我思索了一会儿,也不尽然。

“该怎么说呢,有种恰好相反的感觉。如果说秋学姐那边,需要的是正面情感,黑泽沼那边,则是要排出负面情感。就频率而言,倒是没有‘烛’那种无时无刻的补充需求,但……归根结底还是没有根除问题呀,而且之前……”

之前在商业街,还不管不顾地撇下了她——我说完这一切,沮丧地低下头,把手指插入发中。

“这样啊……很苦恼吧?像是恋爱失意的少年在倒苦水呢。”林棉应和着我,然而接下来她语气骤变,”但我要说几句不好听的了:其实,阿修罗到底是在担心黑泽沼,还是在担心自己失去黑泽沼呢?”

“这……我……”

林棉一针见血地点出了我烦恼的重点。虽然不想承认,但直到刚才为止,比起黑泽沼的想法,我似乎确实更担心自己把这段还没正式确立的关系搞砸。

“唉,被帛帛你这么一说,感觉自己好自私啊。”

“通常来说,男生不会和关系一般的女生聊这方面的事情哟。这大概意味着阿修罗确实已经在心里把我当成朋友了吧。”看到我这副样子,林棉如知心大姐般拍了拍我的背,“另一方面,也说明阿修罗对我没有什么额外的想法吧。我除了好好倾听,也没什么可做的呢。硬要说意见的话——大概也是知难而上、好好道歉这一类的?还有,一定要问清楚黑泽沼生气的原因哦。”

我不置可否。或许,我是隐隐约约地想要依靠林棉的直觉吧?不过这种完全可以归为个人恋爱问题的事,却要依靠别人的直觉,听起来就有种“自己很没用”的感觉。

一旁的林棉收起腿,双手扶膝,弯下上身将脸颊贴近手背,以卧在膝盖上的视角看向我。她半眯起眼睛笑着,粗粗的辫子从一侧的肩上溜下来。

“总觉得不可思议,救了小叶的英雄,居然是这种莽莽撞撞的人。”

“英雄……这个说法可真是谬赞了。”不过莽莽撞撞这个说法倒是没说错。

“阿修罗,知道‘英雄之旅’这个说法嘛?”林棉的嘴里突然出现陌生的名词。

“……‘英雄之旅’?听起来好像是什么常见的……传说之类的?”

“嗯,这么说倒也没有差太多。不过,准确地说,‘英雄之旅’并不是常见的传说本身,而是更加抽象的、广义化的东西,是一种理论哟。也就是所谓的……‘提炼出来的叙事结构’,就好像指导思想一样的东西。”

似乎正在被林棉灌入什么厉害而无用的知识。

“诶……也就是‘方法论’是吗?”我试着总结道。

“差不多,‘英雄之旅理论’就是某种指导着故事叙述的方法论。所谓的‘英雄’,也并不是就是实实在在的英雄。换句话说,只要是事件之中的主要人物就可以。”

“我大概明白了,那,帛帛你是想说……”

“对,我所说的‘英雄’,其实也有这一层意味在里面哟。在这两次事件之内,称得上是串起一切,推进事态发展的人物,不就是阿修罗你嘛。然后,如果按这一理论来解释的话,现在的阿修罗就正处于从‘普通世界’脱离,进入‘冒险世界’的阶段呢……又或者,应该说是已经进入了吗。”

已经进入——这种木已成舟般的说法。

林棉“嗯嗯”地清了清嗓子。

“冒险世界,是相对于日常世界而言。如果说大家眼中意识不到怪异存在的世界,是所谓的普通世界的话,那么,认识到怪异存在的你我,实际上已经进入了冒险世界。然后,我稍微说明一下开头的四个阶段:‘普通的世界’、‘冒险的召唤’、‘对冒险的抵触’,以及,‘与智者的相遇’。”

在说明时,林棉特意放慢了速度,我一头雾水地掰着指头,把名称一个个记下来。等一会儿,所谓“与智者的相遇”……

“……我可以,把帛帛理解为智者嘛。”

“咦?这个……”林棉显得有些惊讶,“我原本想说,神翎香同学更像是智者的样子。”

“那是愚者,我觉得帛帛与这个称号更相称。”

“咦——这是在夸我吧。不过,按照这个框架来看,最初的事件里,阿修罗你好像并没有经历‘对冒险的抵触’这一阶段吧。不过也对,不如说真正发生的事情,如果完全和框架一致,反而会显得有些可怕不是嘛。”

“啊哈哈……”

自己活在故事里——林棉所指的,大概便是这种老生常谈的想象。

“不过……无论我想与不想,阿修罗都已经把我摆上智者的位置了呢。”

“智者帛帛哟,我是勇者阿修罗,恳请您对我的冒险作出指导。”

“唔……真难办。”林棉困扰地笑着,迄今为止她都保持上身俯在膝盖上的样子,“总觉得我不称职……而且接下来,究竟是个怎样的冒险这一点,我也说不上呀,如果连续三回遇上怪异的话,那可真的是很倒霉的事情。而且,恋爱这方面,我也不是什么智者呀,阿修罗会碰上别的智者才对——噢!没错!或许阿修罗真正面对的冒险,并不是和怪异打交道——”

突然,她一下子将上身挺了起来,双眼发亮地看向我。

“——所谓的冒险,其实是,‘恋爱’!——”

……恋爱吗?

“恋爱是冒险”。确实是不得了的,但又准确无误的说法。

“——这样的话,阿修罗同学,确确实实正在面临‘对冒险的抵触’!”

对冒险的抵触……

对恋爱的抵触吗?

在真正踏入冒险前的犹豫阶段,其最终结果依旧是在智者的推动之下,踏入冒险——记得方才林棉说过类似这样的话。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于是她站起身拍拍裙上的灰尘,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接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轻快地转过身来,将手中的书递到我面前。

“这本书,借给阿修罗。”

“……诶?”

“里尔克的短篇小说集,我已经看过好几遍了,这是作为朋友的推荐。”

迟疑着收下书本,一股淡淡的油墨香轻轻抚过我的鼻尖。虽说我这人一直对长篇文字头疼,但眼下的情况似乎容不得我拒绝。

“其中夹着书签的部分是我比较喜欢的部分,阿修罗可以挑着看一点哦——那么回头见,大侄子。”

林棉挥挥手,小跑着消失在台阶之下,被伦理哏突然击中的我愣在原地。无论如何,就消磨时间这一点而言,午休已经远超充实地渡过了,但接下来又要怎么办呢——我有些迷茫,不由得抚摸起手中书本的脊部,坚硬而温和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这让我稍微安心了一点:或许正如林棉所说——是时候坦然地踏入冒险了吧。

虽然这么说,但我根本不知道黑泽沼这个女主角人在哪儿。

这样别说冒险了,根本什么都展开不了啊。苦恼于这一点的我回到教室,把林棉塞给我的书放进课桌里,打算之后再慢慢看。今天全天都预留给大扫除和圣诞装饰,下午依旧不用上课。除了我这种神选之子外,其他大部分学生名义上是在帮忙,其实根本是划水。于是接下来的整个下午,我都在神翎香的指使之下,对付着窗玻璃、门缝和墙角的蜘蛛网。

“喂——阿修,出来一下——”

我刚忙完坐下来,椅子还没捂热,神的呼唤又出现了。于是能拖则拖地走出教室,毕竟能叫到我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又干嘛啊阿香,又要支使我去捅天花板了吗。”

“其实是张贴用的海绵胶没有了,想麻烦阿修去商业街跑跑腿。”

“不就是海绵胶吗,找隔壁班——”

我话刚说到一半,神翎香的食指便抵上我的嘴唇——这种温柔的行径是不存在的,事实上是整个巴掌像扇耳光一样呼了上来,上面还带着浆糊的怪味。

“帮我带一杯星O克的星O乐。”她做贼般对我耳语道。

结果根本是公车私用般的行径,但我反而没法拒绝这类要求,大概是因为买海绵胶只是公事,买星O乐则涉及私交。于是我又走出校门,从学校到商业街,大概有二十分钟的路程,一来一回便要花四十分钟了。即使天气寒冷,二十分钟这个时间对于星O乐来说,基本也是赏味寿命的极限。吃那种上下分层的糊状物真的有意思吗——无法用手机打发时间的我,正百无聊赖地想着,一下子注意到面前一头金发的矮小身影,依旧孤身一人,蹦蹦跳跳地走在没什么人的街上。

“小——莓——!”

我嘴中突然冒出陌生的欢叫,与此同时噌地扑向面前的小女孩——这在旁人的眼里一定与变态无异,而刚转过身小莓作为当事人,亲眼目睹了这一可怕景象。

“咕呀哇!”

扑了个空——小莓惊叫着,敏捷地闪到了一旁,我立即转过身,如老鹰般瞪向她。紧接着,立即发起更多的袭击——目标是小莓的脸,我实在太想揉揉她的脸了。然而小莓这孩子实在是身轻如燕,虽然看起来只是一边大叫一边乱躲,却每次都能闪过我的魔爪。不过我胸有成竹,因为其实我的走位,正在暗地里把她逼向墙边,她的一切行动都如我所料。很好,小莓,就让你看看自己的小脑仁与高中男生缜密大脑的可悲差距吧!眼见小莓已经退无可退,我悍然向前一扑——

——一头撞到了墙上。

如字面意义碰了一鼻子灰。

“仔细一看是变态大哥哥耶,Berry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女巫猎人呢——咦,大哥哥你在哭吗?”

我根本不想发出声音,只是双手捂住鼻子蜷在地上,自然不是因为在哭,而是因为实在太丢脸了。

“对不起啦,不熟的大哥哥突然扑过来,谁都会躲开耶。”小莓迟疑地说着,开始用手推我,“喂,都说对不起啦,你别再哭了耶。”

然而我无动于衷。鼻子的疼痛早就消退了,但心中的伤痛难以消除,除非——

“真是的,大哥哥你到底要怎样才肯起来嘛?”

“……除非小莓你让我揉揉你的脸。”

“咦?为什么要揉Berry的脸?”

就是现在!

我不顾颜面地躺到了地上。“哇啊!大哥哥?你、你干什么啊——”小莓显然被我这种行径弄懵了,“……好啦好啦,Berry答应你了,就一下哦——”

“好耶!”

我瞬间蹦起来大声欢呼,单膝跪地将手放到小莓脸上,坚定地揉下去——如同烂不掉的煮蛋般的手感立即征服了我。不过,小莓的脸为什么那么凉呢——不管了,完全沉浸在这种幸福的触感中,我毫无意外地打破了誓言:即使小莓的表情已经由疑惑转至烦躁,我的手还是黏在她的脸上。岂止是揉了一下,是根本停不下来——不,如果揉上去之后就没有停下来,那不就是只揉了一下吗?

莫名其妙地和女童周旋,吃瘪之后还赖在地上,以无理取闹乞求女童的怜悯,最后还厚颜无耻地不放手的高中男生,完全是义务教育的失败典型。是的那就是我。

然而小莓意外地听话,她看起来已经很不耐烦了,但并没有打断我的意思。终于察觉到这点的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好空虚。”我从内心深处发出悲哀的叹息。

舍弃了人格换来的幸福,果然会让人感到空虚,男子高中生青叶阿修罗,若有所悟。

“大哥哥是有什么心事吗?没事的哟。”

小莓关切的问话突然传入耳内,没想到居然被小孩安慰了,我感激地看着她。

“就算大哥哥很没用被学校开除了,但还是每天假装自己去上学,和家里人打过招呼就在路上闲逛到傍晚才回家,也一定会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耶。”

“没那回事啦!”我最后一次把小莓的嘴挤成O型,放开手站起身来,“我只是要出来买东西啊。”

“没关系的耶,大哥哥,其实……我也没上过学。”

“不要说那种让人心疼的台词!”

虽然完全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句话里有要溢出来的悲伤。关系似乎变好了,于是我们开始一起走。

“还要跟着Berry吗,大哥哥真的是变态吗?”

“不是,都说了我要去买东西,”看来关系变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倒是小莓你,怎么还是一个人?”

“是因为姐姐有事啦,我现在正要去找和她约好的地方耶。”

又是姐姐吗——我开始好奇那个姐姐到底是何方神圣,大概是个金发大美人吧。

“那,小莓的爸爸妈妈呢?”接着我随口问道,然而走在跟前的小莓,脚步突然停了下来,我差点撞上她。

“不要突然停下啊!很危险哦!”

“Berry……没有爸爸妈妈了。”

咦?我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只见小莓背对着我一动不动。糟糕,好像提到了不该提的事情。没想到真正令人心疼的台词,居然会出现在这种时候。

“对不起,小莓,我……”

“没关系啦,”小莓突然回答道,她依旧没有回头,开始继续向前走,“反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耶,而且姐姐对我很好,Berry现在也很开心耶。”

我默默地跟了上去。很久以前是多久呢……依小莓的年龄来看,也不会超过十年吧,但听她的口气,却像是快要忘记的事情一样。不过,如果真的是那种糟糕的情况,或许在她没有记事的时候,父母就已经去世了。父母双全的我,完全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心情。

黑泽沼的母亲……也去世了吧,继而想到这一点,我的心情渐渐变得沉重起来。因此,我们没有再继续聊天,一直走到了十字路口。眼见交通灯转绿,小莓正要迈出腿去,我把手伸到她的面前。

“……怎么了耶?”

“我带你过街吧,”不知怎么的我有些害羞,因而向一边别过脸去,“小莓一个人过马路,很危险吧?”

回应我的是沉默,果然不行吗——我有些悻悻然,再怎么说我只是一个奇奇怪怪的可疑大哥哥而已——然而过了一会儿,手上传来了冰凉的触感。回过头,小莓依旧望着斑马线,这时候交通灯已经变红了。

结果她的手居然也和脸一样冰凉无比,我的心疼不由得发酵起来。在等交通灯的三十多秒内,我们依旧默不作声,我的体温没能让小莓的手温暖起来,甚至我也没能感到哪怕一丝她自身的体温。眼见交通灯转绿,我轻轻牵了牵小莓的手,她乖巧地跟上了我。

“谢谢。”我们走到一半时,耳边突然传来她纤细的声音。

要是有个她这样的妹妹就好了——因此我忽而这么想到。

走过马路后,小莓告诉我她要去别的方向,于是我们就此道别。又回到了商业街,文具店就在隔壁,我决定先去排着长队的星O克买星O乐。过了一会儿,从店员手中接过打包袋,我正准备迈出店外——

滴答,滴答。

咦——我还没咦完,雨点就在骤然间变得密集起来。好吧,事到如今我无话可说,也许这就是运气槽用光的下场。转过身,随着几个避雨的顾客返回店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这种骤雨一般下得不长,然而店内开着暖空调,这种温度下,星O乐必然无法幸存至我回到学校,因而我决定先把这份吃掉——阴差阳错,也算是变相实现了我上午吃冰淇淋的愿望。

哗哗,哗哗。

真是一派寂寞景象。

一边吸着星O乐,一边看着窗外的雨幕,颇有些忙里偷闲的惬意感。吃到一半,我掏出手机想要给神翎香发个信息,结果只看到屏幕上令人沮丧的空电池。我的爱机,撑到现在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是我亏待了你。

“雨可真大呀。”

耳边突然传来女性的声音,于此同时飘来的还有淡淡的香味,像是薰衣草。我有些诧异地回过头,然后立即被夸张到不行的长发吸引了注意力:其浓密程度让人忍不住想把手指完全插进去,然而那种逼人的华贵气质又显得禁止触摸。

“这雨一时半会儿是没法停了吧。虽然有些冒昧,请问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来人再次说道,声音沉着而悦耳,带着成熟女性的气息。我从那头长发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迟疑地点头,得到回应的女性笑了笑表示感谢,将手里的饮料摆到桌上。

在她忙着把背上的蓝色帆布包放下时,我将注意力从那头长发转移到她本人:显然比我年长,姣好的面容看起来约二十多岁,简单的黑色T恤与褐色的牛仔裤包裹着高挑的身材,完全可以说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美人,为什么要坐到我身边来呢?

“每到一个地方,我就喜欢找人搭话。”坐好的女性自然而然地说道,像是在回答我心中的疑问似的,“我呢,是所谓的驴友或者背包客,就是那种自己四处走走逛逛的人,和人闲聊是我的个人兴趣。”

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接话,“为什么是我”这种弱智问题,自然是要咽回肚子里去的。

“……欢迎你来清河。”

结果还是作出了这种发言,其平庸程度大概和那个问题的弱智程度难分伯仲。所幸,我很快便和女性愉快攀谈起来,彼此之间的隔阂如烈日下的冰块般顷刻融化——想得美,我从来不擅长搭话,更何况面对的还是这种年长美人型,脑子里贫瘠的话题储备根本难以应付。于是双方尴尬地沉默着,就这样过去了得有十秒钟,也可能只是我的主观感受。窗外雨势丝毫没有想要减弱的意思,我从鼻子里叹了口气,再度瞥向身旁的女性,却正好迎上她的目光,这样一来,作为男性的我再不主动说话,实在是有些不识抬举了。

“……那个,我叫青叶。”

“阿修罗”三字暂且隐去不表。总觉得唐突,但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开头了。听到这话的女性又笑了,我甚至觉得那笑容里有几分释然。她大方地向我伸出手来。

“你好青叶,我叫zizizi。”

……啥?三个几乎无法分辨的相同音节跳进耳道里,这让我伸到一半的手僵在半空。

“呃?不好意思,您可以再说一遍吗?”

女性歉意地拍了下手腕,作出一副“我又忘了”的表情,就好像对别人听不清她的名字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了。她也确实熟练地从背包的隔层掏出了名片:黛色的精巧纸片上,只印着“紫梓子”三字。

“大概是个怪名字吧?大家都说很拗口。”

“……其实还好。”怎么说呢,大概我已经对这类名字见怪不怪了,“顺便,我的全名是青叶阿修罗来着。”

我把名片揣进裤袋里,重新与那只纤手相握。

“阿修罗?”紫梓子饶有兴味地重复着,“佛教中的阿修罗吗?”

“是的。”

“真是个有意思的名字。”

“有意思”,相当体面的评价。

“这么说你的名字有五个字,可真少见呐,方便起见我还是叫你青叶好了——恕我冒昧,但你显然是清河本地人吧?”

我点头,然后问道:“紫梓子……小姐,刚才你提到自己是背包客来着。是来清河旅游么?”由于对方的端庄气质,自然而然地就用了小姐这种称谓。

“唔,算是吧,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是出差。”

“出差”,踏入社会人士的专享词。

“紫梓子小姐的工作是?”

“秘密。”面前的端庄女性调皮地眨巴了下眼睛,我不由得心中一动,然后她问道:“我从网上看到说这附近有一片向日葵田,似乎挺有名的?”

“向日葵田……好像是有。”

她不提我都快给忘了,回想起来,近几年镇子里也经常有相关的宣传,诸如“金色的花海”之类的、与真实吸引力成反比的烂俗文案;以及杵在高速路入口的超大广告板,排版和设计都有一种佝偻的气息。还记得儿时的夏天,家人和我经常到那附近闲逛,当时那片花田还没那么有名,回忆起来确实是还挺有场面的一个景点。

“话说回来,青叶你也知道吧,向日葵盛开的季节是夏天。可惜现在是冬天,应该看不到花海吧。唔……清河清河,澄清的河流,有意思的名字。虽然我确实看到有河,但细究起来,清河二字提供的印象才是重点。澄清需要的条件是很苛刻的,流速很快的河就必定不会澄清,比如黄河之类,河水奔涌携带着泥沙一涌而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清河这个名字,显得很悠闲吧。”

镇名还会有这一层含义吗……我倒是从来没有细想过,只听到面前的紫梓子还在继续说着她的想法。

“这样一来,清河自然不会有浪花,只能缓缓地流动——再严格一些,甚至连流动都不会被允许了。但常识上来说,死水不清不是吗?——说到这个就想起日本的‘超级神冈探测器’,放置着5万吨的超纯水,可以说是清澈得不行了。但超纯水同时也是超强的溶剂,而且水池本身也不断地被过滤净化,结果这五万吨的清水池子里自然没有什么生物,变得一片死寂。”

她可真是滔滔不绝——也许是因为,无聊是人类幸福的最大敌人之一。在这个小镇生活了十余年,基本没出过远门的我,突然觉得有些羡慕。

“紫梓子小姐……去过很多地方吧?”

“哈,说不上很多,因为工作的原因经常要到处跑,所以我就干脆把工作和业余兴趣结合了起……来……呵——”

雨天中总是会有难以抵挡的呵欠。紫梓子向后仰去,伸起了懒腰,因而凸显出的玲珑曲线令人瞩目,与此同时,那头长发也流水般从肩部倾泻而下。不得不说我有些看呆了。再怎么说,我也是一个健全的男子高中生。

也正因如此,黑泽沼的事情又复跳入我的脑海中——

——黑泽沼,也有着瀑布一样的绮丽长发。

一旦想到她,随之而来的便是担忧感。要说这种感觉不讨厌是假的,以至于我都开始想要逃避与黑泽沼有关的念头——不行,逃避是不行的。我这样对自己不断默念着,然而仅仅是这么开了个头,担忧感便如潮水般不断涌来:就像是点燃了长长的盘在一起的线香,如果不加以干涉就会从头烧到尾。然而我根本掐不灭那点看似若有若无的火星,不如说“掐灭”这个动作,反而使担忧感更加迅速地弥散到了空中去。

“有什么心事吗?青叶?”

显然被我这种情绪熏到了,紫梓子关切地问道。

“啊,没有……只是想到一些自己的事。”

“唔……”紫梓子沉吟了一会儿,“也对,说了这么多我的事情,不介意的话,青叶可以谈谈你自己吗?”

“我吗……说来惭愧,好像……没有太多有趣的事情。”

这是实话,我一时半会儿根本找不到自己身上有什么有趣的地方。最近的怪异退治虽说是新鲜事,显然已经超出了有趣的范畴,别说对陌生人,即使对家人也没法轻易说出口。

“就是——相当普通的忧郁男高中生而已……让你见笑了。”不,或许连忧郁也算不上吧,我颓丧地想道。

“噗,青叶你可真坦率——不,应该说是温柔?”紫梓子微笑着看向我的眼睛,“有这么一句话:No cheap talk.”

与我的稀烂口音形成对比,紫梓子的发音相当纯正。

“也就是,不进行廉价的对话。之前聊过天的人里,像青叶你这样直接承认自己无趣的,还真没几个。人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相干的话题。也难怪,与陌生人的闲聊,多时候就是如此,就像……例行公事?——”

例行公事。

公序良俗。

在无趣中捏造有趣,互相在友善的面具上反弹无伤大雅的话语。

“——所以,无论是承认自己无趣,亦或是大胆地承认自己对对话毫无兴趣,某种意义上反而是一种温柔,虽然有些未经打磨。”

“不……我也不是……”我搜肠刮肚地组织着语言,“……不是对与你聊天没有兴趣,而是说……”

“所以我才说,是未经打磨的温柔呢。”紫梓子突然侧过头,向我靠近了一些,长发散发出的香味因而变得更浓。

四目相对。

在旁人看来,简直像是大姐姐诱惑小弟弟一样的场景——然而,并不是那样,绝不是调情。

是安慰吗?

“这么说虽然有些冒昧,但青叶……未经打磨的温柔也是会伤人的哟。”

雨声突然变得稀疏,我们的目光以此为契机分开,不约而同地投向了窗外。一场雨下来,街上的行人已经几乎都躲到了就近的室内。也正因如此,突然出现在街道对面的那道身影,才显得如此引人注目。

那是黑泽沼。

穿着褐色的大衣,围着红色围巾,撑着白色的伞,正急匆匆地从双车道的对街快步走过。

“……谢谢,紫梓子小姐,我明白了。”

我从椅子上蹦起来,丝毫不在意这种突然行为会对紫梓子造成怎样的困扰。也许此时我的感情已经全数写在了脸上,又或者它们只是随便搅在一起,我现在并没有心思去控制脸部肌肉,也不知道现在自己是怎样的一副表情——从紫梓子的反应来看,大概也没有履行好它传递情绪的职责吧。

“……真的很感谢你,”我向她欠身以表歉意,“但我现在,有一件无论如何都要去做的事。如果下次还能再相遇的话——”

话头短暂地卡住了,实话说我还真没想好下次相遇要做些什么,不如说是没有余力去想。像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紫梓子微笑着接上了话。

“就……再好好聊聊吧?”

“嗯,说定了。”

抛下这句话,我跑了出去。

感觉自己像是日剧里面跑得停不下来的少年主角,不过实际情况没那么帅气,我直接穿过街道,裤脚与袜子都被溅起的水花大片打湿。

我要追上黑泽沼,向她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最重要的是——作出回应,不拖泥带水地,郑重其事地对她作出回应:“我也喜欢你。”说出这五个字,然后摸摸她的头。虽然事情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地解决——之前没准可以,但我已经错失机会了,这或许就是逞强的代价。

然而,就在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过街的几秒钟之内,黑泽沼已经不知去向。即使是快步走,以她的速度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脱离我的视线,除非——我顺着人行道一边奔跑,一边看向一旁的店铺和巷子。

店铺里没有,第一第二个巷子都没有,第三个巷子里有了。黑泽沼的身影出现在巷子稍深的位置,她正背对着我,似乎在忙着收起白伞。我刹住脚步,慢慢地转入巷口。不远处,收起了白伞的黑泽沼依旧背对着我,正小声地说着什么。是在和谁对话呢——我这么想着,向黑泽沼靠近的同时,向一侧伸长了脖子,但却什么都看不到,接着,对方的声音渐渐传到了我的耳中——怎么有点耳熟,还奶声奶气的,我索性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对方的样子从黑泽沼的肩头逐渐浮现——有着金色短发的,矮小的身影。

“小莓?”

惊讶之下,我不由得脱口而出,虽然声音不大,但在巷子中听起来格外清晰。黑泽沼显然被吓了一跳,她猛地回头向我望来——就在此时,我的脑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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