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赤叶完全傻了，就这么呆立在原地。
我感到整个人都软了下来——这一拳大概直接把脊椎打断了吧，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就这样向后倒去。
“噗噜噗噜”——地，发出细微的声音，顺着秋赤叶僵硬下垂的手臂滑出来，躺倒在运动场的草地上。愈合的速度已经慢到极限了，基本上可以说是停了下来。就这样再来一击的话——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秋赤叶只是站着。
“……为什么不躲开……”
“呃呃呃……”
我实在是连回应她的力气都没有了——而且肺部也被打烂了，全身散了架一样疼。
是啊，为什么不躲开。
明明是只要随便地闪一下，就可以躲开的程度。
因为……闪开了也没用吧。
我的目的——我一开始的目的，是用自己的力量妥善地解决这件事，不是吗。但是，如果闪开的话，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秋赤叶只会把自己燃尽吧。烛燃尽就会熄灭，也就是说——秋赤叶会死去，这绝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结局。
然而，不闪开的话，又会怎样呢——把自己搞得破破烂烂，像烂泥一样瘫在地上，而秋赤叶的事情依旧没有得到解决——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不会有赢家。
就在刚才，意识到了这一点。
而且，在看到秋赤叶表情的瞬间。
想起来了。
想起了——她所说过的话。
“这样一来，就可以和同学、朋友这些亲近的人隔开了呢”。
如果是。
这样的想法的话——
如果只是。
想要和亲近的人分开的话。
那么。
无论是杀人、还是烧掉自己，其实都是一样的。甚至如果自己死去的话，就不需要“于心有愧”地“点燃”少年犯们——虽然为什么要点燃，我依旧不明白。
所以犹豫了。
仅此而已。
并没有迅速地作出什么选择，并没有进行什么利弊权衡和牺牲——
——仅仅只是，犹豫了。
于是，被打穿了。
秋赤叶突然跪倒在我的身边——也许是终于崩溃了，又或者只是太累了——不，大概二者皆有吧。我这么想着，发觉身上的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脸上突然感到一阵冰凉，接着星星点点的水滴落在身上各处。
哗哗哗的声音连成一片。
下雨了。
“……我，患有抑郁症。”
“？！”
这个关键词一下子激活了我的记忆：“抑郁症”，在之前与黑泽沼的聊天中之前所提到的，复杂的病症——令人失去干劲，失去对一切希望的病症。
居然就这么一语成谶吗。
“很老套吧？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似乎是在高一升学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就觉得万念俱灰，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干劲。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消沉和痛苦。居然是我这样活蹦乱跳的人——很可笑吧？”
根本没有征兆、也没有给人任何准备的时间，就这样突然发生了。就好像掌管命运的神突然掷了一个二十面骰子——嘟嘟，检定失败。
于是，秋赤叶的生活失去了色彩。
“每一天每一天……我从昏昏沉沉的梦中醒来，然后投入昏昏沉沉的生活之中。这种感觉你能理解吗？大概理解不了吧？因为其他人也是那样的：‘打起精神来呀’，‘只是小事而已’，‘不要自己想太多哦’……说着这样的话。”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一直都活力四射的人，会突然患上这样的病症吧。
甚至一开始秋赤叶自己也不信，竭尽全力地找着乐子，竭尽全力地参与到各种活动之中，逼迫着自己保持日常的生活，保持着毫无阴霾的笑脸。
竭尽全力地活着。
但是。
“没有用……根本没有用，无论我做什么，它都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像乌云一样挥之不去……我无时无刻不在难过，无时无刻不在受折磨，感觉自己就像是堕入冰窖一般，到最后几乎要放弃了。自杀也好、走在路上突然被撞死也好——不，也许出车祸比自杀更容易让家里人接受吧……这样那样的想法。”
几乎想要死去。
不，是渴求着死去。
“到最后，我发现甚至只是被人关心、被人施以援手，都让我痛苦万分。这样没用的我不值得被爱，不值得被拯救，不想让他人卷入，就这样自己承受一切——好笑吧，明明刚才还摆着前辈和受害者的臭脸斥责你，但我自己其实就是这样的问题儿童，一个人把所有的事情大包大揽。……所以我才说，和你一样。”
于是。
——内心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隙。
于是。
——被怪异趁虚而入了。
被缠上了。
究竟是因为“烛”的原因才患上抑郁症，还是因为抑郁症引来了“烛”——其中的先后关系早已不得而知。
“已经是记不清在哪一天了，大概是在梦中，又大概是现实，一团火光——出现了。我久违地感到了温暖，久违地在心中感到了欣喜和希望，暂时地……”
因为，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火——是需要燃料的。
以人的生命和热烈的情感——作为燃料。
“一开始，我就像往常一样鼓动着身边的人，从他们的身上获取干劲和热情，点燃……真好，真好呀，生活的乐趣又回来了，一切色彩都回来了，那种感觉就像是久旱逢甘露一样……不知不觉中变得有些毫无节制了。”
仅仅只是普通地鼓动他人的话，根本无法获得足够的燃料。
所以要积极地投身到各种活动中去，超出常理地活跃起来。
有些，热情过头了。
“所以，最近偶尔，会被讨厌了。”
比如之前找她谈话那次，到的时候只剩下她一人——是因为和队友吵架了。
一般人被讨厌可能也只是一笑而过，但对于秋赤叶来说几乎是放大了数百倍的效应——为了获得更多的燃料而超额热情，因为超额热情而被讨厌，因为被讨厌而浪费掉更多的燃料——陷入了这样的恶性循环之中。
“没错，就在刚才，我一下子想明白了。我是烛，但不仅不能照亮他人，反而还需要自私地把他人点燃，反过来照亮黑暗中的自己。‘蜡炬成灰泪始干’，就是那个愚蠢的、最后一定会把自己从头到脚、完完全全烧掉的‘烛’。”
秋赤叶这个名字，虽然给人火红枫叶的活泼印象，但根本上来讲，是正在死去的落叶。
展现出火红身姿的。
在空中舞动的。
被他人所欣赏着的——
——枯萎、凋零的，火红的枫叶。
“所以我才要拒绝林棉，拒绝她接近我，拒绝把她点燃——但我和林棉的关系没有改变，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都不会改变。林棉是可爱的学妹，是我要好的发小，是我珍视的、最重要的人。也正因如此，我才不能把她卷入。不能，绝对不能……”
和你一样。
自己去承受一切，不把多余的人卷入。
不把最珍视的人卷入。
对秋赤叶来说，是林棉。
对我来说——是神翎香吗……
但是——似乎我们都错了。
“……我们……错了。”
我艰难地，费劲力气地从口中吐出字句。
“……自己承受什么的……就像……傻瓜一样……根本没有用……”
听到这话的秋赤叶僵在原地，接着，自嘲地笑了起来。
“也是呢，根本没有用。是这样吗，是这样没错啊。对于别人的帮助，我无论是接受还是拒绝，最终不都是落得这个惨状吗……”
“……还没有……试过……被人帮助……”
“不，被人帮助的话，会更痛苦，耗费掉更多的燃料……所以说，像死循环一样——不，就是死循环……”
眼前突然一片通红——
燃烧。
在雨中燃烧着——
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我的心狠狠地收紧了。
就好像是，对着正在坠入悬崖的人伸出手臂一样——我徒劳地向着秋赤叶伸出手臂。
够不到。
即使够到了又能怎样呢。
那是我浇不灭的火。
可是，不甘心。
“青同学……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所做的一切，果然我……像我这种人，最后也只能——”
秋赤叶抬起头来，对着我露出了微笑。
“不……要……”
不要那样说。
不要说自己是那种人。
请不要，在这种时候，还对着我露出笑容——
耳边突然响起扑扑扑的踩水声，有什么人来了。
会是谁呢。
又能是谁呢——
我微微侧过头去，看到雨幕中狂奔而来的矮小身影从面前一闪而过。艰难地再把头再扭过去——两人已经抱在了一起。
“小……小棉？别这样！放手啊！不要靠近我……”
准确地说，是林棉单方面紧紧地抱住秋赤叶不放手，火焰往身着连帽衫的林棉身上爬去，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后者惊慌失措地挣扎着，却怎么都甩不脱。
渐渐地——秋赤叶没有再反抗，只是任由双臂垂下。
接着，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物品似的——轻轻抱紧了林棉。
在这个过程中，火焰慢慢地变小了。
“不要……放开我啊……小棉……”
最后，只剩下两团小小的火苗，在雨中静静燃烧。
“我看不到……”
紧紧地抱着秋赤叶的林棉，发出哽咽的哭声。
“我……看不到小叶身上的火。但是我能感觉到，刚才我已经感觉到了，火苗顺着身子爬上来，好像在由内而外地燃烧着的痛苦……但即使是这样……即使是这样，小叶的痛苦……我还是无法理解……”
我理解不了啊，所以——
林棉颤抖地哭喊着。
“所以——我不会说自己能理解小叶的痛苦，我根本帮不了小叶——”
帮不了。
浇不灭。
因为，那是不能浇灭的火。
与生命紧紧系在一起的，不能熄灭的火。
但正因如此——
“——所以烧我吧，干劲、热情、甚至生命什么的，我会百分之百地拿出来，随便烧就好了！——”
我一下茅塞顿开。
居然是这么简单的答案。
既然是不能浇灭的火的话，就让它继续烧下去吧。
燃烧着，燃烧着。
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就这样——两人一起。
“——我不想失去小叶，不能没有小叶，我不想看着小叶就这样被烧掉！即使会让小叶为难，会让小叶痛苦，我需要小叶活下来，给我活下来，为了我活下来，和我一起活下去啊！——”
——两人一起，成为拧成一股的烛芯；
共同承担着；
一同痛苦着；
相互搀扶着——活下去吧。
“对不起小叶，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又说了自私的话……又做了自私的事情，又随随便便地擅自决定，对不起，我这个人……真是太差劲了！”
紧紧相拥的两人。
一同燃烧着的两人。
落叶与木棉。
就这样，在雨中放声大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