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义熙十五年,句章城暮夜。
已是戌时,街巷屋舍皆闭木扉、熄烛火,单单城中那樊香楼仍是丝竹喧天,歌女清唱婉转,酒客调笑之声穿墙而出,在这里日夜笙歌。昼夜无休。
朔风卷着几片残叶掠过香楼飞檐,街角处,一卦摊依傍着楼中漏出的微光支起。卦摊前白发老者弓着背,身旁立着个稚龄孩童,是他的小外孙。
更夫一如往常的巡过,他熟练地点过一根叶烟,即将到他的工作时间。这老头他倒是经常在城里看见,刚开始他还有些好奇地与之攀谈,得知对方也就是一个乱世里的苦命人,便也习以为常。
“老登头儿,这般时辰还出来晃悠?你那卦象,难道算不出今晚有无主顾?”洪三闲来无事,奚声笑讽道。
老者赔着笑,佝偻着身子作揖:“洪爷说笑了,我这不过是江湖混饭的把戏。如今天下大乱,老头子我一把老骨头,只求能给乖孙儿挣口热饭吃。”
孩童扯了扯祖父衣角,满是疑惑。他知晓祖父卦术灵验,却不明白为何要自贬骗人。
洪三摇头,目光投向灯火辉煌的樊香楼:“你们摆摊我管不着,可偏要挨着贵人寻欢作乐之地……”
“洪爷,我这摊子离香楼足有三丈……”
“三丈也不行!”洪三陡然提高声调,吓得孩童躲到祖父身后,他缓了缓语气,“你这把年纪,若有个好歹也算寿终正寝。可如今多少年轻儿郎被征去战场,我能活下来都是侥幸。
就当是为了你外孙,换个地界,或是只在白日摆摊,夜里…总归是凶险。”
老者恍然,忙双手作揖深施一礼:“多谢洪大人提点,是老头子糊涂了!”孩童见状,也有样学样弯腰行礼。
洪三颔首,敲响梆子,苍凉的更声在夜巷间回荡:“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鸣锣闭户,安歇勿行!”
夜空当照,转瞬乌云翻涌。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须臾间化作倾盆之势。孩童抬手遮雨,老者慌忙取下摊边斗笠扣在孙儿头上,又将其抱上摊车,自己在前方奋力拉车,寻那避雨之所。
樊香楼内,酒酣耳热的达官显贵被惊雷打断兴致,纷纷唤来仆从撑伞。众人骂骂咧咧地自正门离去,丫鬟们举着油纸伞,忙着为主子擦拭脸上雨水。老者望着渐行渐远的人群,喟然长叹:“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到底是迟了一步…”
“爷爷,您说什么?”孩童睁着乌溜溜的眼睛,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
「呵呵呵…没什么,乖孙」爷爷苦笑一阵便闷头拉车,隐入雨幕。
就在前一刻,樊香楼后门檐下,一位书生蜷缩石阶之上。此人名唤倪颜,本欲连夜赶路赴京赶考,却被暴雨困住。他望着湿透的衣襟,满心焦虑:“离科考只剩七日,句章至长安,纵马疾驰也需半月……这可如何是好!”
倪颜如此执着,只因深知乱世无常,若不能尽快谋得功名,待改朝换代,下次科考不知要等到何时。他家境贫寒,自幼体弱,难以劳作。生父早弃家而去,母亲独自拉扯四兄弟。大哥、二哥尚未成年便被强征入伍,音信全无,如今三哥也即将被征兵役。
“若此番不能及时赴考,或是落第而归,三哥必入军伍,怕是不久后,我也得……母亲一人如何支撑?”想到此处,倪颜心急如焚,不住用拳头捶打脑袋。
待楼中宾客散尽。樊香楼的头牌,花魁柳梦璃回到闺房。她摘下金銮凤冠,对镜梳妆。黛笔轻点,弯眉如新月;胭脂微抹,双颊似霞绯;一袭红裙衬得朱唇妖艳,似带刺罂粟摄人心魄,专勾男人魂。
明明城中已是倾盆大雨,却能听见窗外传来的细碎声念。梦璃推开木窗,只见檐下一位书生正自捶头懊恼。
此时忽闻上方传来的“嘎吱”一声,倪颜抬头望了去。
四目相对,倪颜瞬间看痴了——只一眼,那美人的容貌便深深铭刻在了自己的脑海里!
在他眼中,雨帘似在刹那凝固,万千雨珠悬于半空,皆因贪恋美人风姿而忘却坠落。
“一眼便知是个落魄书生,却有着那般清澈纯粹的眼神。没有那些看客呼之欲出,渴望交媾的**,也没有任何刁钻刻薄,利欲熏心的铜臭。”
柳梦璃回想起在年幼的妹妹眼中看到过的那种纯粹,可姐妹二人早已失联,柳梦璃找寻多年,历尽艰辛仍是未果。
怔忪间,她不禁失了神。收回思绪后,梦璃关上了窗扉。在门扉闭合的最后一刻,她瞥见那书生仍仰头凝望,身形痴愣。
佳人早已离去,只能依稀看见纸窗后的烛萤。望着那烛萤映出的朦胧人影良久,倪颜不禁喃喃自语:“好美的姑娘,宛若天仙下凡,纵使皇帝后宫三千粉黛,怕也不过如此…”
“啪嗒”忽闻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倪颜闻声回首,只见一把油纸伞落倚在门槛上,方才的佳人竟不知何时开门立于身后,而自己浑然不知,还在这里评头论足了起来。
“姑娘莫怪……”倪颜慌乱捂嘴起身,示意自己说错了话。
“公子。”柳梦璃红唇轻启。
“姑娘…”倪颜下意识回道。
柳梦璃:“夜已至深,今夜大雨,公子赴京赶考可以考虑暂歇一晚。后门有给杂役休息的卧间,应该还有空位,若不介意,可以暂借公子一晚。”
“那…太好了…感激不尽!”对方的声音好似魔音,倪颜完全生不起推辞矜礼的想法,倪颜顺手捡起了地上的油纸伞,「仙子,您怎么知道我要赴京赶考?」他感到疑惑。
“噗———!”佳人半掩浅笑,转身便向着后房走去。
倪颜见状急忙跟上前,又小跑两步折回来关上后门,插上门闩。“那个…抱歉,仙子,我身上没有多少钱了,请问你们这里有马厩吗?我在那里对付一晚就可以,天亮我就走可以吗?!”
“妾身名为柳梦璃,公子若不介意,唤我名字即可。这杂役小工的卧间应该还剩了几个床位。
另外请放心,不会收公子的钱,明天晌午之前,公子从刚才的后门离去便可。”轻声细语间,柳梦璃便将其领到了杂役的木房外。
屋中火烛还未熄灭,几个少年模样的男孩儿正在炕桌上摆弄着什么。一眼看去,宽长的石炕足以容纳8个成年人躺卧,但是现在,仅仅只有6个没成年的孩子。若是腾个位置给倪颜,绰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