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悬在靛青色的天幕中央,边缘凝着暗褐色的云翳,像沾了未干的血,腥气顺着云缝飘下来,混在风里。
月光不是柔和地洒下来,而是沉甸甸地落在针叶林上,砸到树冠时会溅起暗褐色的细碎光点,仿佛带着轻微的“噼啪”声。
松针被染成暗褐色,硬挺得能扎破手指;风穿过树林时带着树皮的焦苦味,吹在脸上又冷又硬,像贴了片冰。每口呼吸都能尝到铁锈味的甜腥,咽下去的时候喉咙发紧,可是明明已经离战场很远了。
瑟琳伏在独角兽悠妮的颈侧,脸颊贴着它的鬃毛——原本柔软的毛现在沾满血迹,变得僵硬,温度比夜露还低。她低头能看见手背上的细密紫斑,这些紫斑慢慢往手臂上游走,过处又痒又冷,是黑魔法在侵蚀身体的征兆。
她的佩剑已经完全碎掉了,那柄剑从她成为骑士那一天起就一直陪着她,如今被击碎在了那个令人绝望的战场上,她甚至连一块小的碎片都来不及带走。她的盔甲也被腐蚀,为了不加重伤势,只好在半途中匆忙将残破的盔甲落下,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埋了起来。
所有人都死了,甚至最后原本她也将要死亡,是悠妮最后硬抗了一剑,硬生生把她她从地狱的深渊里拽了出来,让她能多苟活一段时间。
生理上和精神上的痛楚折磨着她,她原本抱着必死的决心,可是回想起队友临死前希望她带着大家的希望活下去的话语,以及正拼尽全力带着自己逃亡的悠妮,她暂时还不能倒下,起码不能像这样什么事都没做成。
她左手扶着悠妮的鬃毛,右手颤抖着拧开瑞儿的疗愈药水:水晶瓶上刻着白巫女的藤蔓符文,里面只剩小半瓶淡金色液体,瓶身还留着一点余温,碰着却像握了块冰,她已经开始失温了。
她最后一次尝试将瑞儿的疗愈药水倾倒在腹部狰狞的伤口上,那里是致命伤,即将断绝她生机的刽子手。这道伤口是追杀者的黑剑劈出来的,边缘的皮肉泛着焦黑,正往外渗着暗黑色的血,血滴落在地上会留下小小的黑痕,还飘着淡淡的焦味。
空气中突然多了浓郁的生命能量,淡金色的光点从草地里冒出来,围着野花打转。那些刚过花期的雏菊、三叶草重新开了花,花瓣上沾着水珠;被悠妮踩过的草茎也直挺挺地立起来,颜色鲜绿,风一吹就轻轻晃动。但这些光点碰到瑟琳的伤口时,很快就被紫黑色的气息裹住,两者在伤口边缘相互缠绕,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最后光点全散了,没留下一点暖意,反而在伤口上结了层薄冰,让她打了个颤。
伤口的血顺着上衣滴下来,落在刚恢复生机的三叶草上。草叶瞬间变得干枯,蜷成焦黑色的一团,茎秆碎成灰屑被风吹走;泥土也被染得发黑,渗血的地方裂出细小的纹路,像被烤过一样。瑟琳想抬手扶稳悠妮的脖子,刚动了一下,腹部的伤口就扯着疼,像有东西在里面搅,她忍不住轻哼一声,气息里满是血味,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种伤势,只有瑞儿姐姐来才能治好……”她伸手摸悠妮的鬃毛,为它轻轻擦去伤口附近的血迹。悠妮没有回应,耳朵耷拉着,像没了力气,银灰色的眼睛里蒙着一层雾,尾巴尖偶尔扫一下她的手背,却再也抬不起来——它的精神已经到了极限,连呼吸都带着轻微的颤抖。
悠妮的伤比瑟琳还重,但它还是背着瑟琳逃了很远——从染血的战场到这片针叶林,穿过满是黑魔法陷阱的山谷,躲过追杀者三次攻击,这已经是奇迹了。
悠妮是怜奈从沃尔之森带出来的,在瑟琳成为“纯真”骑士那天,怜奈把缀着银铃的缰绳递给她,银铃响着“叮铃”声,对她说“悠妮喜欢纯洁的女孩子,愿你往后都能像现在这般纯真。”,那时悠妮还会用鼻尖蹭她的手心,动作很轻。
悠妮是稀有的星纹独角兽,受沃尔之森天空古树的庇佑。它的鬃毛间本该长着漂亮的鳞片,夜里会发光;蹄子踏过的地方会留下淡金色的草叶印记,走在泥地里也不会沾脏。当年怜奈把刚满一岁的悠妮交给她时,这匹小独角兽总爱用头蹭她的骑士服,鳞片在阳光下很亮,还会偷偷叼走她口袋里的浆果。但现在,那些鳞片全被黑魔法蚀成了灰,风一吹就散,只剩脖子上触目惊心的伤口,每喘一口气,伤口就会渗出血珠。
血月的光落在悠妮的鬃毛上,碎成银色的光点。瑟琳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它脖子上的伤口,能摸到翻卷的皮肉,还能感觉到微弱的脉搏,这脉搏越来越慢,像快停的钟。伤口附近的血肉正被血月的魔力一点点蚀成灰,风一吹,灰屑飘进她的衣领,冷得她打颤,周围的空气里满是焦苦味,像烧木头的味道。
她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树皮裂开的声音。
——不是风吹的轻响,是干木头被掰断的脆声,还裹着黏腻的“滋滋”声,是血月的魔力渗透进树干,在破坏木头纤维。她勉强抬起头,看见整片针叶林的树冠都在往中间扭曲:粗树枝像被无形的力量拧成一团,树皮裂开深沟,露出里面发白的木芯,沟里渗着黑褐色的汁液;细树枝疯狂地朝着血月的方向延伸,连松针都倒竖着指向天空。
这些扭曲的树枝缠在一起时,树疤凸出来像骨头的形状,树皮剥落的地方泛着死灰色,看起来像很多枯骨在半空聚成一团,想把血月遮住——但它们自己也在被血月的光染黑,树枝尖慢慢变成暗褐色。空气突然变得凝滞,原本飘着的落叶悬在半空,然后被无形的力量拉向树冠,像被抓去当祭品。悠妮的呼吸变得急促,蹄子轻轻刨着地面,显然在害怕。
平时爱在枝头叫的夜莺,现在缩成黑色的小团,把自己的舌头塞进巢里,连翅膀都不敢动,眼睛闭得紧紧的。松鼠僵硬地挂在树杈上,尾巴还保持着甩动的姿势,爪子里攥着的松果掉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却没惊动任何东西,像被冻住了一样,连松针落在身上都没反应。整个树林静得可怕。
悠妮的银蹄踩过落叶堆,没发出该有的“窣窣”声,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只剩马蹄铁磕在石头上的闷响,这声音带着回音,像有人用裹着皮革的锤子敲头骨,一下下撞在瑟琳的耳朵里,震得太阳穴发疼。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胸腔里响,“咚咚”的像打鼓,但分不清是心跳太响,还是这被血月笼罩的世界真的没了声音——连虫鸣和风响都消失了,只剩她和悠妮的呼吸,还有追杀者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她心上。
终于,悠妮撑不住了,前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它试着把后腿挺直,膝盖处的伤口却裂开了,暗红的血顺着银蹄往下流,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洼,映着血月的光,像块红色的宝石。但它还是没能站起来,后腿抖了几下,又重重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它侧过头,用鼻尖轻轻蹭了蹭瑟琳的手背,银灰色的眼睛里满是细碎的光,像含着泪,然后小心地把背上快失去意识的瑟琳放下来——动作轻得怕碰坏她,放完后,它把头搁在瑟琳的腿上,呼吸越来越弱。
瑟琳扶着悠妮的腿,慢慢坐在落叶上,指尖能摸到落叶下的冰凉泥土,还有没烂透的枯枝,硌得手心发疼。她摸了摸腰间——那里挂着最后的底牌“纯真之剑”,她摸到了剑鞘上的蔷薇徽记——这是嘉德骑士团的标志,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刻的,现在还泛着一点微光,那是最后的希望。
传说沃尔之森的精灵死后,灵魂会回到天空古树身边,变成树间的光,继续守护森林。悠妮跟着怜奈从小长大,在森林里跑,在天空古树下睡觉,早就被古树认作森林的一部分——但现在,连这片远离森林的针叶林都快被血月吞噬了,悠妮连回森林的路都走不了。瑟琳蹲下来,摸了摸悠妮的头,它的耳朵动了动,却没力气再蹭她的手。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啊。”瑟琳靠在悠妮的侧面,能感觉到它微弱的呼吸透过皮毛传过来,像风吹过薄纸。她手背上的紫斑颜色更深了,快蔓延到手腕,过处的皮肤又冷又硬,像冰。她想起小时候,怜奈带她去沃尔之森,悠妮背着她在树林里跑,鳞片在阳光下发亮,风里都是野花的香味——这些不会再有了。怜奈失联很久很久了,沃尔之森现在也封闭起来了。
柔和的银色光点从悠妮的鬃毛间飘出来,慢慢升到瑟琳的脸旁,照亮了她苍白的脸——这是星纹独角兽最后的守护魔力,想帮她挡住一点血月的侵蚀。光点落在她的伤口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但刚碰到紫黑色的气息,就被吸了进去,很快消失不见,像被风吹灭的火苗。悠妮的呼吸更弱了,头往她的腿上靠得更紧。
瑟琳脚下慢慢展开一层无形的结界,淡金色的符文从泥土里冒出来,绕着她的脚踝转,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这是瑟琳家族秘技“皎月梦夜”,本来是用来隐藏踪迹的,但对追杀者没什么用。她能感觉到追杀者的黑剑气息越来越近,那气息又冷又腥,带着血腥味。黑剑的剑气能攻击很大范围,剑上还附着能破坏结界的黑魔法,但她只能尽量拖延时间,至少要等到某个魔法仪式的完成——这是她唯一能为悠妮做的最后一件事。
追杀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踩碎枯木的“咔嗒”声像敲在她心上。突然,一道暗黑色的剑气劈过来,带着刺骨的冷意,她的结界一下子就破了,身影在月光下显了出来。她凭着最后一点力气,抱着悠妮的脖子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后背重重撞在松树上,“咚”的一声,疼得她眼前发黑,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差点吐出血来。借着最后一次翻滚的惯性,她踉跄着爬起来,手撑在松树上,树皮的粗糙蹭得手心发疼,才没再次摔倒。
手上传来温热的触感——不知道是松树的汁液,还是自己的血。她的眼睛开始模糊,只能看见血月的光在眼前晃动,像一团黑色的火。追杀者的身影变成了模糊的黑影,举着黑剑一步步朝她走过来,剑上的紫雾越来越浓。
不过这样就够了。在下一剑到来之前,她已经和追杀者拉开了距离,那段繁琐至极的魔法吟唱也已经完成——精灵使契约解除魔法。
精灵使通过契约魔法可以从沃尔之森召唤非精灵的伙伴来契约,瑟琳不是精灵使,但是怜奈赋予瑟琳的权能使得她能借用这个魔法来完成和悠妮的契约。
同时,这个权能还有另外一种罕有人知的用法,不知道怜奈是不是事先预见过了什么——将契约过程倒转,使契约伙伴被遣返回沃尔之森那边。
仪式本来要两边都同意才能进行,但是她一直等到悠妮几乎快没有意识了,根本没办法反抗的时候才开始进行。瑟琳看着代表仪式完成的光点,心上的负担稍微减轻了点。
她知道自己躲不过下一剑了——腹部的伤口还在流血,魔力也快用完了,连站着都要靠树干支撑,手背上的紫斑已经爬到了手肘,整条手臂又冷又麻。追杀者的脚步声更近了,黑剑的气息裹住了她,像一张冷网,让她喘不过气。
在对方下一剑的攻势到来之前,必须要有足够的时间蓄力出来。
她的身体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像有很多细针要从皮肤里扎出来——这是黑剑的剑气即将命中的征兆,空气变得锋利,刮得脸颊生疼,皮肤像要被割开。她甚至能听见剑气划过空气的“咻”声,就在耳边,像有人在低声说话。
她终于完整地将‘纯真之剑’拔出了剑鞘,在那一瞬间,一个完整的,更为强大的领域被剑触发了出来。
周围的一切突然变慢了:追杀者劈过来的黑剑悬在半空,剑气里的黑纹看得很清楚;血月的光停在天上,连下落的轨迹都能看见;她手背上的血滴慢慢往下坠,每一滴的形状都很清晰,像小小的红色珠子。整个世界都静了,只有她的心跳声在结界里回荡,“咚咚”的很响亮。
这是她第一次用“纯真之剑”,也是最后一次。嘉德骑士团的每一把圣剑,本来就是嘉德骑士最后用来拼命的决战之剑——人类的身体承受不住圣剑的魔力,结界消失后,身体会因为负担太重而崩溃,连灵魂都可能被撕碎。她想起怜奈给她剑时看着她眼睛说的话:“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拔出这把剑。”
剑身反射出冷冽的弧光,清冷的线条好似少女新画的眉。剑身上刻印着一朵纯含苞待放的纯白蔷薇,她手上的血滴落在上面,蔷薇的花瓣慢慢展开了起来。被染成红色的蔷薇花,在血月的光下,看起来既妖异又决绝。
她的伤其实已经很致命了,腹部的伤口还在流血,魔力也快耗尽,是圣剑的领域把她的状态定在了拔剑的那一刻——一旦结界消失,她很快就会死去。
现在连说话都很困难,剧烈的疼痛让她紧紧咬着嘴唇,尝到了自己的血味,甜得发涩。她的喉咙像被火烧过,每说一个字都疼。
“雷天……”她抬手把剑举过头顶,周围的魔力因子在疯狂地往剑上涌来。剑身上的蔷薇在她掌心的血里燃烧了起来,淡金色的魔力顺着她的手臂往上爬,淡金色的剑气从剑身上涌出来,像一条光带,过处传来灼热的疼,像有火在烧。她能感觉到魔力已经开始在撕裂她的身体。
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看不清楚她现在是什么表情。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似的大喊出来。
“……一剑!”
“老师?”
“嗯?”
“艾,艾莉娅想教老师一个特别的魔法,能让我们现在就看到烟花哦!”
艾莉娅一紧张就会习惯性的掐着衣角,脚尖在地上打着旋儿。
“殿下,现在离午夜的烟花还有段时间哦?”
“哎呀,先看着我嘛!”她捏着亚兰的袖子轻轻摇了摇,让他的目光集中在了自己身上。
她深吸了一口气,握紧小手,放在胸前,然后缓缓举高。在高过头顶的时候,她偷偷看了亚兰一眼,然后突然张开手掌,“看,这是艾莉娅给老师变的烟花哦!”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踮起脚尖,向亚兰伸出另一只手,心里像是揣了只小鹿,砰砰直跳。她想伸出一只手摸摸自己的胸口,然后发现两只手都腾不出来。脸颊也不争气地红了起来,热得像是火烧云。
艾莉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难道是生病了?可是自己有着“纯洁的加护”,这是自己目前能掌握的唯一一种加护,按理来说不应该会这么失态才对……
难道是自己是一个坏孩子,平日里的坏心思被神明大人知道了,要被惩罚了么?
她有些忐忑,这样的无理要求,老师会答应吗?
哎呀,老师是那么认真严谨的人,应该不会做出这种看上去有些僭越的行为吧?
想到这儿,她嘴角原本上扬的弧度不自觉地垂了下来,心中涌起一丝沮丧。
自己此刻,在老师眼里是什么样子呢?
她有点想打退堂鼓,犹豫着要不要把手收回来。可是这是会让老师为难的吧?但是就这样一直向老师伸开手,老师也很为难吧?
啊,要怎么办才好呢?自己果然不是一个矜持的女孩子吧?她有些难过,举起的那只手不自觉的想放下来。
在艾莉娅手上的烟火逐渐熄落之前,亚兰温柔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仿佛是在挽留那即将消逝的绚烂,挽住了她心中那份即将坠落的花火。
“亚兰现在看到的烟花呀,漂亮纯洁的没有一丝杂质,让我觉得晚些时候午夜的烟花都会黯然失色呢。哎呀,殿下,请原谅我如此不合时宜的主张,不自觉的就想要再凑近看一点呢。”
艾莉娅眼睛里的星星又亮了起来,亚兰从没见过像这样明亮的眸子。这双眼睛,宛如深邃夜空中最耀眼的星辰,透过它们,能窥见一个人内心世界的全部风景,清澈而深刻,正如潺潺溪流映照着河床的细腻纹理。
“欸嘿嘿......”她歪着头笑了起来,露出尖尖的可爱虎牙。她笑的很甜,像是某只偷吃了蜜罐蜂蜜的小猫崽崽。
她哼着某首悠扬的曲子,好像是从哪场不知名的婚礼上听过来的,尽管艾莉娅也不知道适不适用在现在的场合。她满心欢喜地拉着亚兰的手,轻盈地旋转了一圈,裙摆随风轻扬,宛如盛开的花朵。随后,她优雅地提起裙摆,向亚兰行了一记标准的淑女礼。
口袋里突然有一朵蔷薇花探出头来,她小小的低呼了一声,不太明白它是怎么出现在自己身上的。
老师好像说过不会和别人跳舞来着,这朵漂亮的花花要怎么给出去呢?
艾莉娅这才注意到了亚兰胸口别着的蔷薇花,她鼓了鼓嘴,皱起了好看的眉头。
“这样啊,老师长的明明不是很出众,但是很受女孩子欢迎呢。”
她拉着亚兰的手稍微用了一点力,亚兰朝她靠近了一点,单膝跪地,让自己的目光和她平视,“殿下,怎么啦?”
艾莉娅将蔷薇花别在了亚兰的另一侧胸口,然后扶着亚兰缓缓站了起来。可能觉得刚才没有别好,她踮起脚认真地将花朵又调整了一下位置。
她的眼尾咪咪的翘起来,遮住鼻子以下部分光看眼睛眼里就全是笑意。她举起两人牵着的手,伸到了亚兰眼前。
烟花这东西啊,很快会消失呢。
所以才要和别人一起看吧?
忘了烟火的样子和颜色也没关系,但是却会一直记着之前身边那个人的脸。
“老师,现在艾莉娅的心里,绽放着千千万万朵烟花哦?”
清冷的月光下,一个身影拖着染血的残躯,拄着剑,艰难地摸索着前进。
按照这个季节夜晚的时长来推算,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快要天亮了吧?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自己最后再一次见到早上的太阳。
剧烈的疼痛感让她的手一直在颤抖,差点连剑都握不稳。她踉跄着以剑驻地,然后跪倒在了剑的旁边。
她的身体摇摇晃晃,似乎马上就要栽倒在地上。意识模糊间,她额角猛地撞上一截树干,撞得她仰面摔倒在了地上。
忍耐着剧痛,她将自己的身体往树前挪了挪,费力地翻过身,背靠着树躺了下来。
晚风吹得树冠沙沙作响,浓郁的枝叶遮蔽住了月光。她费劲地抬头,只能感知到一大片阴影。
清冷的风吹了过来,她下意识地缩紧身体,手在不经意间摸到了地上的划痕。她愣了一下,手指沿着划痕游走,模糊的触感最后拼成了两个字-瑟琳。
原来,自己下意识里来到的最后的归宿,居然是这里吗……
她再撑着剑站起时,膝盖发着抖,却还是伸手抚上树干。粗糙的树皮上,一排刻痕歪歪扭扭地往上走,最下端的那道旁边,还刻着个小小的银叶图案,边缘被雨水磨得软了——最上端的刻痕竟堪堪齐了她的眉心,像一道旧年的印记,再也长不高了。
“人长大了,就不会再长高了啊。”她笑了笑,声音轻得像风,眼底却空茫茫的。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如今连身上的痛都在慢慢淡去,只有背脊抵着的大树,还带着一点真实的凉。
体温像融雪似的从指缝里漏走,她的身体靠着树干慢慢滑下去,没有焦点的眼望向风来的方向。思绪忽然不受控地飘远,像被风吹散的落叶,一头扎进旧时光里。
那些年的春阳总暖得刚好,银叶树的影子落在她发间,碎金似的晃。
她还是爱美的小女孩年纪,留着齐腰的长发,发间缠着星棉织就的浅绿发带——那是妈妈用林间星尘碎屑混着棉线纺的,遇光就泛着细碎的淡金光点,跑起来时像跟着两小团流萤。鬓边别着半开的星铃花,指尖沾着花瓣捣碎的魔法颜料,正蹲在银树下,用小石子在刻痕旁边补画银叶图案。
——那时她总说,这样树就会记得她长多高了。在树荫下用荧光蝶翅膀粉末染裙摆时,歌声会顺着树干往上飘,惊飞了枝桠上筑巢的彩羽鸟;傍晚蹲在树根旁数蚂蚁,妈妈会提着橡木食盒走来,食盒上有精灵雕刻的藤蔓花纹,里面的蜂蜜浆果糕还带着魔法保温的暖意,咬一口,甜香能漫到心口。
那时的快乐多简单啊,像银叶树上垂着的魔法藤蔓,随手一抓就能握住。可后来她佩上了精灵锻造的符文剑,接受了白巫女的赐福,走了很远的路,穿过染血的魔物战场,见过骑士同伴倒在血泊里的模样,才知道那样的日子原是偷来的——像清晨沾在银叶尖的露,太阳一出来,就碎得无影无踪。
一片带着微光的银叶落下来,落在她垂着的手背上。她试着抬手去接,指尖却只碰到一片虚空,那点微光在她手背上闪了闪,便渐渐融进了晨光里。
瑟琳循着阳光的方向抬眼——眼底早是浓墨般的暗,所谓“望”,不过是借暖意锚定方位。那阳光该是极好的,颊边暖得像当年妈妈递来的精灵蜂蜜蛋糕,风裹着银叶浸了晨露的清冽,混着林间星铃花的甜香,拂过指尖时还带了点落瓣的轻痒。
银叶树的枝桠在头顶舒展,阳光穿过叶片上的微光,筛成碎星落在她伤痕累累的手背上,暖得有些不真切。恍惚间,那片暖里渐渐有一个人影浮现出来。
不是妈妈提着食盒时,星棉斗篷扫过银叶落瓣的碎响;不是那年下午,骑士宣誓仪式上送她符文佩剑的漂亮精灵女孩,发梢带着阳光般的温暖;是个轻俏的身影——留着齐腰的长发,发间缠着星棉织就的浅绿发带,彩虹光泽随动作流淌,鬓边别着半开的星铃花,手指上沾染着紫罗兰花颜料正掐着花瓣数数。她穿着荧光蝶翅膀粉末染就的裙摆,走过来时扫过银叶堆,磷光轨迹里还沾着溪边的苔藓。
是十七岁的自己。是那个蹲在银树下追霓虹绿荧光蝶,被低枝勾住发带也不恼的姑娘;是那个用精灵银瓶收集树露,瓶身符文遇阳光就浮现银树投影的姑娘;是指尖沾着魔法浆果汁液,笑起来时眼角能把春阳揉成月牙的姑娘——那时她总说银叶露混着浆果酱能治骑士的旧伤,曾偷偷给巡逻的银甲骑士送过小瓷瓶,瓶塞还系着银叶形状的棉线。
“瑟琳。”她低声念,声音哑得像被银树粗糙的树皮磨过,喉间还缠着点刚刚涌上来的血腥味。
“瑟琳。”又念一遍,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很轻,像荧光蝶停在衣襟的力道,裹着点涩——像当年没吃完的浆果蛋糕,放久了,甜意里渗了银叶露的凉。
困意忽然涌上来,比晚风还沉。眼皮像坠了霜,慢慢往下合,连颊边的阳光都跟着淡了,只剩银叶树清冽的气息还绕在鼻尖。她靠着银树,背脊抵着那片熟悉的、带着浅纹的粗粝树皮,呼吸渐渐轻得像游丝。方才浮在暖里的人影,正踮脚够高处的银叶,发带飘得像抹绿光,忽然转身对她笑,星铃花从发间滑落——那影像便跟着融进了阳光与银叶的微光里。
银叶还在簌簌落,一片泛着微光的叶片落在她垂着的手背上,像十七岁那年自己攥在手心的那片。当时她用浆果汁在叶背画笑脸,说要做成魔法书签夹进冒险故事里,如今叶片的微光仍暖,却再也握不住了,温柔得,像一场不会醒的梦。